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奉君书>第39章 昆仑娘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让你去取的拓本和书简呢?”

  上元家宴马上将要开始时, 已同三哥四哥寒暄回礼完的萧憬淮重新落座后,见他方才命其去取进献给父皇的前梁北凉名家遗存的拓本与书简的贺重霄,过了许久才脸上带着伤痕地姗姗来迟, 萧憬淮不由皱了皱眉头, 语气中透出几分责备。

  “我……”

  被对方这样乍然问起, 脑内混乱的贺重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他也搞不清方才路上拦截且损毁他手中拓本卷轴且招招狠毒致命之人, 究竟是知道了些什么想除掉自己这个“前朝余孽”去邀功领赏,还是仅仅想置萧憬淮于不利。

  不过无论究竟是何种原因,看着周匝来来往往的一众宫人皇子, 担心隔墙有耳贺重霄最终仍是选择了低头沉默。

  “五弟呀, 我看这种误事的仆从不若丢到慎刑司中,或者交到我刑部这来, 保准不用几日便叫他以后再也不会犯如此大错。”

  坐在萧憬淮不远处的萧憬澎不知何时注意到了这边, 忽而阴阳怪气地来了这么一句,其抬手举起的酒觞都掩饰不了其嘴角泛起的嘲讽笑意。

  “他是本王的人,便是惩罚也当是我豫王府内之事, 不劳二哥费心。”

  见萧憬淮闻言眼锋犀锐地睇眄着自己, 语气是少有的峥嵘冷峻,萧憬澎不由一怔。

  “……五弟,我这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何况这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你不必这么激动吧?”

  把玩着手中象牙骨扇的萧憬澎有意咬重了“下人”二字,语气虽仍是漫不经心,但俨然是话中有话。

  “二哥还是先管好自己府内的事情吧, 可莫让自己的后院再失了火。”萧憬淮冷笑道。

  “你……”

  见平日里素来恭谨温谦的萧憬淮今日居然一反常态, 言语直指他前些日子晋王府内姬婢争风吃醋闹出的好大一场风波一事, 萧憬澎不由心下大怒, 但他的咬牙切齿的话音还未脱口便被麟德殿外宦从的细声高呼所打断。

  “皇上驾到——”

  “儿臣参见父皇。”

  在众皇子起身施礼恭谨相迎时,萧功成便在众人的俯首山呼中步入殿内于面南方落了座,他头戴乌纱帽,折上巾,身量伟岸,着赭黄衫袍,佩九环带,踏鸟皮六合靴。可即便身着锦衣,萧功成身上浑然透露出却仍是那长河落日般的凛冽与肃杀,只不过这股杀气被他控制得极好。

  平日里萧功成甚少动怒,面对朝臣的忠言进谏哪怕并不赞同也鲜少会因而降罪。在萧憬淮印象中父皇没少在宴上或是暇时与众臣对饮畅谈养花逗鸟,乃至开些为世人不耻的俗气玩笑,对待自己虽不说有多么器重可也从未因母亲而对自己有过任何不公,甚至连同林家的这门婚事也少不了他的撮合与照拂。

  可即便如此萧憬淮仍旧难以全然亲近于其,毕竟萧憬淮知道,对萧功成来说,他先是这天下万民的天子,而后的身份才会是丈夫或是父亲。

  萧功成是普通农家出身,因幼时母亲改嫁于县中县令,受其百般刁难,骂其是“无用之杂种”在咬下一块臂肉,向母亲立下‘不立功勋绝不归乡’的誓言后愤然离家外出闯荡。十数年来他在市井疆场中摸爬滚打,贩过马、跑过堂、当过兵、经过商甚至当过江湖术士给人算过命,受尽世人白眼,可却因性格豪爽礼贤下士而结识了一群以杨、于、柏三人为首的俊才豪杰,在乱世中把酒言欢共谋匡扶救世之道。

  在迎娶河东豪强富贾柳氏后萧功成更是如虎添翼,目睹诸多前朝名门望族皆惨死司马氏的暴.政强压之下,养精蓄锐冷眼旁观其余割据豪强悍将疲于挣利内斗,而百姓对司马氏的怨气达到极点之时,萧功成便趁机揭竿而起,亲自率众将士兵分数路直捣京都,并以迅雷之势连占数州,将梁朝大半江山土地尽收怀中。

  司马氏见局势已无寰转余地,萧功成兵临城下剑指京都时,惶惶终日的梁炀帝选择了屈膝求饶,将那象征着山河权势的玉玺连同自己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同卑躬屈膝地交到了萧功成手上。

  虽然有史官会在暗地里嘲笑萧功成的学识浅薄与那股难以淡去的市井流气,并把其之脾性嗤之为笼络人心沐猴而冠的虚伪做作,但哪怕是他们也都心知无人可以将萧功成的功绩从汗青史册上全然抹灭。

  萧功成自正门步入殿内,缓缓展袖落座于面南北座,坐于其侧自是身着朱衣、头戴钿钗,气度雍容的当朝皇后柳泠璇,柳氏虽是商贾豪强出身,可一举一动却皆是落落大方稳重平和,肚量气魄丝毫不输那些腐书网出身的大家闺秀。

  其后又鱼贯走进几个如宸妃费卿月、德妃于沛白和昭仪穆清漪这般位份较高且育有子嗣的端仪妃嫔,或是才人伏玄镜、美人戴云薇这般正得圣恩的妙龄新人。

  待到一众身姿娉婷婀娜的莺莺燕燕按照位份齿序尊卑落座于与众皇子遥遥相对的另一侧后,见众人虽已应声重新落座,可却皆显得有些拘谨,坐于金龙主座之上的萧功成率先举起手边斟满的一盅剑南春,冲众人举杯相邀,豪爽笑道:

  “今日乃是家宴,在座的都是一家人,又无外臣在场,都这么拘束做甚么?现下朕的身份是‘家父’而非‘国君’,既然各位还有些拘谨,那便由朕先饮三杯好了。”

  “这第一杯便敬朕的皇后,这一年来宫中发生了不少天灾人祸,朕知你素来慈德昭彰,可替朕操持这后宫内的大小事务仍是苦了你了。”

  “臣妾做的不过都是分内之事罢了,且诸多事宜皆仰仗宫中姐妹同心同德,妾身不敢妄自居功,陛下谬赞臣妾更是愧不敢当。”

  皇后柳如绘说罢也以大袖掩面,姿态绰约而得当地回饮下了半杯酒水。

  “哈哈……既然皇后这么说了,那这第二杯酒朕便敬在座的各位爱妃好了……穆昭仪,听闻前些日子那剂治控住京中时疫的药是你助尚药局所制?”

  忽而被皇帝提到了自己的名字,生性沉稳素淡的穆昭仪穆清漪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欣喜或是矜骄,神色淡淡,依旧是一副欺霜赛雪的冰雪美人模样。

  “谢陛下夸赞,但臣妾并不精通药理,不过是家中祖传的药材中恰有几味稀缺的草药罢了,配药制药还是要多亏尚药局中的诸位医官焚膏继晷地尝试劳顿。”

  “穆昭仪还是一如既往的虚怀若谷。”

  在将第二杯酒水饮下,众妃嫔也皆举杯言谢后,萧功成便将目光转向了萧憬淮等一众皇子。

  “二郎,这一年来你下辖的荆、邓、复、滁、和、寿、湖、越八州收成皆是风调雨顺,你前些日子遣人送来的那尊从荆州出土的夔龙饕餮花纹的青铜宝鼎朕看了,典丽堂皇气象磅礴,颇有商周龙虎之遗风,乃是大吉之兆,想来这也是上天对你所为功绩和荆州山水百姓的赐福。”

  见萧功成笑着看向自己,萧憬澎心下一阵激动,回敬酒水时握住酒觥的手都不由微微颤抖,他连忙将杯内酒水一饮而尽后恭谨行礼道:

  “……这宝鼎想来当是因父皇您的宵衣旰食励精图治而降,儿臣不敢居功。”

  “这孩子,好端端的行礼做甚么?”见萧憬澎起身跪拜,萧功成连忙挥手让宫人将其扶起,而后和蔼道,“二郎,这宝鼎你还是遣人把它带回荆州供奉在荆州的庙宇祠堂间吧,既是荆州出土之物便还是让神灵的这份庇佑留给荆州百姓。”

  “三郎,你初任鸿胪寺卿一职,按理说有所仓皇无措很是正常,可你前几日接待吐谷浑使节的各方安排却是颇为恰当,既尽了宾主之道,又展了我朝之风,真是承了穆昭仪展洋大方的性子,谓是‘有母必有其子’。”将视线移向萧憬渺后,萧功成颔首赞许道。

  “谢父皇,为国纾忧实乃儿臣之幸。”

  不徐不疾地将杯内之物缓缓饮尽后,萧憬渺躬身回礼道。

  “嘻嘻,父皇,您还不若直说三哥是随您呢!”

  萧憬渺话音未落,便有一个身着海棠红襦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趁守门的侍卫不注意,从窗内极为灵巧地钻进了麟德殿,她的年纪不过始龀身上穿的衣袍也很是轻简,未佩任何繁琐饰物,仅仅只在绾起的发鬓上插了几朵开得正艳的粉白茶花,生得却是明眸善睐绛唇映日,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父皇,您看看儿臣的新衣裳好看不好看?”

  见众人各异的目光齐齐聚集在冲到大殿中央的自己身上,女孩倒也不惧,提起裙摆蝶燕似地转了个圈儿,冲萧功成奶声奶气地问道。

  见到小女孩闯入殿内,被打断了对话的萧憬渺,和其素来清心寡欲的母妃穆昭仪却是没有太多表情,反倒是美人戴云薇不由面色大变,俨然回想起了前些日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丫头养的黑猫冲撞了自己,还让自己脸颊上还被划了一道伤痕。

  她的脸是什么?可是她得以在这宫中颇受帝王恩宠的利器呀!戴云薇能以霹雳速度在短短一年内连升四品靠的便是这张精致姣好的年轻面颊,她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当戴云薇梨花带雨地跑去和萧功成哭诉时,却反而被这个狐狸精娘亲早死的野丫头给狠狠将了一军。

  “呜呜呜……父皇,槐儿的昆仑娘被毒死了……呜呜……”

  戴云薇永远也忘不了萧功成哄萧秋槐这个嚎啕大哭的小丫头时神色的宠溺与温和,和转向自己时丢下的那句轻飘飘的“槐儿养的狸奴已经死了,这事便也到此为止,你身为母妃自然该有母妃的肚量又何必和一个小孩子置气呢?”。

  没错,那只被萧秋槐起名叫“昆仑娘”的纯黑猫崽的确是戴云薇派人毒死的,毕竟每当她揽镜自顾时便会看到眼角那道难以全然恢复如初的疤痕。这道疤痕不算重也并不算长,若非非常仔细去看都难以看清,可对把自己这张脸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戴云薇来说却是万万不可忍。

  哪有正常人会选择豢养黑猫这么不吉利的畜生的?别说把它毒死,就算是把这畜生千刀万剐了都是活该!戴云薇在心中忿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