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奉君书>第60章 百身赎

  之后的一个多月的时日萧憬淮便一直忙于治理蝗旱, 且与被贬谪于此的儋州太守江弘毅联手整顿了吏治,从蠹役猾胥那收回了不少被私屯占用的民田,并且布施礼法教化以借此驱除此地肆行的一味求神拜佛的迷信思想, 忙得是孔席不暖墨突不黔。

  对于父皇将自己遣来此地的缘由, 萧憬淮心下自是了然甚至很有几分感激。所谓树大招风, 并无优渥家世倚傍的自己先前也的确是有些过于锋芒毕露急功近利了, 父皇此举虽看似是敲打惩戒自己,实则却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至于在御书房内的那番忠告——

  思及于此, 萧憬淮心下不由一沉。

  他当然知道父皇话中的言下之意, 也并不认为自己的一举一动真能瞒天过海逃过父皇那双虽已年迈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萧憬淮看过史书,知道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 也读过《后.庭.花.破.子》, 甚至前朝梁炀帝荒.淫无度专宠淑妃,致使朝政废弛国运衰颓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先前的他对此嗤之以鼻只觉滑稽可笑,独独一个人哪里比得过天下苍生呢?可是现在却是连他自己都动摇了。

  舍得舍得, 有舍才有得, 天下人和一个人,你选谁?

  萧憬淮闭上了眼睛,他不愿继续往下细想。

  因为那只小狸奴的搅场, 俩人间横亘的那道莫名隔阂随之涣然冰释。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在儋州的这些时日, 萧憬淮觉得时间仿佛变得很悠长。傍晚时忙完了一天的公务, 他就会不定时地和贺重霄去先前的那棵古槐树下, 有时手谈坐隐几局, 有时在树下闲谈聊天,有时喂喂猫,偶尔还会有携壶抱浆前来答谢他们的村民送他们本地盛产的鱼虾海蟹,虽然这些最后大部分都进了那只贪得无厌的狸花猫肚里。

  天高皇帝远,在这儿待久了,萧憬淮甚至会有些恍惚,觉着好似做只远离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闲云野鹤,在这煮酒论道共话桑麻,一生安逸喜乐好像也未尝不可。

  但归期却远比他想象得要快。

  五月初,在塘外一片蛙鸣蝉响红樱绿蕉中,萧憬淮接过了衙役送来的招他回京的诏文,在收拾好所有的行囊后,他和贺重霄去了趟江家,欲把那只狸花猫交付给江家的一对同样爱猫的表兄弟。

  “小狸奴,我们明天就要回京了,不要太想我们,若是有缘没准今后还会再见,不过你这么能吃以后可别变成一只大肥猫,被人洗洗炖了吃。”

  坐在前往江家的马车上时,萧憬淮一边抬手摸着狸花猫那毛茸茸的额顶皮毛,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狸花猫显然不知道萧憬淮究竟在说些什么,依旧在他怀里撒娇打滚,还抬头很是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倒是坐在一旁的贺重霄实在有些看不下,有些无奈道:

  “……猫肉不好吃,殿下您别吓它了。”

  下了马车进了江家后,萧憬淮便把怀中的猫抱给了那两个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这狸猫的少年。这两个少年养了三年的猫半年前碾.死在了城中一位达官贵人的车轿下,当时他们兄弟二人哭得肝肠寸断,弟弟江如练甚至还为此忧思成疾害了场病,但此时却是欢天喜地地接过了这只新狸奴,一溜烟地跑着没了影。

  或许人大抵便是这般健忘,世上可能没有什么是时间所不能冲淡的吧?看着那两个少年打打闹闹着离开的背影,萧憬淮在心中暗自叹道。

  “见过豫王殿下。”

  “江太守请起。”上前扶起冲自己跪拜施礼的江弘毅,萧憬淮道,“想必太守也知道,小王今日拜访是来同您道别的。”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老夫却能感受到殿下多谋善虑勤政爱民,殿下此行定会刃迎缕解得偿所愿。奈何老夫时年老迈出身白衣且命途多舛,今后只怕再难帮上殿下什么忙了。”

  萧憬淮自知江弘毅此言不过是婉言在与自己撇清关系,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眼下朝野上看好出身高贵的晋王齐王之人仍旧比自己要多出不少,他却也不恼,而是展袍冲对方回以一礼,面上的淡然笑意依旧不改:

  “那便愿借您吉言。江太守珍重,后会有期。”

  说罢,萧憬淮便出了江府再度回了车辇,轮音辘辘,潇洒而去。

  又是好一番舟车劳顿,半余月后萧贺二人终于回到了王府。

  “殿下……”

  “怎么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因初回王府,府上还积压了一堆卷宗柬贴要一一批阅过目,故而虽已近夤夜但萧憬淮手边的那盏烛灯却依旧未灭,见林似锦穿着件单衣便进了书房,萧憬淮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先前殿下您在岭南时因怕您担心,故而妾身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您……”林似锦一面说着,一面兀地涨红了脸,语气中带着几分赧然几分喜悦,“妾已经有三余月的身孕了……”

  听闻林似锦这番话,萧憬淮手中握着的那支锋利若锥的狼毫笔顿在了原地,浓黑的墨水晕染开来,染湿了一大片宣纸。

  ……他要做父亲了?

  一时间,萧憬淮心下不由一阵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承担怎样的责任,林似锦却是微微一笑,拉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明明本该还感觉不到任何胎动,可萧憬淮心下一时却是五味杂陈,有股说不出的复杂。

  这种感觉很奇妙。

  寻医识药,联系城头的稳婆名医,扶着林似锦散步晒太阳……之后几日萧憬淮一直在手忙脚乱地一点点地学着如何去当一个父亲,很笨拙,但同时却又小心翼翼。故而这之后的几日萧憬淮忙得氏团团转,甚至连回京后的上朝面圣都蔫恹恹着显得无精打采,却又在身后御史们的一丝不苟的肃然注视中被迫强打精神挺直了腰杆。

  “轰隆——”

  夏日的天色像是小儿的脸色般说变就变。

  下朝后,宣政殿殿外惊雷乍起,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狰冽的白光照得殿前一片白亮,张牙舞爪得似是要把天幕撕裂开一般,豆大的雨珠顺着飞檐走兽四溅开来,泅出一片冰寒与薄雾。萧憬淮道谢着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油纸伞,而后朝着宫门外走去。

  此番回来还没来得及拜见母妃,若是她知道自己马上便能抱上小皇孙,心下定然会很开心吧?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娘亲在蓬莱殿中过得可还安好,那只雪团儿似的雪媚娘可又是胖了还是瘦了?

  萧憬淮在心中暗自想着,在路过回廊的一处拐角时,宦官扈从的几句闲言碎语飘入了他的耳内:

  “哎哎,你听说没,姚充媛昨日夜里畏罪自尽了!”

  “吓,姚充媛?你是说……?”

  “害,还能是哪个姚充媛?当然是蓬莱殿里的那位了,不过她虽然母凭子贵,因借着五皇子晋了充媛而入主了那蓬莱殿,但皇上却甚少留临,谓是有名无分,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哦?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好端端地自尽做甚么?”

  “原因嘛……听随侍的宫人说是说昨天白日里姚充媛在金麟台中赏景时,她养的那只白猫被长乐公主看中想要夺去,而姚充媛却是不肯,在争执中姚充媛推了长乐公主一把,长乐公主便因而落水跌到了脑袋,到现在还在发高烧昏迷不醒呢。本来说今日正要省理此案,哪想到今早宫人一去便见姚充媛畏罪悬梁了,眼下怕是连尸首都凉透了。”

  “这……因为一只猫至于吗?”

  “对啊,就是说感到奇怪嘛,而且以姚充媛那和事佬的性子,这怎么也不像是她会做……”

  那宦官拍着大腿的一语慨叹还未脱出口,却已被人揪住了衣领一把从地上提了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娘她怎么可能会害人,又怎么可能会自杀!?”

  “这……咱咱咱……咱家家也也也也……不知道啊……”

  被面前赤红着双目神色狞然的萧憬淮骇得抖若筛糠,那宦官颤颤巍巍了半晌,甚至破了音也依旧说不上话来,萧憬淮见状把对方一把松开,转身便朝后宫跑去。

  为了跑得更快萧憬淮丢掉了手中的一切,素白色的纸伞在风雨中翻滚着,伞面上印着的朱红花纹刺眼的好似来自炼狱的曼珠沙华。

  一路上有不少宫人侍卫想要出手阻拦,却都被萧憬淮凛眉怒目拔刀相向而逼退了回去,他身上那股人挡杀人佛挡弑佛的熊烈威慑致使无人敢于靠近,生怕被那汹腾翻滚的滔天怒火所迁怒,做了那湛湛寒刀下的孤魂野鬼。

  锦衣少年提刀而来,手中刀尖剐地发出刺耳声响,他赤红着双目,宛若从炼狱中爬出的煞神。

  见到萧憬淮,蓬莱殿中的宫人们乱作一团地四散开来,萧憬淮举步走到堂中那盖着白布的担架旁,而后屈膝下跪,他颤抖着手将那白布扯开了一角,四周的喧嚣惊叫仿佛在这一瞬凝滞成冰——

  那白布下盖着的,正是姚充媛那张失尽了所有血色的清癯面孔。

  “儿子今后一定多陪母妃。”

  “傻孩子。你有你自己的雄心与抱负要去视线,有自己的家庭要去承担与照顾,你能多来陪陪娘,娘心里自然高兴,可你自己过得好才是娘最开心的事情。”

  ……

  一阵寒风裹挟着雨丝卷入窗内,一张绢纸若霜白的灵蝶般自案几上滑落,缓缓飘落在了萧憬淮面前。

  “……贱妾一生碌碌平庸且痼疾,本就已时日无多,此生唯一憾事便是未能亲眼见吾儿加冠生子,祈求苍天有眼护吾儿平安喜乐顺遂此生,妾愿死后入刀锯炼狱遭那业火焚烧之苦……”

  百身何赎,字字锥心。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六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