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早已经是四更。

  夜空黑得紧,乌云又遮了月。

  京城黑得像是被谁蘸了几笔新研出来的浓墨全都俨俨涂画了一遍,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中。

  京里前日便已立春,但倒春寒丝却来势汹汹。

  眼下早已经过了街面店铺打烊的时辰,四周全都静悄悄的。

  宵禁是大明一贯的律例,漏夜外出的人若是被巡城的五城兵马司抓住,免不得又得糟官爷爷们讯问犯夜由头,再抓去拶一顿拶子,直把十根指头都夹成棒槌样才放出来。

  也正是因此,邻里皆门户紧闭,白日里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空空如也,门口更是几无动静。

  邻里早已入了酣梦,只有街尾深处的秋家小院儿门还虚掩着。

  秋斓坐在院里,仔细朝面前炖药的小吊子看。

  天尚且冷,她只草草在白短袄上套了件姜黄色粗麻对襟小褂取暖。

  粗麻褂子虽厚实却也针脚分明,衬得褂子下一双玉腕纤手格外细腻。

  秋斓拿着扇摇得专心,带了些少女难见的定力。

  月色在小褂上加了层描银的花,无端把素色的小褂染出几分与众不同,连带秋斓的头顶也像拂着层若有若无的纱。

  而在这层轻纱下,鸦色的散碎披发顺着秋斓的耳廓垂下两缕,贴在被汗珠子濡湿的额角。

  巴掌大的小圆脸上虽蕴着化不开的愁色,却也掩不住精巧玲珑的五官。一双浸满忧色的鹿眼始终定定瞧着小吊子看,悬胆小鼻下的樱唇更是几乎要抿成一条绷直的线。

  她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

  眼前这吊子虽然不起眼,炖的却是救命东西。

  秋家满共两个女儿,除过秋斓,还有个年纪稍长的,是秋斓的姐姐秋德良。

  然而德良自小底儿薄,病不离身。

  和妹妹秋斓的自由自在不同,姐姐德良一年到头得有十个月得被困在病榻上。

  秋家为了替德良看病,早就山穷水尽家底花光。

  所以眼下秋父秋母只能终年碌碌,拼了命地奔波赚银子,只为了每年能多些钱去药铺子换碎参断须,好给德良吃着续命。

  一想到这,秋斓捏着小扇的手微攥,心里一下子蕴起一层比药汁还浓的苦味。

  今年春天迟迟不暖,姐姐德良受了寒,从昨天晌午就咳嗽不停,一入夜越发厉害,连血也咳出来了。

  可家里却只有先前留下的药渣。

  寻常人家若是把药材抓来,熬过两三回汁水便是该倒渣换药的时候。但秋斓知道山参昂贵,总是煎煮十几回也把参仔细收着。

  奈何这一次德良的病情来势汹汹,家里快要炖烂的药渣简直是杯水车薪。

  秋父秋母这才不顾宵禁,连夜外出去求药,直到眼下还没有丝毫回来的痕迹。

  秋斓浅浅地叹下一口气。

  眼下也只能把这兑过无数水的参汤再仔细煎一遍,浅黄药香的,多少给姐姐也是个慰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仰起头稍歇,这才发觉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解禁的鼓声交织在姐姐德良的咳嗽中由远及近,秋斓不免得对彻夜未归的父母生出些担忧。

  好在没过多久,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忽然从门外传来。

  秋斓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仰头冲着房里看,使劲大声安慰姐姐说:“一定是阿爹阿娘带着药回来了。”

  “我去接他们。”

  她说着撇下蒲扇,一溜烟小跑到门口,在一片嘈杂的吵嚷声里推开外门。

  只见四五个眼熟邻里街坊跟一群生人抬着个人,明晃晃地站在秋家门口。

  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来了,唯独不见能救命的人参。

  秋斓不由得微微顿住,拼命朝人群里打量。

  “阿斓,快把你娘叫来,让她今天别去卖糕了。你爹爹昨晚上连夜跟人去山上找什么人参,结果天黑路滑的,踩着个抓狼的夹子,腿被夹折了……”

  “永冒叔一会就来,赶紧让永冒叔看看,说不定腿还能接的上。”

  “秋秀才也真是,趁夜上的什么山呐,德良病还没好,这几天净听着咳嗽,这下可好,又躺平一个。”

  秋斓定睛一看,只见父亲秋茂彦果真不醒人事被人抬着,衣摆上全都是混着泥土的斑斑血迹。

  她这才醒过神,连忙道声母亲不在,请人将父亲抬进屋子安顿。

  可人方刚刚放平,还没来及换下鞋袜,院里互又吵吵嚷嚷起来。

  秋斓怕生什么变故,连忙跟脚出去看,这才发现是又来了人。

  只是和周围的邻居不一样,新到的这人穿得是府绸绫罗,带着几个小厮打扮的抬着几抬大箱,像有什么喜事。

  精细又华贵的行头和满脸盈盈笑意显得和秋家的小院子格格不入。

  秋斓又仔细瞧瞧,这才发现小厮们虽看着眼生,但打头的那个她却是认得的。

  那人正是她大伯秋泰曾宅里的管家。

  白净脸,五短身,本家姓王,她幼时便见过。

  虽说秋泰曾和秋茂彦是同出一脉的秋家兄弟,但两家鲜有来往。

  秋斓对自己的那位大伯实在算得上知之甚少,只记得大伯秋是个五品的朝廷命官,家里富庶得紧。

  这边王管家见是秋斓立在院里,变脸似的急忙堆上三分笑,快走两步上前亲热道:“阿斓小姐,听闻今春德良小姐病得厉害,我们老爷担心,特地差人来看看。”

  “今年城里连根参须子都不好买,有存货的药铺子只怕二老爷一时也拿不出现钱。”

  “你瞧,我家老爷专程叫我送根百年的老参来,没想来的倒巧,二老爷出了这事,我们还有些现钱给你们应应急。”

  他边说边朝身后的小厮是个眼色,下人们连忙举着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老参铺在盒子里,每根参须都被仔细清理过。

  院里站满了秋家的老邻里,都是平头的街里坊亲,谁也没见过这般出手阔绰的达官贵人,如此场面也更是第一次得见。

  众人不由得一个个噤了声,瞪着眼朝王管家一行“贵人”身上打量。

  秋斓自然也意外,多年来她替姐姐煎的药不少,但基本是些参须参片的下脚料,她还是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整颗参。

  不过和周围叔伯邻里的纯粹好奇不同,秋斓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她只觉得王管家贸然的来访和惺惺作态的亲厚难免叫人生疑。

  毕竟自见事以来,她连自己那位所谓大伯的面都还没有见过。如此陌生的两家人,又何谈来的雪中送炭?

  想到这,秋斓狐疑地抬起眼,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王管家又继续问:“劳烦王管家送参,却又带这许多人是为何?”

  王管家关上参盒子,别有深意道:“阿斓小姐是聪明人,这参珍贵难得,我们家老爷本不舍送的。”

  “可老爷膝下只有一女,比不得二老爷门丁兴旺,所以就想找二老爷借女。”

  “阿斓小姐天资聪颖,眼下已经留头,及笈也就是个把日子。若是肯过继给我们老爷做女儿,别说是一根百人参,再名贵的补品自然也配得上用。”

  他说着又笑一声:“再者说,阿斓小姐若是肯过继,自然也能婚配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胜过在这泥窝窝里嫁个凡夫俗子千百倍。”

  一句“泥窝窝”骤然惹得围观的街坊们极为不满,但王管家浑不在意,只正眼瞧着秋斓说话:“阿斓小姐,二老爷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一辈子太累了。”

  “这腿要是断了,日后科举就更是难上加难,你也该为二老爷想一想。”

  谁知院里的话音才落,屋里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声响。

  众人寻声望去,才见是被夹断了腿的秋茂彦醒了。他拖着半条断腿跌跌撞撞出门,顺手抄起门边的鸡毛掸子就朝王管家身上扔。

  边扔还边高声喊骂道:“滚,快滚。”

  “秋泰曾这个……王八蛋,和镇国公府世子有婚约,舍不得嫁他的亲生女儿,就来打我们家阿斓的主意。”

  “想都别想!”

  秋茂彦越骂越激愤:“城里的参是不是他买空的?料想着拿科举激我,我就肯为一己之私把女儿卖给他?”

  “亏他还是个读圣贤书的学子,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家门臊也让他臊死了。”

  一句又一句的骂声撒进围绕着的人群。

  院里围观的街坊邻居们一片哗然。

  且先不说来人是什么名头,就但秋茂彦今儿的样子也是十足失态。

  昔日里秋家老秀才虽功名不高,但学富五车品性极佳,绝对是个知行合一的谦谦君子。

  可眼下挥舞着鸡毛掸子脏话连篇的那个疯子,哪里还有往日温良恭俭的样儿?

  说来说去,大家也都听出了这事情原委,只道是和镇国公府的一纸婚约让老好人秋秀才发了飙。

  邻里们顿时也交头接耳,纷纷嗡嘤起来。

  先是个小孩问:“那什么柿子是个啥?都结婚了,咋就不嫁个人呢?”

  他身旁的人忙说:“憨货,京里国公爷多哩,哪个不是大佛哟,能给国公府看门都是上辈子的福分了。”

  随即人群里又有人出声:“镇国公世子沈昭都不知道?当年在京里可是露面就要见血的狠角色,杀人抄家眼都不眨。”

  “听闻那沈昭最初本在边军,杀敌不见几何,回了京抄家害人倒是少不得他。攀上别的国公府那是烧高香,攀上镇国公府,那可得自求多福。”

  “你看那沈昭自己虽没多少动刀的本事,却也颐指气使害了不少人。老天有眼,那手里血债一笔一笔都攒着的,攒到两年前报应可不就来了?”

  “镇国公府里死了个老国公,这新国公沈合荣才袭爵便中风了,紧接着就是那个沈昭,遇见仇家报复,自己又招架不过,只能生生被挑断手筋。”

  “我还听面摊上的人议论过,说‘镇国公府里那个’深居简出,后来又染了怪病,现在就算留着条命,那也是个废人,要日日啖人肉饮人血治病,结果越治越重,眼见得没几年好活了。”

  好些人听到这,脸上忍不住透出些惊骇:“阿弥陀佛,作孽,作孽哟。”

  “再作孽人家也是高官贵人,咱们是泥点子,人家是云须子,咱就是想得人家那病,还上不到人家那个青天。”

  “上这种青天作甚,这嫁去不就是送命?”

  “都是自家生养大的,何况秋秀才最疼两个闺女,怎么可能愿意把阿斓送进那种地方攀那要命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