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将军急急如律令>第163章

  事情果真跟江也猜测的相差无几,牧公公听他的口吻,还真以为这是岑黎玊的授意,便允准了。到底安上殿也好,议政堂也好,皇帝常去的几处宫宇,里头侍奉的太监都归牧公公掌管,安插个江也进来伺候,算不得什么大事。

  江也心里倒真没有什么盘算,硬要说的话,皇帝下旨让李太医救他的事情,他还没机会好好道谢呢——若是“七爷”这个身份,江也可能早就找机会说了。

  但换成皇帝,他实在是没有机会跟皇帝再跟从前似的讲话。

  既然如此,现在皇帝病重,他来照顾一二,也算不亏待了自己的良心。

  李太医在里头忙活着,皇帝昏迷不清,面如纸色,样子看起来很糟糕。

  江也在旁边站着,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李太医突然毫不见外地开口道:“之前给皇上服用的药,马上煎一付过来,加上这个。”他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瓶东西递给江也,接着道:“两滴即可。”

  “好。”江也把药瓶妥帖地收进衣袖里,牧公公唤了之前负责煎药的小太监来,带着江也一并去了。

  皇帝这是急火攻心,李太医紧张得满头大汗,不停在皇帝身上各个穴位施针,又将保命的药丸送进了皇帝的嘴里。

  饶是如此,皇帝半晌也没醒过来,他掐着皇帝的脉搏,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江也端着刚煎好的药,急匆匆地赶过来,李太医连忙指挥道:“快伺候皇上服下。”

  牧公公上前扶起皇帝瘫软的身子,江也想也没想,拿着小勺在嘴边吹了吹,一勺一勺喂进皇帝的嘴里。

  约莫喂了四勺,皇帝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看上去难受得要命。李太医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再从皇帝身上把先前扎下的针拔了出来。皇帝这下才算是醒了,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见着李太医的面,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般,道:“朕……”

  “皇上,您先躺下,好好休息,切莫再劳心劳力。”李太医道。

  皇帝摇摇头,继续说:“朕,还有多少时日?”

  “这……”李太医面露难色,显然这话不好说出口。

  “但说无妨。”

  “即便臣日日侍奉在侧,皇上最多……”李太医犹豫半晌,很艰难地把最后的时限说了出来,“一个月。”

  “一个月……”皇帝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躺了下去,“一个月够了,一个月足够秦牧回来了。”

  李太医没说话,倒是牧公公出言提醒道:“昨日秦大将军已经差人送信进宫了,不日便能抵达都城。”

  “如此甚好。”皇帝说着,目光在殿里扫视了一圈,问道:“玊儿走了?”

  江也回答道:“九皇子怕惊扰皇上休息,特地命奴才这才守候,他回降真台,随时等候皇上传召。”江也这还是第一次跟皇帝说出这么长的句子来,紧张地话都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没有,说完他便伏身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下文。

  “是你啊……”皇帝见着江也,只是淡淡地道。

  因病重,皇帝的声音十分虚弱,听着完全不似他在前头跟朝臣们议政时的声音,反而像个孤寡老人,很需要子女的关爱。江也心里如此想着,心头的紧张竟也奇妙的放下了不少。

  “朕想歇息了,你们都退下吧。”皇帝转而道。

  牧公公跟李太医对望一眼,纵然是有心要在这里侍候,也知道现下不该违拗皇帝的心思。二人犹犹豫豫,半晌没有说话,皇帝又虚弱地道:“让小江留下伺候就行了,也是老九的一片心。”

  “是。”

  江也伏在地上微微发怔,完全不明白皇帝此话何意。待到内室的人都退下,只剩跪在地上的江也和躺在榻上的皇帝之后,皇帝才微弱地咳嗽两声,幽幽地开口道:“还跪着呢?起来吧。”

  “谢、谢皇上。”

  江也略带哆嗦地起身,皇帝又道:“过来,扶朕坐起来。”

  “是。”江也埋着头,如他所言,小心翼翼地将皇帝扶起身,单只手仔仔细细地将后头的软枕垫高,再让皇帝靠在上头。

  皇帝满意地看着江也,突然问道:“可真是老九的意思?”

  “嗯,是。”江也垂着头站在一旁道。

  “朕看不是。”皇帝道。

  江也当即心下一惊,还真没想到皇帝会如是说。

  “朕看,是你有话想跟……咳咳……咳咳……”皇帝正要说什么,约莫是岔了气,又开始咳嗽起来,江也忙想上去给他顺顺,又怕自己如此举动会冒犯天威,只能空伸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上您还是……”“咳咳,无妨。”江也忍不住开口想说什么,还是被皇帝打断。过了一会儿,皇帝顺过气来,就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你是有话想跟朕说吧?”

  江也只好点点头。

  初见时他便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总像是能看穿人心里的话似的。但转念一想,这也正常,好说歹说是皇帝,听听那些大臣们拐弯抹角的话,便能理解他为何这么会读心。皇帝要是连他江也这种愣头青都看不透,岂不是被大臣玩得死死的。

  “之前你可没这么拘束。”皇帝道,“现下也没旁人,你便当朕是七爷吧。”

  江也有些哭笑不得地小声哼唧了一句:“七爷不可会自称朕……”

  “朕让你当,你就当。”皇帝被他这句埋怨给逗得心情好了起来。

  一个人在深宫里久了,见惯了尔虞我诈,也想通了无论远近亲疏大家各有目的,突然间看见江也这样略带单纯的人,还真有些新奇。除了新奇之外,便还有一些些皇帝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自在。

  面对皇帝这句话,江也突然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所有勇气,对着皇帝道:“我只是想来感激你上次救命之恩!我听说是皇……是七爷让李太医救我一命,有恩不报非君子,我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至少……”

  江也本想说“至少在你临死前这段时间,我可以照顾一二”,但又觉得这话好像是掰着手指头等皇帝死似的,只好话还没说完便收了声。

  皇帝瞧着他的样子,又恢复了之前“七爷”固有的神态,轻声道:“上回在会善楼,也被你搭救过一次,就当是互不相欠了吧。”

  江也摇摇头道:“我那只是举手之劳。”

  “可朕,都不必亲自动手。”皇帝说着,笑了起来。

  可这轻松的气氛不过片刻功夫就消失殆尽,皇帝转而问起岑黎玊的事情来:“你是玊儿身边的人,那恐怕你的‘受人之托’,便是受玊儿?”

  江也还是摇头:“不是,可我真不能说。”

  “为何不可?”皇帝失笑道,“你只当朕是个年迈的父亲,想知道幼子心里想些什么,难道这也过分么?”

  “不是……”江也连忙否认。

  皇帝又干咳两声,然后冲江也招了招手:“你别拘着,来朕身边坐。”

  江也没敢动,只听得皇帝接着说:“朕应该,跟你父亲年岁差不多吧。”

  “是。”江也点头道,可脚下还是一步未挪。

  “你瞧瞧,朕这身子,你站那么远,想跟你闲话一二都觉着吃力,这都不肯坐过来?”皇帝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江也的裤裆,“总不至于想让朕以你的身份威胁你听令吧?”

  江也实在是被皇子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弄得难以应对,便实诚地说道:“我……我若是坐过来,以我庶民的身份,岂不是冒犯天威?”

  “可你若不过来,便是抗旨不尊。”

  “……”

  犹豫半晌,皇帝这番话对江也来说,横竖都是死局,他最终还是依言侧着身子坐到皇帝边上。反正皇帝若真想杀他,怕是能有一千种说辞来治他的罪,这么想着,江也倒有些破罐子破摔,干脆听命好了。

  他坐到皇帝边上后,皇帝又道:“你倒是率性。”

  “谢皇上赞赏。”

  “朕想问问你,你若是朕,你会把皇位传给谁?”皇帝冷不丁地开口道。

  这句话把江也的屁股都吓到地上了。江也从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可还是被这个问题吓得不敢继续坐在那儿。他从榻上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回到地上,声音都略带哆嗦着道:“皇上……”

  “你何须这般害怕?”皇帝轻声叹息着道,“本是看重你率性,你这样倒和寻常宫人无异了。”

  “我……”江也张嘴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一下子突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皇帝没再勉强他多说什么,反倒是自顾自地念起来:“原本尚儿,是朕最属意的人选,可惜啊……也许是朕年轻时候做的孽,没想到却报在了尚儿头上。”

  皇帝说着,声音略带哽咽,似乎是提及大皇子早逝有些悲伤。

  江也试探地抬起头,只见皇帝双眼放空,面上的神情是实打实的悲痛。

  “薛家这么多年,荣光满门,本以为他们会满足,却没想到……”皇帝接着道,“哎,却因此害了尚儿。当初若是魏渊廷跟着,兴许尚儿不会就这么走了。”

  江也听着,心里生出疑问来。

  大皇子的死,对外已经明说是通敌卖国的商戌所为,虽然江也知道商戌是无辜的,但旁人定是这么认为了。尤其是商戌已经伏诛,按理说皇帝应该是信了那番说辞才是。可眼下,皇帝这番话,字里行间都直指是薛家谋害皇子,像是薛家嫁祸给商戌一般。

  若是如此,皇帝又为何要治了商戌的罪呢。

  江也有些想不明白,他呆呆地道:“既然知道不是商相所为,皇上为何将其治罪?”

  皇帝回过神来,正色道:“纵然不是商戌所为,但商戌通敌卖国,罪证确凿。”

  “但大皇子遇害的事情,不是薛家所为。”江也道。

  原是聊起商戌,江也不免想起枉死还背了黑锅的郭林充,结果还没来得及想好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嘴已经张开,话便出口了。

  闻言,皇帝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沉声问道:“你知道其中的内幕?”

  “我……”江也又开始支支吾吾。

  他要是突然跟皇帝全盘交代,会不会让薛家出事?他这么想着,硬生生把话头调转:“我只是觉得,薛家没有必要在自己的地盘动手,这样不是等着被怀疑么?”

  皇帝看着他,若有所思,但却没再开口。

  过了好半晌,就在江也都以为自己铁定说错了话,大概是要被制裁了的时候,皇帝才沉沉道:“你便留在安上殿伺候吧。”

  “啊?”

  “去叫牧清过来。”

  “是。”江也低头道,随即从地上起来,下意识揉了揉磕了半晌的膝盖,放轻步子退出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