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奉君书>第47章 几人回

  凉州位于大煜西北, 山脉前隔,荒漠后绕;茫茫苍原,沃野辽阔。军事上北御突厥, 南防吐蕃, “通一线于广漠, 控五郡之咽喉”;商贸上贯通中西, 绸马互市,“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于心存鸿鹄的男儿来说, 是抛头颅、洒热血, 建立万世功勋的地方;于落败者而言则是河边骨、春闺梦,醉卧沙场的埋骨之地。

  上一次贺重霄站在这篇苍辽原野上还是在同憬淮一道奉先帝之命出征北伐□□时, 未曾想八年时光转瞬即逝, 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那时的贺重霄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少年郎,而现如今他却已经成长为了可以独当一面、助萧憬淮荡平宵小胡虏的镇军大将军。

  当然,与之相对应的, 他们的身份也从友人转化为了君臣。

  此番贺重霄再赴北凉首要任务并非如以往那般上阵厮杀, 而是为了借此由头调动军队,借此制衡朝中斐林两家所握的兵权。

  毕竟北庭都护府建成、西突厥王女嫁予先帝后的这二十多年来,西突厥并未再生大规模事端。甚至有些许西突厥商人眼馋盈利开始私下同中原做起了丝绸马匹的互市交易, 被朝廷发现后,先帝便干脆派遣了中原的商贸官员与使节在凉州边境开了丝马互市的集市,方便两方沟通贸易。

  至于□□,萧憬淮登基继位时其曾趁朝纲动荡时屡次南下侵扰大煜边境, 却是被骠骑大将军齐晟率军打回了老巢。但新帝初登, 煜朝内部国库赤字人心未定, 着实不宜大规模交战, 故而萧憬淮便与其于渭水河畔暂立盟约,予其大量钱财珍宝请和。

  这些年来□□可汗却是愈发骄奢矜傲,滥用胡人,耳目昏聩,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这自然也是萧憬淮喜闻乐见之事。

  凉州为上都督府,由王室齐王遥领,故而并无都督一职,都督府长史实则为其长官,而都督府长史墨和光曾是林相的门生,墨家又本就是昭阳一派的大家,加之他的女儿又嫁给了林家二子林轶朗,两家又有了血亲关系,故而这十数万凉州大军看似是由墨家执掌,实则却也牢牢掌握在了林相手中。

  林家外戚作大也已早不是一天两天之事,对于外戚威政萧憬淮一向小心谨慎且深恶痛绝,可林家毕竟有开国恩功于己又手握重权。初登帝位时他并不敢对其下手,可如今伺机而待了六载的萧憬淮认为是时候该着手此事了。

  皇后久久未诞下皇嗣,此番把萧泽梧过继于其膝下便是对其乃至林家的一种安抚,可即便如此想要从林相这只老狐狸手下动一兵一卒仍旧是难于登天。故而出征前萧憬淮秘招贺重霄于两仪殿商讨此事时,萧憬淮便先提出了轮戍调兵,使兵将两不相识之法,却被贺重霄一口回绝。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可,凉州联控五郡乃我朝军事要塞,位置非同寻常,如此即便止了眼前林家作大手握兵权之燃眉,可却削弱了将士们的战斗力,无异于饮鸩止渴。”

  听闻贺重霄此言,萧憬淮不由皱了皱眉头,转而踱向了面前放置着的那一大面丝帛,只见那极长的长轴锦缎上印画着的是煜朝的疆域舆图,在四方各散落了些许黑白棋子以象征林斐两家所掌之权势,黑子代表林,白子象征着斐,俨然是以天地为棋枰,万民为棋子。

  橘黄的烛火摇曳晦暗下,萧憬淮眉头紧锁,眼底漾起的波澜像是有着至深至暗的混沌,他对着这天下局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道:“那贺卿你以为该当如何?”

  “臣以为既然这凉州军马不能分离也难以调换,便唯有平衡一法。”

  见萧憬淮闻言凌眉看了眼自己,贺重霄拈在几颗放于京都的白子,又拾起数枚位于北凉的黑子,而后抬手将二者偷云换日地挪换了位置,而后冲萧憬淮抱拳道:

  “陛下,臣以为不若令臣趁此行北上之机而将斐家部分兵力引至塞北,以此也可以填补嘉峪关内将才稀少的阙漏。”

  面对贺重霄的请命,萧憬淮一时却是未置可否,贺重霄说的这种方法他先前也并非全然没有想过,虽说林家基业深厚一时难以撼动,但这也并不代表着斐家就是个能随意夺利揉捏的主儿,从斐太尉手里拿兵权甚至估计还要点走他手下的几个心腹良将……萧憬淮连半分的把握都拿捏不准。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我想斐太尉对此不说乐于成见但至少并不会直言反对。”

  见萧憬淮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而贺重霄却是笑了笑,直言不讳道:

  “毕竟斐家在京都已经执掌了十六卫中的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在朝中乃至疆中各地也有不少是斐太尉的门生,而斐家此番又与手握左右骁卫的杜家结为连理秦晋,手上掌握的兵权确然已经足够,调遣其子手下的一批将士对斐家来说其实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何况斐兄手下的那批将士与我也算熟识,比再将一批全然不知根知底的将士们从头带起要好,臣也能偷懒行个方便。至于齐家军在塞北苦寒之地鏖战了如此之久,眼下其将领又战死沙场,心下难免悲怆,也该招回京都安抚犒劳一番,让其将士们与家人团聚了。”

  见萧憬淮眼中露出几分心中所想俱被人洞察的惊诧,贺重霄连忙摆了摆手,耸肩笑道:

  “陛下不必感到惊诧,臣可不会读心术。只是您此番借着新婚为由暂且压下了斐兄的权职,朝堂上但凡稍有眼力的臣子都能猜到您的心中所想。而且据臣所知斐太尉也是个急流勇退大智若愚之人,这些年来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分化着手中的兵权,甚至朝堂上还传出过其欲致仕的传闻,与其真到那时让陛下左右为难,还不若趁此机会先下手为强。”

  贺重霄一语说罢便也不再多加劝说言语,而是站在一旁静待对方圣裁,萧憬淮闻言却再度踱步至于那“棋枰”前,垂下的视线在那舆图上来回逡巡着,像是想从中寻出些什么不一般的蛛丝马迹,但过了良久,贺重霄却也只听见了一声轻叹从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身影悠悠传来。

  “好……那朕便将此事便拜托予你了。”

  *

  因为此行所跟的大多是些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故而脚力较快,不过半余月军队便已行至凉州在这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北凉塞外驻扎了下来。

  自从上次与南诏一役后不少老将都选择了告老还乡,其中有的是垂垂老矣碍于伤病,有的则是如严宏胜老将军那般碍于兄弟战死沙场的郁郁心病,还有一些则是二者兼有之。

  自古英雄迟暮、美人白头,白发相送、老失挚友,最为人世酸苦。

  在回京之后贺重霄曾去徐鸿亮的家中拜谒过,这个忠耿老将一生清贫,膝下也不过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远嫁沙州的女儿,把大半辈子都奉献在了杀敌报国之上。他过世后家人清点他的遗物发现留下唯一还算值钱的东西不过便是那柄祖上传下来的一些传家武器罢了——

  那几柄长.枪长戟上绾着的红色璎珞早已脱落得稀疏一片,可它们的长杆却依旧被擦抚得光洁锃亮,它们的主人有多爱惜它们从中可见一斑。

  “啊啊啊——你这个坏人!你还我爷爷!”

  贺重霄刚一走进徐家院内,徐校尉的长房长孙便扑了过来,对着他好一阵拳打脚踢,口中不住哽咽地反复念叨着“还我爷爷”这四个字,见踢打了好一阵贺重霄仍旧无动于衷,他便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要爷爷,你把爷爷还给我……他说好了回来要给我讲军中的见闻和故事的,呜呜呜哇哇……”

  孩子哭丧着却忽而抬手用斩衰麻布的衣袖将面上的泪痕胡乱一擦,而后便猛然转身将背后泥地上的一块硕大石块费力抱起便欲往贺重霄身上砸,却从屋内亟亟赶来的一个同样身着白麻丧服的女子给伸手拽住。

  “你这孩子在胡闹些什么呢?当心你爹等会回来收拾你!”

  贺重霄冲那个同样披麻戴孝、梳着丧髻的女子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嫂嫂。”

  都说童言无忌,可也正因如此,方才孩子的那番话却如利剑冰锥般狠狠敲打在贺重霄的心上,让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揪着儿子的耳朵把他提进了屋内又把门死死拴好后,徐校尉的大儿媳这才重新从屋内走了出来,虽然对方低着头,但贺重霄依旧能看出她的眼下一片乌青,眼睛也红肿得好似核桃。

  “我自幼双亲早亡,视他为父兄,徐校尉他,我……”

  在登门之前,贺重霄本已在心中打了千百遍的腹稿,可当徐校尉的家人真真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时,他却只是语塞。

  徐校尉的死他本就是百身莫赎,他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呢?沉吟良久,贺重霄最终仍是选择了沉默:

  “对不起,我很抱歉……”

  “我知道的……甚至说我们一家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不是贺将军您的错。”贺重霄干巴巴的话音还未落下便已被对方嘶哑的嗓音所打断,“老丈人活着的时候就常常同我们说,身为武将就应当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才算死得其所,我们一家人向来都很尊敬他,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做了家训乃至至理名言,可是独独没有把这句话当真,我们都以为待到西南安定了,他就会回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只是、只是没想到……”

  说着说着,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贺重霄看见她好不容易略有平复消退的眼圈又染上了红色。

  “贺将军。”女人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眼泪,颤抖着声音地开了口,“……我知道您的好意,可您今后还是不要再来了吧。请宽恕我们一家都是庸人,往后若是再见到您就相当于把心中的那道坎翻出来,又在上头多增几道划痕。而且我不希望我的丈夫还有我们的儿子今后也这般重蹈他们父亲或是祖父的覆辙……”

  话音未落,对方已是掩面而泣。

  “贺将军您这是……?这钱我们不能要,也不需要……”

  贺重霄刚迈出徐家门槛未久,却被转身进屋后从儿子身上发现了贺重霄方才偷偷塞来的银两的徐校尉的儿媳给追了上来。见对方一边气喘吁吁一边仍将那包银两往自己面前递。贺重霄也没有接过银两,也没有拔腿就跑,而是将那荷包重新塞回给了对方,看着她缓缓道:

  “我知道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也没有奢求靠这些些铜臭便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博得你们的原谅,但求嫂嫂原谅贺某自私,让贺某能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地求得一个心安吧。”

  说完这句话后,贺重霄便没有再看面前一时神情茫然愣滞的女人,转身走离了徐家。而不过片刻他的身后便响起了女人捂着脸的低压哭声,混着院内稚子毫不压抑、足以能穿透人心脏的清嫩啼哭,回响在了徐家屋院前的街巷内。

  但贺重霄却没有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