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府的一场过继办得匆忙又简陋。

  秋斓方才及笄,就被抬进了高门大户的府邸。

  大宅宽敞明亮,雕梁画栋委实精细。院里栽种的梨花也日日有人修理,白色的花骨朵错落有致,日渐开放后更是有如一片从天上掉落道凡间的云彩。

  但是秋斓没有心情欣赏。

  毕竟大伯秋泰曾一家连那些遮羞的面子功夫也懒得再做,早早便替她拟好了婚期。

  几日一晃而过,出嫁当日天色未明,秋斓就早早被下人从床榻上拉扯起来梳洗。

  本盼着还能再见最后一面的父母和阿姊全都没有出现,而她名义上的父母秋泰曾夫妇也不过就是清晨来说了几句疏离的客套话便再也没有来过。

  闺房中换了红帐贴着双喜,往来人人脸上堆喜挂笑,只有秋斓笑不出来。

  她一整夜都未能安眠,眼眸中似还翳着层霜,只能像个泥胎木塑似的任人摆弄打扮。

  梁冠长衫精巧华贵,可是一想到穿着这些是要嫁给别人口中的那个“活死人”,再价值连城的珍宝玉珠也似朽木般没了意义。

  下人们纷纷先替秋斓开面,紧接又有人端着桂花油来替秋斓梳戴冠的发髻。梳头婆的手指如同几根枯柴,紧紧薅住秋斓的头发梳理起来。

  秋斓被抓得吃痛难忍,不得不睁眼留神打量起周围的状况。

  屋中有个喜婆主事,众人们进出有序,全听喜婆吩咐。这位喜婆倒很也辣能干,指使着小丫头们做活极为利落。

  待到日头已高,发髻总算是快近尾声,喜婆忽然又凑上前来。

  “这髻松了些。”

  “得紧一紧。”

  秋斓哑然,半天才温声道:“好喜婆,已然够紧了,再紧今日一整天哪里受得住?”

  喜婆便道:“这发髻松不得,冠若是掉了,那可是大事。”

  “秋小姐,老身见过的婚事比你吃过的咸盐还要多,可没有新娘子像你这么娇滴滴的。”

  她话音未落,就朝身边丫鬟们使个眼色,几个人迅速上前扣住秋斓的肩膀手腕,抓着她将发髻重新紧了一遍。

  喜婆就在边上瞧着。

  小新娘虽被人抓着,但顶住份量不轻的梁冠却四平八稳,几支缠花簪更是微垂不晃,定力丝毫不输一二品大员家悉心调/教过的千金们。

  赤红的四合如意云纹圆领长衫和江河海崖的绀色马面裙再往她身上一套,便更衬得她肤色白若凝脂,体态端正大气,不落凡品。

  这样的官家小姐虽端庄有余,却向来是个从父从夫的软性子。

  若是遭了为难,也会像方才紧发那样忍一时风平浪静。

  喜婆梭巡在秋斓身上的目光这才敛起几分,她笑意越甚,转身拿个盒子来,掏出一双红鞋,言笑晏晏道:“来来,快把这婚鞋换上。”

  “穿新鞋,入新门,从此作那新妇人。”

  秋斓循着声音朝喜婆看过去,入目的便是一双赤红登云履,云头拿细细密密的碎珠绣了边,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可精细归精细,那鞋却像省料似的只做了巴掌大,显然是双秋斓穿不下的“小鞋”。

  这一次秋斓没有丝毫要抬脚的意思,只是低声道:“这鞋我穿不下,劳烦换一双。”

  她瞟一眼方才被抓落在镜边的发丝,脸上浮现出点点厌恶。这喜婆既能抓着她梳发,那大不了再抬着她去拜堂。

  喜婆见秋斓不肯穿,顿时笑意更甚,巧言令色道:“穿不下才对,穿得下那可就不妙咯。”

  “姑娘有所不知,这盖头一盖,夫家迎亲时见不到新娘子脸面,就只能看脚了。这新娘子若是脚大,别人就会以为是个粗鄙的悍妇,若要是脚小,那才会被当作温柔贤惠的美人儿。”

  “左右不过一天时间,人人结婚都得这么一遭,撑一撑也就穿过去了。”

  秋斓自顾自一笑:“阿婆此言差异,红衫马面长且盈地,裙下膝裤更是严严实实,下轿进门慢条斯理,外人如何能见得我的脚?莫不是趴在地上的登徒子?”

  喜婆见秋斓骗不住,又迅速眼珠子一瞪,吓唬道:“鞋只有这么一双,换不得,不吉祥的。”

  秋斓微抿唇角,努力学着阿爹往日里不卑不亢的样子,朝喜婆据理力争起来:“既是国公府聘礼,定不该做这种拿双小鞋的吝啬事。”

  “难不成是媒人你从中卡了银钱才故意做出这种次品,要我去跟未来的婆家和众宾客对一对?”

  媒婆一愣,只剩眼珠子还在滴溜溜地转。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时竟当真反被秋斓这十五岁的丫头给唬住了。

  要说这小鞋,那确实是习俗,只不过个中变通讲究都使个银钱说话。

  媒人们往往都收了夫家的好处,娘家这头若不拿个相应钱数随着,那她们便有的是法子折腾在这一天之中新娘。

  这事虽拿不来台面上说,但实实在在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过秋斓这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事情一被挑明,堂堂国公府自然不肯丢这样的人。

  到时候这新娘子是什么下场暂且不说,她这个做中间人的媒婆横竖得吃些亏。

  她登时喝声道:“规矩就是规矩,若是还没进门就不听话不懂规矩,日后还怎么能孝顺公婆?小姐要是执意如此,那老身可得问问秋大人和夫人是怎么教的女儿。”

  秋斓轻轻侧目。

  她是孤身一个,喜婆那边却人多势众,何况婚事如果横生波澜惹得秋泰曾不悦,被拿捏作弄的还是她爹娘和阿姊。

  原本繁忙的闺阁里一时雅雀无声,好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众人的目光悉数落去。

  强装无畏的秋斓也一愣,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只见一个抱着个包袱的丫鬟又轻又快地钻进来。

  秋斓微怔。

  来人虽穿着和秋府下人无二的衣饰,但鹅蛋脸杏仁眼,分明平日里在她阿娘铺子里帮活的满庆儿。

  满庆儿勤快机灵,虽是秋母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奴契的下人,但秋家人从不曾苛待她,一直拿她当半个女儿养着。

  秋斓悬着的心莫名放了下来,只静静瞧着满庆儿的举动。

  贸然进门的满庆儿先瞥向媒婆手里的小鞋,又看看秋斓微皱的眉头,立时换副笑脸,转手从包袱里摸出来一枚黄澄澄的金锞子搁在媒婆手里,不见外道:“喜婆,您喝茶。”

  一脸丧相的媒婆登时喜笑颜开,却不多话,只是直勾勾盯着满庆儿的包袱看。

  满庆儿方又摸出一颗金子来,才催动媒婆有些不情愿地找人去换合脚的鞋。

  满庆儿眼看屋中无人,连忙往秋斓身边一钻,低声解释:“小姐,大老爷不肯让茂彦老爷和姝英夫人给你送嫁,夫人说了好些低声下气的话,才求得我日后跟着小姐。”

  她说着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塞进秋斓手里:“这是茂彦老爷和夫人连夜替小姐你准备的,德良小姐也专程强撑着做了个荷包装满金锞子,说婚俗繁复,他们不在,恐怕大老爷不贴心让小姐今日遭了人为难,所以拿着这些有备无患。”

  秋斓心下先是一喜,转而又担心铺子里没了满庆儿会让阿娘受累。

  她正迫不及待要朝满庆儿问问家中近况,替秋斓穿戴的丫鬟们就已经拿着红盖头和换好的喜鞋三三两两回了闺房要扶秋斓上轿。

  主仆两只好对视一眼先后噤声。

  花轿先出城又上山,一路摇摇晃晃,颠得秋斓翻江倒海,好在家中早有准备,秋斓拿着满庆儿带来的砚台道一声祖传之物,若是磕碰收不得场,便将轿夫们各个降得乖巧,并着另一边的喜婆也只能干瞪眼。

  折腾完整整一天,众人总算是趁着黄昏进了镇国公府别庄的大门。

  别庄另别于镇国公府修在山里,院落大而空旷,秋斓隔着红锦盖头虽看不清周遭,却也能隐约觉察出这地方冷清得厉害,她下意识握住满庆儿的手,慢慢挪下轿子。

  偌大的宅院里几乎没有什么光亮,连下人也少得可怜。

  她又饿又困,再料想起叔伯邻里们口中那个杀人如麻的“罗刹鬼”,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莫名觉得这里阴森恐怖。

  来迎她的下人却并未顾及她,还是自顾自往前走:“世子久病,白日时辰大多昏睡,夜里有时醒,有时也不醒。国公府里便将拜堂免了,还请夫人多担待。”

  “前面就是世子的卧房,您早些歇息,我们不便打扰,明日一早再请夫人回府去给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请安。”

  秋斓方一进屋,迎她的几个下人便撤了。

  还未及说话,肚子倒先应景得叫了一声。

  满庆儿忿忿道:“小姐也饿了,折腾这么一天,镇国公府这些人怎么连口吃喝都舍不得给……”

  秋斓闻声,自顾自掀开盖头,宽敞的屋子只点了寥寥几盏灯,昏暗不堪。

  她低声问满庆儿:“要不,我们先找点吃的?”

  正说着,她便开始环顾四周,目所及处,连往常的喜枣花生也没有。这里除过一对喜烛并两个喜字,实在不怎么像是一间婚房。

  秋斓料想着许是因着镇国公世子久病,这里的下人便也纷纷潦草敷衍轻眼相待,像极了在她家门前颐指气使的王管家。

  她这才微微一叹,无奈地收回视线,却不想这最后一瞥目光猝不及防地瞭到了床上的沈昭。

  秋斓怔了怔,迅速收回眼来。

  半晌听得屋中没有动静,才又小心翼翼地把别开的目光挪回到床榻上,走几步凑近打量起来。

  沈昭身形修长,面庞清瘦,肤色极白。

  他那模样仿佛玉雕的,又好似是瓷琢的,莹润流畅却还带着棱角儿。

  一双眸子虽阖着,却也能看出是内勾外翘的丹凤眼,细长的嘴角轻抿住薄唇,整张脸竟似个女儿般俊俏,让人看来只觉得精致。

  秋斓莫名吞了下口水。

  眼前的沈昭明明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却感到似乎在一瞬之间,山崖瀑水静,树影婆娑停。

  疲惫恐惧全都骤然被忘却在脑后,秋斓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回头朝满庆儿招手:“满庆儿你快来瞧。”

  “这个世子,比阿爹塾里的梁秀才还要好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