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奉君书>第70章 瑞鹤雪

  军营内, 展开韩牧以鹰隼送来的密报,上头密匝写着无上宫内所发生的变故。因这一切俱在他的运筹所料之中,故而看着这封密函, 萧憬淮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神情。

  自继位以来, 萧憬淮设计诱除司马、铲钟家、去潜险、擢新吏, 把权利从世家大族地方豪强手中一点一点地逐步收揽了回来, 至于下一个目标——

  萧憬淮眯了眯眼睛,并未多做表态,只是抬手把那封密函伸向了面前的烛台, 火舌摇曳, 一下便把那信笺吞噬为了一滩余烬。

  日薄崦嵫,暮色四合, 夜幕随着新雪一道逐渐笼罩住了玉门关, 垂眸凝神便能听见远处士兵们高谈阔论的嘈杂声,同簌簌而过的风雪声以及沸煮食物的“咕嘟”声混杂在一起,透着股带着些野蛮劲的勃勃生机。

  “北风吹雪四更初, 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屠苏犹未举, 灯前小草写桃符。”

  今天是除夕夜。

  帐外的空地上,士兵们呼啦啦地忙成一片,到处都充斥着笑语欢声。他们有的磨刀霍霍向猪羊;有的刷镬烧水;有的去取粟米菜食;有的则提溜着琼酒酪浆。红布轻掀, 那醇郁的香气便随之满盈而出,顿时给平日里苦寒乏燥的行伍染上了节日的洋洋喜气。

  在人群簇拥着的中央摆着的是一口硕大的铜镬,里头的汤汁烧得热气腾腾咕咚作响,大块的羊肉、菜蔬、汤饼在其间上下翻滚, 这大杂烩般的糜汤若放到中原人家中去定然上不得甚么台面, 可在这塞北苦寒之地却是难得的佳肴。

  一碗温热浓稠的肉糜汤下肚, 牛大壮抚拍着肚皮, 一脸满足道:“咥……贺将军,这肥羊炖太好吃了!可馋死俺了,平日里尽吃那烂菜叶子,俺都要变成兔子精了都!”

  “……哈,爽!” 一碗热汤下肚,方沐之用衣袖擦了擦嘴巴,一脸满足道,“那话本上的兔子精都是婀娜多姿的美女画皮,哪有生成你这般五大三粗的?”

  “俺这是魁梧结实又不是生得横肉……再说了,俺这身材怎么地也要比你这‘弱柳扶风’的瘦猴要好吧?”

  牛大壮话音未落,人群中顿时便传来一阵哄笑,惹得方沐之一时涨红了脸。

  “……嘿,你这憨牛今个是转了性?居然这般口、口吐莲花?”

  “是‘舌灿莲花’,不会用成语就少用,当心惹了笑话还不知道哈哈……”

  见方沐之一时词穷语塞,一旁又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嬉皮笑脸地吆喝了句,方沐之面色愈窘,人群也随之爆发出一阵大笑。而也正是伴随着这阵欢声笑语,却仿佛融化了天际落下的寒雪,让众将士们的心随着被糜汤焐热的手心一道温暖了起来。

  “去年一年中各位都辛苦了,贺某平日里在军中有些时候可能还有所疏忽,不大近人情,便在这里赔敬各位一杯。

  说罢,贺重霄便一仰头,将杯内的散发着淡香的珀色液体一饮而下,再冲众人抬手一展时,杯底已是干干净净。

  “害”贺重霄话音刚落,便有一士卒连忙接过了话头,摆手道,“我们这哪叫辛苦?非要说起来,去年一年中最辛苦的明明还是贺将军您呐。”

  “就是,来,贺将军,我回敬您一杯!”

  “小家子气……”旁边一人翻了个白眼,“我敬将军一海碗!”

  “害,还需要用啥子碗?是男儿就该用头盔盛酒敬贺将军!”

  “好!好!好!”

  那人话音未落,众将士们便一呼百应,摘下头上的头盔,连声附应三声。

  见众人兴高采烈意致颇浓,贺重霄面上亦不由带起了笑意,他的目光漫不经地瞟过远处晃动着的那几抹窜动的隐秘黑影,但仿佛对此危机置若罔闻般,贺重霄并未有所表态,反而冲众人一扬手中酒爵,淡笑道:

  “好,不过醉酒闹事者依旧要挨那三十军棍!”

  “……哈?”

  众将士闻言顿时傻了眼,而后便是一哄而散,眨巴着眼睛对着那几坛美酒佳酿徒自垂涎。

  ……

  虽说因为萧憬淮此行带来的那封敕令再加上魏林游的暗中相助,眼下偌大的军队中倒是无人再在明面上驳斥反抗了。当然,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真正凝结起黑甲军的军心士气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贺重霄自己,并非是说这一道诏令加上萧憬淮的几句金口玉言便可万事大吉的。

  但这后续之事萧憬淮却是并不忧心也不着急,予兵放权并非儿戏,他能如此自是相信贺重霄,而贺重霄亦同样感激于这份莫大的信任。

  当贺重霄披载着霜雪撩帘步入帐内时,萧憬淮已然披着氅衣伏案掩卷睡着了,贺重霄本是要叫其起来进些羊汤,毕竟遥在此地能吃得上肉食的日子可是不多,话本子中说什么军中每日都能胡吃海塞大快朵颐的基本都是扯淡,但见其疲沉睡着,贺重霄一时没忍心出声。

  不知怎地,贺重霄脑海内忽而想到当年自己挡箭昏迷时第一眼瞧见萧憬淮的场景。

  此情此景依稀昨日,但掐指算来竟已过八年,若是过了今日便是九载,不免教人顿觉时如白驹过隙,天地一瞬,忽然而已。

  就在贺重霄神游之际,萧憬淮却是迷蒙着睁开了眼,贺重霄便极其自然地替他理好了衣氅,又把自己方才燃起的袖炉塞到萧憬淮手中,而后道:“陛下,臣在帐外燃了个小锅,里头炖了些羊肉,您出来趁热吃罢。”

  眼下日头已全然西沉垂山,加之下雪故而便又更加寒凉了几分,因担心萧憬淮着了凉,贺重霄便又在周围多燃了几道篝火,漫天飞舞的雪花被那火苗一碰,便倏地化为了水子没了踪影。

  俩人各自端着碗肉汤并排坐在篝火旁的两个木墩上,一道眺视着这北凉山脚下的第一场新雪。此地并无寒松枯梅,有的只是皑皑白雪上的几顶小山似的帐篷,没法叫人吟诵出“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的风雅佳句。

  但在贺重霄看来,少了这些终究会凋零成泥之物的塞北才是真正的北疆,就似沙场,直来直往干净利落,手起刀落间既定生死。

  俩人并排而坐,各自嚼食着碗内的菜食,却是默默无言。

  这些时日,俩人虽同榻而眠交颈而卧,但其实也仅限于此,俩人皆是有着自己的筹谋。尤其是贺重霄,本来防着吐蕃的异动暗中训兵秣马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偏生屋漏偏逢连夜雨,昨日黄昏忽而下了这场大雪,百姓因而流离失所,不少百姓难民的忽而涌入教本就没甚主见的娄嘉茂慌了神,慌慌张张地跑来向贺重霄求援,他便只得又分了一批士兵前去解决暴.乱安置流民。

  至于萧憬淮那些玩笑话倒也没哪次兑现过,贺重霄也就随他继续嘴上占占便宜。

  这大半月以来俩人之间别提什么花前月下缱绻旖旎,就连交谈晤面都不甚多,两个大男人晚上并排而眠也着实不咋舒服,可贺重霄就是觉得心下有种莫名的心安。

  面前的篝火酣燃,火光给周匝原本孤寒的事物皆镀上了一层流淌的暖色,大雪覆盖后的原野,利落静谧,唯余炭火的“噼啪”作响与雪子轻弹在帐顶的细响。

  天地悠远,众生皆不过一孤舟尔尔,然沧海浩淼,若能相遇又是何其幸运?

  “别,此物辛辣,是军中拿来下饭御寒的,您吃不习惯。”

  “朕当年也是来过塞北,捉过刀,骑过马,驰骋过疆场的。”萧憬淮满不在乎道。

  见萧憬淮也像自己一般朝汤内洒倒香料,贺重霄连忙阻止,却仍是迟了一步,他便眼睁睁地瞧着萧憬淮一口汤汁下肚后瞬间变了面色,当即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直冒。

  贺重霄见状本心下焦灼,但却是一时没忍住笑意笑出了声,然后又是在萧憬淮的一记眼刀下换了碗温热的清汤给他递过去。

  “咳咳咳……你平日里就吃这个?”

  一碗清汤下肚,萧憬淮这才觉得原本僵麻的舌尖有了些知觉。

  贺重霄闻言只是苦笑:“陛下,这是塞北,哪里能如在京都那般挑吃选穿?”

  说者随口听者有心,萧憬淮闻言喝汤的动作一僵,他停下动作抬头打量了一番面前身着戎装的贺重霄,心下突生几分异样。

  此番北行,萧憬淮发现在军营之中的贺重霄同在京都皇城中的他很不一般,行得了酒令,划得了拳,也应付得了士卒们的插科打诨甚至是荤.段.子。他就仿佛本就该生长于荒漠中的蓬草和本该搏击长空的猛禽,若是移了地、豢在笼中便不对了味,不再能瞧出那般飞扬的神采。

  “您看着臣做什么?臣脸上有脏东西?”

  见萧憬淮忽而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贺重霄抬手,以衣袖擦了擦面颊,狐疑道。

  “……没什么。”萧憬淮回了神,将最后一口热汤饮下,“只是觉得你和在京都时很不一样。”

  “那陛下觉得臣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闻萧憬淮此语,贺重霄并未感到过于惊异,反而眉眼爽朗展眉淡笑,见萧憬淮一时语塞,他便自顾自般继续道:

  “臣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会开心、会难过;会感到幸福,也会觉得痛苦,无论是怎样的臣都不过只是臣的某一面罢了,陛下又何必深究呢?”

  贺重霄说完这番话后,俩人却又是陷入了沉默,透过头顶的枝桠看向那被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萧憬淮忽而想到了遥遥千里外的京都城:画桃符、写对联、饮屠苏,还有每年宫中的茶宴、明窗开笔,万国百官来朝的大朝会大陈设,以及宫妃们围聚在一起的红袖招展歌舞升平。

  仿佛会读心术般的,贺重霄看透了萧憬淮心中所想:

  “这大概是陛下您这几年来过得最无聊的一个除夕了吧?在儿您既没有山珍海味佳肴野苏,亦无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就只有这锅无甚味道的粗汤与臣一人。”

  听出了贺重霄言语中的酸溜溜,萧憬淮亦是哑然而笑。

  “说到除夕,朕倒是想到了朕刚继位那年的除夕茶会。你没敬三清敬错了茶,若非朕当时护住你,御史台的唾沫星便能把你给淹死了去。朕当时无奈,亦不想听那群老头唠叨,便扬言要改了这元日茶宴的规矩,结果他们也借驴下坡地掉转矛头,集中火力来围攻朕,这才‘围魏救赵’地解了你的围。”

  忆起陈年糗事,二人一相视,而后皆是哈哈大笑。

  “……您开心吗?”

  笑罢,贺重霄觉得心上沉郁的情绪一扫而空,他便如是随口问道,却见萧憬淮眸光微动,认真道:

  “有你在朕当然开心。”

  “……”

  贺重霄原想回句“肉麻”,但却总觉得这二字脱口就像小媳妇在娇嗔闹别扭般奇怪。最终这两个字还是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后便再度落回了肚里,而这时萧憬淮却借着夜色悄悄牵住了他的手。

  “陛下,您这样被人看到了臣没法解释呐……”

  因着实仍是不放心让萧憬淮独住,关于如何向军中解释萧憬淮的身份,贺重霄先前也是纠结了好一阵,思虑良久也才扯出了各个“害了病需要人照顾的远房亲戚”的胡乱理由。

  但这个解释显然让军中士卒们将信将疑,毕竟再怎般病症都不至要到这般需要形影不离同居同宿的地步吧?加之萧憬淮模样俊逸,军中难免会有好事者在私底下暗自揣度,又思及他们的贺将军这么多年来未曾婚配亦少近女色,不会还真是个走旱路的主儿吧?

  但贺重霄嘴上虽这般说着,在打量四下发觉无人注意后,却是紧紧回握住了萧憬淮的手。

  “那就让他们误会去,难不成你还嫌朕给你掉价了啊?”

  看出贺重霄的口是心非,萧憬淮笑了笑,凑上前去吻住了他的嘴角。

  对于接下来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们心照不宣,却是谁也没提。

  天光破晓时,雪停了。

  伴着远处杳杳传来的鸡鸣,远处的东方隐约泛起了鱼肚白,地上的篝火被扑灭,与此同时,随着几声鼓点,节日的慵散喜气没了,唯余寒光瑟瑟的肃杀,原本东倒西歪的士卒们也骤然收拾好了队列——方才他们提来的酒坛中装着的只是掺了些用来解馋的果酒的花茶。

  但这上好的美酒会有的,就在他们收复失地、凯旋大捷的那一日。

  见苦等良久的战机终于到来,望着远处朦朦腾起的雾晕白光,贺重霄当即拂雪起身朝那整装待发的士卒们阔步走去,而就在此时萧憬淮却突然开了口:

  “贺卿”

  “嗯?”

  青年转身回眸,逆光而立,英姿飒爽,披甲操戈,仿佛融化了冰霜的巍峨玉山、茂林修竹,雪虐风饕都不能侵袭动摇其分毫,挥刀拔剑便可带出一串血珠寒芒,而他腰间系着的依旧是那块与自己一对的凤血玉璜与玉刚卯。

  是他的贺将军呐。

  萧憬淮也没说什么“当心珍重”之类的废话,他只是笑笑,看似没来由道:

  “在军营里你也要按时吃饭。”

  听闻萧憬淮此言,贺重霄微微一笑,原本凌冽铮然的眉目倏而舒朗宛若春山: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愚人节快乐=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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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欢喜喜过大年!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现阶段渣皇和贺将军的互动就像两个互啄的小学鸡(扯头发贴纸条那种),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笑哭脸jpg.](什么鬼x)

  各位小天使们也要按时吃饭和休息哦~(揉头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