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我见小侯爷多妩媚>第78章 明月夜

  谢晟举旗比季青雀早一年, 他举的是谢家旗,打的是胡兵,尤其是李严投靠的那一支,招兵买马, 搜罗残部, 整备齐全后, 立刻奔赴边疆。

  北边二十几个州虽然尽数沦陷, 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做亡国之臣,各州翘首企盼王师, 谢晟北上,一路上都有百姓自带兵马,投军抗胡,各州内乱不休,几年打下来, 输输赢赢,谢晟手里控制的州县不见减少,反而比最开始还增多了许多。

  张秀才偶尔也会给自家的姑爷算算卦,不过也只是想想, 他那十卦九不准, 每次算出来都是一片血气冲天,实在是晦气的, 他自己看了都瘆得慌。

  他不是秀才, 也不姓张, 仔细算来还是个道门中人,当年山上道观聚众谋反, 需要复兴前朝, 被官兵诛杀, 还是个少年的他是唯一逃出来的那个,最后是从一具尸体上摸了身份公文,冒充名目,才侥幸活了下来。

  他有几次都想把自己都来历和季青雀说明白,可是后来转念想一想,他家小姐没准早知道了,懒得费这个劲。不就是反贼吗,谁还不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家小姐就是这样,就连仁慈,也不是寻常人那样温暖可爱,而是冷冰冰的。

  有时候叫人叹气,有时候,却又格外让人安心。

  “……小侯爷那边说,他已经找到李严了,不出半个月,就能追上李严的残军。”张秀才念完信,见季青雀没有要亲自看的意思,便将信纸交给眠雨。

  他家小姐和他家姑爷,往来信件都是由他在经手,字里行间全是公事,没有任何旖旎之气,哪怕百年之后,都能够一字不改地装订成书,印发到书院里,供万千后人瞻仰。实在不得了。

  这边正在说着北方战场上的事情,门帘挑起,门口的下人通报道:“少爷来了。”

  片刻后,身量修长,气质儒雅的青年走进房中,身后跟着一个皮肤白净的小男孩,亦步亦趋地跟在季淮身后,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季青雀,季淮和姐姐说过话,他便也往前走了一步,向季青雀问安,小声地叫一句大小姐。

  季青雀点了头,他才又飞快地缩回季淮身后。

  这是卢阳王的那个遗腹子,在季青雀身边长大,季青雀不大在意他,他却从小就有些怕季青雀,倒是对季淮很亲近,从小到大跟在季淮身边读书,年纪轻轻的,就很有些文弱儒雅之气。

  至于季淮,年岁越长,文气越重,而且性格越发沉稳,哪怕放在一万人里,也显得出尘不俗。若不是因为姐姐如今还站在风口浪尖上,他如今恐怕已经归隐山林,著书立传,季家几个子女里,只有他继承了父亲的才能,对于修史一道钻研颇深,心里想的是接替父亲未完成的工作,编写前朝今朝三百年的一册史书,留与后世。

  二姑娘季青罗闲不住,带着护卫,三天两头往外跑,只是到底担心安全,也不敢走的太远,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在短短几年里,就将苇城四周的山水走了个遍,原本不爱动笔的人写了不少游记,言辞简练清丽,被无数人争相传阅。

  三姑娘季青珠舍不得母亲,于是也和兄弟一起,在白鹿书院上设了学堂,教一些女孩子们读书,先是苇城的权贵为了攀附季家而将女儿送来,可是季青珠脾气温和,又十分真诚,名声口口相传,于是便是周边之地,也有许多人家跋涉百里,将家里的女儿送来。

  无论贫富,季青珠都一视同仁。

  倒也不是教的太复杂的东西,不过是识些字,学些史,可是从她的学院里出来的女子,行事作风到底是与从前不同,大抵是宛地本来就民风剽悍,女子当家行商的事情并不十分少见,如今主战的又是一位女主,这些女子虽然不至于能够担当官职,可是做一些文书上的小吏是很得用的。

  正好宛柳二州百废待兴,人手紧缺,不少官署衙门里,也渐渐出现了这些不同于男子的身影。

  虽然没什么改朝换代事情,但是全新的风气,正在逐渐吹过这南方的两州,并向四方八面散去。

  等到谢晟带兵追击千里,击败李严时,零零碎碎的声音便悄然响起。

  事到如今,即使是再不愿意承认的人,也无法否认季青雀的出众之处,甚至身处宛柳二州的许多有识之士,都越来越感觉到,等到北方的厮杀筋疲力尽,一直在南方修身养性屯田养兵的季家一旦北上,恐怕将会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那时候,这个天下,还是谁的天下?

  卢阳王?

  一个小娃娃,嘴上叫一句王爷,谁又真拿他当一回事,更何况就养在季青雀手底下,哪天季青雀厌了他,都不用她自己动手,自有身边的人替她清理麻烦。

  到时候,一句“幼主年弱,不幸薨逝,临终之前,将李家江山托付于我”,谁还能拦着她不成?

  许多忠心耿耿的士人绞尽脑汁,最后灵光一闪,拍案而起。

  这不是还有谢家小侯爷吗!

  他也是李家子嗣,虽是外姓,可是终究是李家血脉,而且手握重兵,又军功盖世,还是季青雀未成亲的丈夫,男为女纲,夫为妻纲,天经地义,待到谢晟带兵凯旋,他们齐心协力,上书请命,为谢晟造势,何愁以后大齐江山不是谢晟做主?

  而这样甚嚣尘上的言论,仅仅半年后,便几乎无人提及。

  谢晟以五千人追击李严五万人,得胜之后,亲手斩下逆贼李严的头颅,设下祭坛,告祭天下,然后,将仓皇投降的四万余众,全部活埋。

  杀意凛冽,暴戾非常。闻风而胆寒。

  虽然也有许多人说,那四万余众,虽有汉兵,却也多是胡人,这几年在北方各州烧杀抢掠,手上沾满中原百姓的鲜血,便是杀了,又有何不可?

  更有人说,谢晟只有五千人,千里追击,兵乏马困,四万胡兵如若决心鱼死网破,五千疲兵岂不是如砧上鱼肉,身陷险境?

  ……

  众说纷纭,然而曾经蠢蠢欲动一些人,终于不得不又蛰伏下来。

  自古以来,杀降不祥,必遭天谴。

  如此残暴,就仿佛谢不归那残暴冷血的血脉,隔了漫长的岁月,终于在他这个后代子孙的身上再度复苏。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谢晟杀孽太重,绝非良主。

  在第二年的第一场春雨下过之后,谢晟凯旋回了宛州。

  那天的苇城,大开粮仓,酒肉如流水散入四方,人人纵饮彻夜,通宵达旦。

  就连从来不喝酒的季青雀也喝了酒,见深居简出的主家露面同乐,更是将气氛推向高峰,满座喧哗,灯火摇曳,季青雀端坐在花树下,张秀才忽然走近,俯下身,以手掩住袖口,低声道:

  “小姐,小侯爷相邀。”

  前院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后院却寂静无人,隐约有晦暗的水声,在摇曳的月色里响起。

  栏杆外有浮动的花香,像是柔软的纱帘,轻柔地扑面而来。

  季青雀停下步子,这是一截长长的走道,屋檐下挂着薄纱的灯笼,莹莹的黄光。

  张秀才在几步外,遥遥行礼,退入寂静的夜色里。

  季青雀望着屋檐外的月亮,是弯月,尖尖的,细细的,惨白的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微笑。

  庭院里的杏花树又开了,低低矮矮的繁盛花枝下,有一个人望着月亮在喝酒,盘着腿,望着天上,侧脸的轮廓很冷峻。这个人没有笑的时候,侧脸总是冷漠的不近人情。

  夜风吹过,簌簌作响,杏花在月光下飘雪。

  谢晟仰头,瞥见她,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挑起来,一个懒洋洋的微笑:

  “今天晚上怎么样。”

  季青雀说:“很吵。”

  谢晟笑着揉了揉头发:“是很吵啊,我溜出来的时候,那群醉鬼已经开始唱歌了。”

  季青雀点头。

  她站着,谢晟盘腿坐着,一时都无话,天上扁扁的月亮笼上一层灰蓝色的纱,半明半暗的,月影暗淡,落在两个人身上,像是一层很旧的灰。

  谢晟摇了摇空空的酒瓶,他喝完了酒,脸上却没有什么醉意,他托着下巴,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开口:

  “杀李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差点死掉那次。”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月色里沉浮不定。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心里想了很多人,我娘,我爹,我弟弟……好多好多人,说起来也活了十几年,可是遇见的人,原来一瞬间就能想完。”

  “然后,我无人可想了,脑子里忽然跳出来另一个人的影子,然后我想,还怪可惜的,还没有见她笑过,我就要死了。”

  “所以啊,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地让她对我笑一笑。让她一辈子都能够高兴。”

  季青雀慢慢说:“长宁郡主和长留侯,已经找到了,他们在城破之时逃了出来,还救走了荣华郡主,你的弟弟一路保护着他们,在半个月前才被找到。”

  “我知道,已经在来宛州的路上了对吧,”谢晟修长的食指弹了弹粗陶酒瓶,发出一声悠远的声响,偏着头,笑着看季青雀,声音微微低了下去,“你已经写信说过了,不用再说一次。”

  夜风静静地吹,月色很暗,越来越暗,谢晟的眼睛很亮,像是浸了春溪的刀刃,或者庙堂里长明的烛火,甚至好像连月亮,都要羞愧地躲避到他的视线之外去。

  然后谢晟忽然笑了,他说,很笃定的:“那么,既然你不反对的话,那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吧。”

  “反正——”他伸长手臂,伸了个懒腰,“我们俩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在把这世间变成火海之前,我绝不会停步,你也一样。”

  “那血与火的尽头,我一直想看见的东西,说不定就在那里。”

  很久之后,衣服摩挲的声音响起,季青雀走近了几步,微微地俯下身,伸出手,很纤细白皙的手指,月光轻柔地从指缝间流淌下去,在谢晟的脸颊上留下淡漠的阴影。

  她说:“走吧。”

  谢晟没懂:“去哪儿?”

  “血与火的路,”季青雀慢慢地说,声音低而轻柔,像是在很认真地说话,“我可以一个人走,走多少年我都无所谓,我都可以走下去。”

  “不管要杀多少人,流几千里的血,如今前院里共饮美酒的人,又多少人背叛我,我都会继续走下去。”

  “走到我被谁杀死,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在此之前。”

  季青雀停顿了一下,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她想要选择一句更加准确而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她想要让面前的人知晓的意思。

  最后,她好像是放弃般的摇了摇头,直视着谢晟的眼睛,说:

  “……在此之前,你要和我一起吗。”

  没有任何迟疑的,一只手放进了季青雀的掌中,然后握住季青雀的手掌,翻转,轻轻地吻了一口。

  很轻柔的,一触而过。

  青年托着下巴,望着她,懒洋洋地笑着说:

  “这种没意思的问题,以后就不要再问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