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将军急急如律令>第118章

  岑黎玊休息的早,军营里事情多,江也也没有再出营帐,岑黎玊睡下之后,他便在坐在地上倚着榻沿睡了。

  这晚上他居然又梦见魏麟了,不过却是梦见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梦境从魏麟离开前跟他在城里闹腾的那一日,两人在茶馆里听书开始的。说是梦,倒更像是在睡梦中将那日的回忆细细拿出来回忆了一遍。魏麟听书时认真的侧脸,还有拉着他手到处走时掌心的温度。然后也不可避免地梦见他们唇舌纠缠,梦见魏麟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地离开。

  还有他回过头,隔着很远的距离,好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那日江也听不见魏麟说了什么,或者说魏麟有没有说话,他都无法确定。同样的,魏麟一定也不知道江也说了什么。

  但江也自己是知道的,那日他望着即将远去的背影,他有试图说过只言片语。只不过距离太远,他知道魏麟听不见,那话也就变成了自言自语。

  他说:别走。

  “别走。”江也在睡梦中念出了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把自己惊醒了。

  他睁开双眼,眼前有微弱的烛光。烛火跳动中,仿佛魏麟就在眼前。可再清醒些,江也就知道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幻觉。江也不由的有些失落,但未等他失落多久,便注意到了身边有些奇怪的低鸣声。

  像是某种小兽被天敌所擒获时求饶的呜咽声,仔细听听其中夹杂着急促的呼吸和一点点哭腔。

  江也从地上爬起来,循着声音看过去,榻上的岑黎玊紧闭双眼熟睡着,小小的身体却蜷缩在一起,那声音就是岑黎玊发出来的。

  江也心说,也许他是做噩梦了,毕竟还是个小少年,这情况也属正常。

  正当他放下心打算重新坐回地上睡的时候,岑黎玊的声音陡然变大。他哭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江也凑近了些想去听,可惜无法听懂。

  这画面实属难得,但江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十几岁的时候,江免每每做噩梦惊醒,都会抱着枕头边哭边跑到他房间敲门,然后二话不说地一把抱住他。

  当时的江免比眼前岑黎玊还要小许多,每到这种时候,江也便会把江免带到自己榻上一起睡,用手支着头,另一手轻轻地拍江免的背,直到江免平静下来,在他身边睡熟,他才会接着睡去。

  就是不知道这法子对现在的岑黎玊有没有用。

  还没等江也想好要不要如此对岑黎玊试试的时候,岑黎玊突然哭喊了一声:“救救我!”

  江也被这声哭喊吓了一跳,紧接着岑黎玊就睁开了眼睛。他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样子可怜,只转动眼珠,朝周围警惕地到处看了几眼,视线最后落在江也身上。

  人总会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江也也不例外。岑黎玊在梦里哭喊到醒来的模样,约莫太像他那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的弟弟,他没想太多,侧身坐在榻沿,把岑黎玊整个搂进怀里,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

  “不怕了啊,噩梦而已,醒了就没事了。”他生疏地安慰着岑黎玊,伸手在他背后拍起来,一下一下,十分温柔。

  若不是今天,江也都忘了他还曾有过这么温柔的时候。

  岑黎玊急促的呼吸,在他的安慰下渐渐平复。岑黎玊也不知道为什么,睁开眼看到江也的时候,他的惊慌失措就减轻了不少……大概是因为上一次,他以为他死定了之后,侥幸生还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江也吧。

  “我没事。”岑黎玊哑着嗓子轻声道。

  江也低头看他,少年的眼睛已经重新阖上,于是便轻声道:“不用逞强,反正没有其他人。”

  然后又是很长一段寂静。

  江也就这么保持着不快的频率轻拍岑黎玊的背,到他几乎睡着的时候,岑黎玊才说出下一句话:“你……和魏大哥,为什么要救我?”

  “啊?”江也的瞌睡被这句话又说醒了,“魏麟他比较善良。”

  “那你呢?”

  “我?啊,我……我也有个弟弟你知道吧。”江也说道,可他又不愿意说这些略显矫情的事情,转而用种成熟男人的口吻继续说道,“反正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就应该活在蜜罐子里,不用考虑太多。”

  这话说完,岑黎玊不屑地笑了,没有笑出声,只是嘴角稍稍上勾了些许。

  “身为皇子,没有蜜罐子,只有刀山剑海。”

  “我知道。”江也道,“但以前不知道啊,是不是对我们而言又不重要,小孩子应该被宠着。”

  这话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

  岑黎玊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加上魏江二人曾经对他的关爱,那些照顾他的时日,在他本以为已经刀枪不入的心上,打开了一扇小窗。

  就连薛子钦极力满足他所有的需求,对他千般好万般宠爱,他也没有这种感觉。那是一股暖意,会从魏江二人身上,涓涓不断地涌入他心底冰凉的地方。

  “岑黎尚想杀我,可惜我命不该绝,最后就连三哥也没事,他肯定恼怒极了。”岑黎玊自顾自地说起来。

  皇家的事情,江也不太清楚,但至少还是了解一二的。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岑黎尚应该就是大皇子的名讳。虽然这话说出来有点震撼,但江也不露声色,也不回答,岑黎玊就继续说了下去:

  “从栖真峰掉下去都没有死,我也想不到。不过这不算什么,杀我这种无足轻重的皇子,他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

  “他不是嫡长子吗,还争什么。”江也轻声道。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争。”

  岑黎玊说这话的时候,跟江也记忆里的岑黎玊简直判若两人,语气像是无所谓,可又透着一股冰冷。

  “但是不争,就是死路一条。”岑黎玊又道,“即便我不争,即便谁都知道我继承大统无望,他们还是恨我,折磨我。”

  “为什么?”

  “因为我的生母是恩宠无双的锦妃,我的舅舅,甚至舅爷爷都是宣国功臣,世代效忠。”岑黎玊说这话的时候,江也反而听不出情绪了。这些事情他也知晓,恐怕民间也无人不知薛家满门的荣耀。

  自上一代薛远山开始,到这一代薛子钦,无一不是战功赫赫的名将。

  而锦妃在也是除了皇后之外,后宫地位最高的嫔妃。

  江也没有再提问,只是继续听他说。

  “他们无法羞辱我的母妃,无法羞辱母妃日日疼爱的三皇兄,只能羞辱我。”岑黎玊说着,思绪飘远了些,仿佛那些回忆又浮现在眼前。往日的痛苦和对江也的安心,让他彻底放下了防备,断断续续地说起以往的事情。

  “母妃对我置若罔闻,疼我的人只有我身边的嬷嬷……不过她也死了,说来惭愧,如果不是因为照顾我,她也不会死。”

  “我等了很久,他什么时候会来兑现诺言,但是他再没有进过宫。”

  江也不知道这个‘他’是谁,但江也并不想问。如果岑黎玊乐意说,那么自然会说,如果不乐意,那问了也是白搭。可江也心里朦朦胧胧总觉得这个人是薛子钦。

  岑黎玊又接着说:“四年前,我遇见宫里的画师,他对我很好,陪我说话,教我画画,很长一段时间,宫里只有他敢和我说话。”

  说到这里,岑黎玊又闭上了眼,他表情有些挣扎,继续说道:“怎么可能有人真心对我好,他是二皇子派来的,他假装疼我……然后我,我……”

  “后来我亲手把他杀了。”

  虽然话没有说明白,但是各中内容,江也已经猜到了不少。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岑黎玊搂在怀里,更加搂紧了些。岑黎玊没有再说话,但是从他肩膀微微的抽动,江也知道他又哭了,这次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为回忆。

  江也很难去想象这世上还会有这种毫无理由的凌辱,还会有人对自己的兄弟如此残忍。

  那些江也试图从只言片语里猜测出来的始末,在岑黎玊的记忆里,深刻又痛苦,却崭新发亮,时时梦见,历历在目。

  岑黎玊幼时偶然听见过年长的宫人跟说故事似的给宫里年纪小的婢子说关于他的事情。

  “九皇子出身的时候,皇上那个高兴啊……皇子满三日后赐名,锦妃娘娘有多得宠呢,即便是还没出月,下不了床,皇上也是当着她的面,大笔一挥给九皇子赐名。锦妃娘娘就看啊,皇上一横、两横、一竖再一横,一个‘王’字写在红纸上,锦妃娘娘笑得跟花似的……你们想啊,皇子赐名为‘王’,这是皇上多大的寄寓?可圣意难测啊,皇上又给添了一笔,添了一点。”

  “玉?”有婢子仰着小脸,天真地猜测。

  “点在上头啦,是个‘玊’字!”

  “那是什么字?”

  “那字儿可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便是美玉有暇,不完美啦。”那宫人说着,还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锦妃娘娘当场脸色就变了,九皇子给赐了个这样的名,圣上对他可是没有一点指望喽。”

  那时候他不明白这段话的意思,可后来他无论怎么求见母妃也见不到一面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父皇曾经很疼他的,在他幼时,常常会来母妃宫里看看母妃,也看看他。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母妃会对他温柔,会亲昵地叫他玊儿。后来大概是父皇太忙了,鲜少来看他,同样的,他也就鲜少见到母妃了。

  宫里的人,人人都是拜高踩低,除了他身边那位照顾他的嬷嬷。

  皇子欺负他,宫人也欺负他,锦妃从来不过问。嬷嬷拦不住,每回只能给他身上的外伤上点药,然后抱着他哭,说他命苦。

  但岑黎玊觉得,有嬷嬷在,不算命苦。

  待他全心全意跟嬷嬷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嬷嬷死了。

  某日他被人打破了头,流着血跑回自己住所找嬷嬷,嬷嬷却倒在院子里,口鼻全是血。

  从那以后,岑黎玊认清了些现实——他生下来就是不被爱的。

  最能让人绝望的,无非是在他走投无路认命的时候给他一点希望,再把希望捏碎。

  岑黎玊十二岁的时候,某日被宫人欺负,被一名面生的画师所搭救。

  画师对他示好,教他画画,两人无话不说,朝夕相对。

  整整两年时间,两人如胶似漆,甚至让岑黎玊忘记了在宫里被欺辱的痛苦,然后便顺理成章的坠入爱河,几乎在爱河里溺毙。画师便提出要与他交欢,岑黎玊拒绝了。倒不是因为旁的,单单只因他的羞涩。

  然后那人便给岑黎玊下了药,等着岑黎玊求他欢好,看着岑黎玊跪在地上求他,疯狂的笑。再极尽凌辱之事,再无往昔温柔。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他被人强暴到几乎昏厥之时,二皇子踹开了宫殿的门,带着一群宫人,亲眼目睹那场面。

  后来宫里宫外便开始盛传,九皇子好男色。

  从这件事传出去之后,父皇才来看他。岑黎玊记得父皇的模样,惋惜,心疼,还有一点恨铁不成钢,还有一点……其他的。

  画师反正是死了。岑黎玊趁他睡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一刀插在他喉管里。那血溅得到处都是,沾在岑黎玊的胸口,脸上,竟然让他觉得意外的温暖。

  天蒙蒙亮了。

  江也透过帘帐的缝隙察觉到这点,才知道夜晚已经快要过去了。

  岑黎玊哭了许久,一点声音也未发出来。

  江也思忖良久也没有想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最后生硬地帮他把脸上的眼泪抹掉,说:“别哭了,总之……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会对你好的,还有魏麟,魏麟也会的。”

  “你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岑黎玊沙哑着说道。

  “是这样没错,不过,”江也打了个呵欠,“呜啊——我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