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我见小侯爷多妩媚>第9章 焚城

  安乐长公主瞟了一眼满脸端庄的张皇后,心里不屑地冷笑一声,她眼角一挑,也笑起来:“阿平,你来的正好,快来给阿姐评评理!”

  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呼小名,嘉正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又干什么了?”

  “什么叫我又干什么了,”安乐长公主哼了一声,“你的好太傅真是有个好女儿,我不过听说她弹琴弹的好,想看一看是不是真的而已,结果她就弹这么一首曲子来气我。你的太傅我碰不得,连他女儿都可以来欺负我了?”

  嘉正帝性情温和,却并不愚蠢,他非常了解自己这个姐姐的性格,一听就知道她又在胡搅蛮缠,心里不由得后悔起自己怎么跑来惹了这等闲事,只好硬着头皮道:“阿姐,不是挺好的吗,比那些伤春悲秋的曲子动听多了。”

  安乐长公主不依不饶:“你懂什么!好好的一个花神节,大家都快快乐乐地过节,偏她要弹这么一首曲子扫大家的兴。况且连你都不知道名字的曲子,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首上不了台面的曲子罢了。”

  “阿姐……”嘉正帝长叹一声,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是他年幼时受这个姐姐保护良多,感情极为亲厚,无论如何也不愿当众驳她颜面,嘉正帝心里无奈,一边转过头,向独自静静立在场中的季青雀看去。

  安乐长公主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她知道这就是嘉正帝准备让步的意思。

  嘉正帝稍作犹豫,还是开了口,以长辈的身份温和地询问道:“是季太傅的大女儿吗……”

  “圣上。这是我季家的焚城曲。”

  季青雀直视着嘉正帝,她并不畏惧,那张苍白淡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悲哀的神色。

  一片哗然,嘉正帝哑口无言。

  当年季平山辅佐李贤起事,他认定李贤是能够结束乱世的贤明君主,故而率族前来相助,季平山唯一的弟弟季平川奉命守卫泗城,被大军围困足足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季平川坚守城头,鼓舞士气,以琴音宣告自己与泗城同生共死的决心,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只要听到城楼上琴音响起,便知道主帅仍在。

  后来季平川身中三箭仍然不离城楼,坚守城头督战,那虽然一介书生却悍不畏死的身影,激励着泗城守军一次次打退敌军进攻。

  琴在人在,人在城在,城在则李氏不亡。

  泗城就这样在几乎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坚守一个月,失守当日,季平川下令开城放走百姓,自己依然独坐城头,焚香沐浴,焚城而亡。

  火海里琴音袅袅,直上九霄。

  这就是季家的焚城曲。

  开国诸位功臣,论起贡献,文鬼季平山与武神谢不归不分伯仲,一文一武,左膀右臂,可是谢不归以布衣出身终登高位,季平山举家拥戴李贤起事,等到天下太平时,偌大季家除了季平山,便只剩下了三个女孩儿。

  壮烈至极。

  李贤自认亏欠季平山良多,故而下令封季家为天子之师,历代子孙但凡称帝者,皆需对季家家主执弟子礼。

  这段开国历史连大齐的三岁小孩儿都知道,季平川于火海从容焚城而死的气节更是让无数读书人心驰神往,赞叹不已。

  嘉正帝苦笑一声,这叫他如何开口,季家为了李家江山满门忠烈,若他真欺负他季家的一个小姑娘,怕不是还没走出洗墨池就已经被天下士子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了。

  这小姑娘真不好惹。季宣这么个老实人,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女儿?

  嘉正帝心里无奈,便听见他姐姐一声不甘心的声音:“纵使如此,好好的节日,你弹这样悲壮的曲子,本来就居心不良。”

  ……哎哟喂。要不是瞧着自己是堂堂九五之尊,大庭广众之下,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大概率会被御史用厚厚的奏章砸脑袋,嘉正帝差点想捂脸跑了算了。

  果然,那个迎风便可以飘然而去的季家姑娘直直盯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不见底,她一字一句,轻柔地说:

  “陛下,季家当年焚城之时时,城中还有他十四岁的女儿,没有粮食,饿死的。长公主令臣女奏乐取乐,公主之命,不敢不从,只是臣女想起那宁死不肯出城逃走,发誓陪父亲坚守泗城的那位季家先祖,心里到底觉得惭愧。”

  嘉正帝左等右等,身边的人偏偏都像是忽然哑巴了一样,最后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问道:“惭愧什么?”

  季青雀轻轻叹道:“惭愧自己贪生怕死,竟忍辱偷生。臣女无德,辱没季家良多。”

  嘉正帝冷汗都下来了。

  他本想打个马虎眼,糊弄成女子后宅玩笑之事,但是她这句话一说出来,立刻就变成他这个皇上纵容姐姐逼迫功臣之后,死这个字可太严重了,有才名有风骨的清流嫡女,飞扬跋扈的皇帝长姐,两厢对比,他这是又要被天下士人骂的狗血淋头的节奏啊。

  一想到那些雪片似的洋洋洒洒的奏章,那些膀大腰圆的御史会怎么一天三顿饭地骂他,骂的他仿佛是个愧对列祖列宗的昏君,不冲上尧山去跪祖庙磕两百个响头就对不起天下苍生,嘉正帝顿时眼前一黑。

  他余光瞟见安乐长公主还要说话,立马对吴无忧使眼色,吴无忧脸色一僵,苦着脸叫人上去捂住安乐长公主的嘴,将呜呜乱叫的她快速地拉了下去。

  嘉正帝长出一口气,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一睁眼发现眼前还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望着他,又是一僵。

  他咽了咽唾沫,摆出最和善慈祥的表情,宽慰道:“倒也不必如此,孤与你父亲虽为君臣,也为师生,更是朋友,你也可叫孤一声伯父。”

  小姑娘垂下眼帘。

  嘉正帝鼓足勇气,再接再厉:“安乐长公主……她性情不拘小节,与盛京诸多人事还有些不适应,我知你聪慧宽和,不要同她计较。”

  小姑娘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有戏!

  嘉正帝精神一振,继续道:“安乐长公主虽然喜好玩笑,但此事她确实有些不知分寸,孤自会罚她,侄女莫要伤心了。”

  嘉正帝满怀期待地看着季青雀,幻想着她立刻喜笑颜开谢主隆恩,御史冲着他对得起小姑娘的份上可以少骂他几句。

  结果季青雀只是朝他行了行礼,眉毛尖都没动一动,还是那张清艳素淡不动声色的脸庞。

  嘉正帝急的满头大汗,绞尽脑汁,张皇后出声笑着说:“季大姑娘受了委屈,自然不愿理你,你还说那么多,平白惹人家生气。”

  张皇后又扬眉微笑:“好姑娘,我一见你便喜欢,听了你的琴,更是心里感慨,思前想后,刚得了一件东西,正好送你。”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圈白玉镯,这白玉镯白如雪,偏生上面还浮着几段水墨般的细线,隐隐如山水白描,美不胜收。

  季青雀要推辞,张皇后笑着摇摇头,一面将镯子替她戴上,一面笑道:“我也不算送你,不过是替镯子寻个主人,你可要善待我这支镯子,磕了碰了,可别怪我小气。”

  季青雀端端正正行了礼,道:“多谢娘娘。”

  “行啦,都愣着干什么,继续奏乐!”张皇后回过头,笑着看向众人,一边对嘉正帝使了个眼色。

  嘉正度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他生怕另起事端,屏气凝神,一步步往后,见无人拦他,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有张皇后坐镇,又有孙氏这些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花神宴的气氛少顷便热络起来,大出风头的季青雀却悄然离席,眠雨还要跟上来,被她淡淡看了一眼,便自觉留在原地。

  季青雀慢慢往前走,行至灯火黯淡处,立在一处池边,静静眺望着夜色。

  她自小便很喜欢弹琴,也弹的极好,可是后来她嫁给了谢晟,一个贞烈的寡妇,是不能弹琴取乐的。

  那把叫春融的古琴,便尘封在仓库里,后来大约也随着烈火同她一道烟消云散了吧。

  她最后一次弹春融,恰好也是个春天,三月或是四月,她院落里的海棠刚刚吐蕊的时候。

  她在家里,要准备嫁人了。

  天子称她贞烈娴静,可为谢家妇的圣旨供奉在高堂之上,满盛京的人纷纷赞叹,说不愧是季氏女,竟得天子许婚,真乃荣宠无限,令人艳羡啊!

  季青罗听见过一回,她气的脸色铁青,当即让下人抓了那人来掌嘴,回来便被罚跪了祠堂。

  天子许婚,自然是喜事,天底下最大的喜事,是季家的光荣,全家人都要喜气洋洋地给家里的大姑娘筹备婚事。

  而此时谢晟尸骨未寒,谢家阖府上下,愁云惨淡,素服麻衣,门前的白灯笼悬满长街,足足一千盏,昼夜不灭,想引他们谢家的好儿郎魂归故里。

  指腹为婚,素未谋面,十八年岁月,一朝生死相隔,一个是侯爵世子,一个是太傅长女,一家丧事惨白,一家新妇红妆,两两相比,未免凄凉。

  季青雀那时已经不再哭了,兴许是眼泪都流干了,她只是整日里倚着窗出神,脸色苍白,犹如幽魂。

  季青珠整日里都陪着她,也不说什么话,就像个小尾巴,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两姐妹可以相对而坐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任凭空气里尘埃飞舞,日光随着时间一点点沉下去,漫过繁复的雕花窗框。

  然后有一天,季青珠忽然捧了一壶清欢酒,放在她面前,眼睛眨呀眨,说,大姐姐,今天是花神节。

  季青雀缓缓地看向她,青珠是个圆润的女孩子,非常天真,或者说有点傻气,季青雀甚至不太确定她明不明白她的大姐姐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会有怎样的人生。

  季青雀那时心里忽然有些妒忌,后来想起来,那比起妒忌其实更接近愤怒,她想凭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才去,只有我要嫁给一个死人?凭什么是我?凭什么……不是你。

  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季青雀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她惭愧的几乎无地自容。

  试图将自己的悲惨命运转嫁给无辜的旁人,是多么可耻的行为。

  她看着青珠天真的脸庞,发干的嘴唇动了动,她苦笑着说:“……对不起,青珠。”

  季青珠摇了摇头,虽然她大抵并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会忽然对她道歉。

  她只是看着季青雀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大姐姐不要道歉,大姐姐永远不用对我道歉。”

  季青雀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既然今天是花神节,青珠,想听点儿什么吗。”

  那天她到底给季青珠弹了什么曲子,季青雀早已忘的一干二净,可是黄昏里专心听她弹琴的季青珠的侧影,却牢牢印在她的记忆里。

  在高楼上的那段寂寥黑暗的岁月,她便是依靠着这些细碎温暖的小事,度过了漫长的十年。

  而今日,她不过十六岁,与姐妹继母来宫中赴宴,真是个美丽至极的夜晚,姐妹密友欢聚一堂,桃花馥郁,灯花璀璨,微黄的灯影映照在湖中,与月色交相辉映,是十六岁的少女永不褪色的记忆里的夜晚,想起来便会嘴角带笑。

  可是那不是季青雀。

  她不是春天般的少女,只是一个死而复生的鬼魂,为了不再次被送回坟墓里,而绞尽脑汁苦苦挣扎。

  她望着湖泊,怔怔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猫叫,一声,又一声,四方八面都是高高低低的猫叫声,又尖又细,听的季青雀头皮一麻。

  猫在传说里总是与鬼魂相连,季青雀一刹那几乎怀疑是阎罗地狱里的鬼差要抓她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回高楼上?回火海中?

  不,她不回去,她不愿回去,她再不要任人摆布,她再不要按着别人的意愿度过一声,她要重新活,她要好好活。

  她再不要像从前那样,独自对着牌位,在高楼上,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

  季青雀摇着头往后退,一步,一步,又一步,脚下忽然一滑,她惊叫一声,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水花声清晰响起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季青雀不由得往前一扑。

  “我说,”清朗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微微有些苦恼的样子,“我们两个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这么奇奇怪怪的?”

  季青雀骤然睁开眼睛。

  “别别别,你冷静点儿,我退就行了,你别动,后面就是水池,你掉下去了我还得捞你上来。”

  谢晟急了,一边表明自己没有非分之想蹭蹭蹭往后撤了一大截,一面小声嘟哝着:“上次你也没这样啊……”

  季青雀只是远远地,静静地望着他。

  谢晟挠着头,无话可说。

  他觉得这姑娘真是稀奇古怪,一点儿也不讲究,上次一上来就是摸啊抱啊,吓的他回去做了两天噩梦。

  今天一看,还是她,在高台上抚琴,万众瞩目,谢小侯爷没什么音乐天赋,弹琴弹的像杀猪,他爹恨不得抓起琴砸爆他的脑袋,谢小侯爷还能死死抱着他爹的大腿喊,爹你冷静一下,这把琴真的很贵的,三千两啊,你换个便宜点儿的行不行,砸坏了也不心疼啊!

  可是就是这样他也知道,季青雀确实厉害,人漂亮,琴也弹的好,怪是有点,不过人无完人嘛,就像他不会弹琴一样,季青雀奇怪一点也没什么。

  他听着有几个世家千金在窃窃私语,季大小姐真是厉害,弹琴弹的好有气势,真是了不起。

  谢晟就想,了不起吗,确实,可是有气势吗,一点也不啊,她们难道没看见吗,她明明伤心死了。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眼睛里没有泪水,却像是哭了一样。

  奇怪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