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祸水>第120章 番外:不经年(三) 耶勒篇.从前装成那样真是苦了她了。

  穆罕尔王隐约觉得耶勒好像有些变了。

  若是从前,他咬牙切齿说要把哪个人吊在帐外吹风一点都不奇怪,可自打音晚走后,他总是情绪淡淡,时常安静出神,好像万事难入心,已如一潭死水,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这个兰叶好赖不计,倒是能让他有了些许愠色,不错,真是不错。

  过了几日,耶勒派去护送兰叶的护卫们回来了,各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还都很是惶愧地说把人看护丢了,请大可汗责罚。

  耶勒谁知其中缘由,懒得再追究,只将此事揭过不提。

  秋风萧索不尽,眼看要入冬,韶关边境却又出了些事。

  王庭主力军左先锋霍督私自率军侵扰边境周民,被驻守韶关的大周守军打回来,人马伤亡众多,甚是惨烈。

  霍督是耶勒心腹,这些年颇受宠信,也正是因为这份宠信优待才使得他无所忌惮,公然违背耶勒定下的军规,贸然骚扰周军。

  挨了一顿收拾之后,霍督自忖麾下损兵折将,难以向大可汗交代,索性心一横,扮惨入王帐哭诉。

  他挑选的时机正好,众将在王帐内议事,其实不乏好战派,他披发素衣,跪在耶勒面前就开始颠倒事非。

  “是那周军不受信诺,越过边境生事。臣麾下各个铁血男儿,哪里受的这份气,当即请缨要去讨些公道。臣治军不严,受了撺掇才犯下大错,求大可汗开恩,恕臣死罪。”

  帐中本就气氛凝重,边境有乱,自有哨兵第一时间传讯回王庭,原本就是在商讨此事。

  有好战派耐不住,率先发言:“大周欺人太甚!”

  从前云图大可汗在位时,草原各部落都没少从两邦交战中获利,自打耶勒登位,两邦议和战事消解,各自都憋着一口气,觉得堂堂草原铁骑就这般马放南山实在可惜。

  既出了这档子事,那么便不管是谁先动的手,关键是能当成挑起战端的名头。

  天渐渐凉了,眼看要过冬,也是时候从大周那里刮点油水回来了。

  众将齐刷刷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耶勒大可汗。

  耶勒面色沉凝,如云山雾绕,看不出什么情绪,他默了一会儿,倏然笑开:“刚才是谁在说话?”

  自席间站出一人,身形魁梧,络腮胡子,瞧上去甚是骁勇。

  耶勒笑说:“藩吉,你是老将,我自然信你有这个本事,你若想攻打大周,那便去吧,我们草原男儿都是天上雄鹰,没有阵前认输的道理。”

  帐中一片哗然,藩吉大喜:“可汗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耶勒看向霍督:“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霍督刚刚与周军交过手,那不如先让他说说,双方胜负如何,各自伤亡多少。”

  霍督支支吾吾:“臣只顾看护剩余将士回家,未曾计算过……”

  “那不打紧。”耶勒打断他:“我麾下有谋士已将此战结果计算出来了,让他念给大家听。”

  说罢,一个文官自耶勒身后站出来,展开卷轴,郎朗而诵。

  “双方交战于韶关,敌三千,我军三千,我军伤亡两千余人,敌……”文官有些吞吐,看向耶勒。

  耶勒仍旧含笑:“继续念。”

  “敌伤亡三百余。”

  帐中一片死寂,藩吉怒道:“这不可能!那群弱不禁风的汉人怎可能这般能打?”他转而看向霍督,指责:“一定是这东西忒没用了!”

  霍督生怕惹祸上身,连连叫屈:“实在是敌方装备精良,士气高涨,各个跟不要命似的,我军这才不敌。”

  耶勒扫视过帐中诸将,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等人回答,兀自说起来:“大周皇帝下过严旨,驻境守军需死守边防,凡守军将领,令敌过境一里,杀无赦;敌过境五里,诛三族;敌过境十里,诛九族。”

  众人禀息,毋敢多言。

  耶勒看向藩吉,慢条斯理道:“你去也可以,只是周军既已有此令,咱们总不能落后太多,草原男儿也是人,总不能白白送命。你这就立下军令状,若此战不得胜,就用你父母妻儿的命祭告牺牲将士,如此想来我军士气必不会弱于周军。”

  刚才还逞勇的藩吉脸色瞬时煞白。

  耶勒敛却笑意,目中冰凉,对着藩吉拔高了声调:“去啊!”

  藩吉瑟缩了一下,忙跪倒在地:“臣莽撞了。”

  耶勒不叫他起身,一一看过帐中诸将,道:“我知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今天是个大好的机会,谁要是想请缨出战就站出来,我绝不阻拦,还会亲自敲响战鼓送你们去。只一条,只许胜不许败,若是败了,就只有杀你们全家来祭旗。”

  众将噤声,都把头低下,不敢和耶勒对视。

  君臣正相对缄默,大周的国书到了。

  这一回萧煜倒是不跟耶勒客套了,单刀直入,盛气凌人,说要不耶勒自己把那个生事的将领处置了,要不把人送到大周,他来处置。

  耶勒扫了一眼就把国书扔到了一边。

  他抬头看向霍督,到底是近臣,心中多少有些不舍,只是这厮太没有眼力劲,事到如今只能杀他立威。

  “来人。”

  霍督察觉到危机,忙磕头告饶,诉说从前微时追随大可汗的情谊。

  耶勒冷声道:“本汗三令五申,两邦已经议和,任何人都不得再掀战端。你既追随我多年,就该知道我的脾气。”

  说罢,摆了摆手,便有护卫进来将人拖走。

  一场干戈就此平息,到底是没有再打起来。

  过了月余,自大周又来书信了。

  这回是萧煜的亲笔信,耶勒懒得看,让穆罕尔王念给他听的。

  这封信写得很是酸气,赞大可汗深明大义,为两邦百姓安康平静的生活做出巨大贡献,为表赞赏,他特意送来一个美人。

  “美人?”穆罕尔王登时两眼放光。

  耶勒瞥了他一眼:“瞅瞅你那点出息,萧煜要是能安点好心,那猪都能上树了,美人送你了,你领着走吧……”

  话音未落尽,毡帘就被掀开了。

  穆罕尔王睁大了眼睛,半天没回过神来。

  那被五花大绑着的美人正是数月前从这里顺手牵羊后失踪的兰叶。

  但她完全像换了个模样,一身飒爽红裙,衣裾齐靴,全无当初那娇柔怯懦的模样。

  她瞪了一眼盯着她看的穆罕尔王。

  大周使者道:“陛下说了,美人带刺,大可汗悠着些。”

  穆罕尔王一口气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

  损,太损了,这大周皇帝一如既往的损。

  待使臣走后,穆罕尔王走到耶勒身边,低声道:“你刚才说送我了……”

  “滚!”耶勒紧盯着兰叶,怒声冷锐。

  穆罕尔王也不跟他生气,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肩膀,学着萧煜的腔调:“美人带刺,可汗保重。”

  一个个都走了,帐中只剩下耶勒和兰叶。

  气氛实在过于闷滞压抑,兰叶先耐不住,抻头与耶勒商量:“要不……我把偷的东西还给您,您就放了我吧,我还没来得及卖呢,刚回大周就被人逮了,谁知堂堂天|朝皇帝,管得这么宽,连我这点小偷小摸的事都要伸手……”

  她话说得越多,耶勒的脸色就越难看。

  不光是为自己被个女人愚弄,还意识到萧煜在他身边按了眼线。

  耶勒唇线紧抿,目光如炬。

  兰叶的双手双脚皆被绑住,行动甚是不便,艰难地往前跳了几步,眨巴眨巴眼,可怜巴巴冲耶勒道:“我就是个弱女子,可汗您大人大量……”

  “你不弱。”耶勒打断她,微微一笑,脸上铺满霜凉:“这样吧,你既是大周皇帝派人送来的,那本汗就不要你的命了。”

  兰叶长舒了口气。

  “把你吊在帐外五天,你要是能熬过去,本汗就放你回大周。”

  说罢,他扬声喊进了人。

  兰叶将要被押下去之前,耶勒看了眼安静沉默的她,纳罕:“你不求饶?”

  兰叶掀动眼皮,有气无力道:“求饶有用吗?”

  耶勒依旧冲她笑,甚是诚恳道:“那是没什么用的。”

  兰叶大咧咧道:“那不就得了,吊就吊吧,快点来。”

  招呼完护卫,她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小心翼翼看向耶勒:“那我吊完了,东西还用还吗?”

  耶勒:……

  他当初怎么会觉得这女人跟音晚有几分相像?!

  他赶在兰叶想再一次追问之前,火速朝护卫摆摆手,让他们把这个女人弄出去。

  西风凛冽,弯月当空。

  耶勒看了一天的奏疏,到晚上才能得出些闲,走出帐看看那个女人被吊得怎么样了。

  耶勒难得大发慈悲,没让倒吊,让人在她肩膀和腰上栓了根绳,吊在竖旌幡的木柱子上。

  倒是挺安静的,看上去还挺舒坦,哼着小曲,一脸没所谓,见耶勒来了还与他打招呼,笑得没脸没皮:“大可汗,您瞧,我老老实实吊着呢,吊了半天了,还差四天半。”

  耶勒也笑,揶揄:“挺舒坦啊,看来从前没少被人吊。”

  兰叶大方道:“我们这个行当,都是家常便饭,有时被抓住不光要吊,还要被打呢。”

  她的语气实在过于轻巧,听得耶勒心里很不舒服。

  他皱眉:“那你就不能换个行当吗?一个姑娘家家的,非得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兰叶的面色微僵,但很快就被一张吊儿郎当的笑脸掩过去了。

  “您说得容易,我从小没爹没娘的,又是个姑娘家,活着都难,哪儿那么多正经行当给我做啊?我要是不偷,我早就饿死了。再者说了,我在大周偷的都是贪官,我不偷百姓的,也不偷好人的。”

  耶勒正同情她的身世,听到最后,又被她气笑了:“合着本汗不是好人?”

  兰叶被高高吊着,低眸看他,欲言又止。

  耶勒被她勾出些兴趣,双手掐腰:“你说,你要是说得好了,本汗可以少吊你几天。”

  兰叶这才道:“我爹娘就是死在犯境的突厥骑兵手里,我从前一直觉得草原上没好人。”

  她说这话时略微哽咽,月光照在脸上,眼睛亮莹莹的。

  耶勒拿不准她是不是又在骗人,他倒希望她是在骗人,可看样子又不像,默了默,问:“你爹娘是什么时候死的?”

  兰叶仰头深吸了口气,转而有轻快的语调道:“您别多心了,跟您没关系,是云图可汗在位的时候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您是个仁慈的可汗,不喜欢打仗。”

  仁慈的可汗。

  耶勒自打登上汗位,听得阿谀奉承话无数,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他。把他说得神思飘飘,好半天才回过神。

  夜晚里的草原很安静,星河漫天,幽幽闪烁,与帐前风灯里的烛光相映。

  耶勒觉出手有些凉,才意识到已经跟她说了好半天的话了。

  他问:“那天跟你拉拉扯扯的那个男人呢?”

  “他是我雇的。”兰叶一本正经与耶勒解释:“您不知道,我一个姑娘家许多事都不便,需要个帮手,所以雇了他。他长得丑,不招姑娘喜欢,又没钱娶媳妇,没办法所以才跟着我干的。”

  这一通解释,好像是生怕耶勒去找那人算账似的。

  耶勒才没兴致去跟这些小贼一般见识呢。

  他负袖想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道:“你会刺绣吗?”

  兰叶冷不防他这样问,忖了片刻,道:“我小时阿娘教过我,可惜她死得太早,我学得不是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再练练,也许靠这手艺也能过活呢。”

  兰叶笑了,笑得双眸弯弯,倒映月光,竟显出几分天真娇娆来。

  可她说得话一点也不天真。

  “哪有那么容易?若能靠针线过活,谁会选择刀头舔血?别说我在针线上没什么造诣,就是一般有造诣的姑娘,那也得朝夕劳作才能靠这个换一口饭吃。”

  耶勒问:“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个换一口饭吃?你嫌钱来得少来得慢吗?”这话便问得有些犀利了。

  兰叶没有生气,也未显出难堪,温和地解释:“她们能换来饭吃就够了,可我不光得有饭吃,还得有地方住,病了要有钱买药,年节要有钱给父母做法事——他们都是枉死的,我怕怨气太重投不了胎。”

  耶勒听明白了,那些靠针线换钱的姑娘都有家,可兰叶没家。

  他想起了音晚,想起她在洛阳的那段日子。

  饶是她都过得那么辛苦,她还是世家姑娘,家学渊博,自幼秉承良师手艺出挑的,这一点是兰叶没法比的。

  耶勒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看看兰叶,刚想说要不放下来吧,谁知那姑娘眼珠转了转,透出些黠光:“我还有很多凄惨身世可讲呢,但我有些渴,可汗给我一碗酪子茶润润喉可好?”

  耶勒当即便清醒了:“本汗劝你还是别喝了,要不一会儿又想如厕,怪麻烦的。”

  诉求被驳回的兰叶瞧上去很是颓丧,耷拉下脑袋,嘟囔:“您还怪有经验的,从前被吊过啊……”

  她猛地想起来,这一位可是颇为传奇的草原霸主,是从兀哈良那个小部落首领一路厮杀才挣得如今地位的。云图可汗残暴,很难说从前他这个小部落首领有没有被吊过……

  再看耶勒,当真低了头,也不知在想什么,看上去略有些怅惘。

  兰叶素来不喜给人添堵,忙安慰道:“没事啊,这人生在世总是艰难的,大家各有各的难处,过去的就过去了,没必要总放在心上。”

  耶勒颇为诧异地抬头看她,想不通她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个。

  兰叶自是想不到刚刚怅惘的大可汗只是想起了心上人,因那求而不得才忧郁神伤,兀自絮絮叨叨:“其实我就挺满足现在的生活的,毕竟我现在长大了,能打能保护自己,不会被人欺负,还有饭吃。我才不愿意想从前的事呢,大可汗您更是如此,您是草原霸主,尊贵威严,多好的日子啊,人生苦短,干什么总想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

  耶勒听她竟开始长篇大论地安慰自己,更加诧异,耐心听了许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从前她装出一副娇羞寡言的模样,可真是苦了她了。

  他没让人把她放下来,但是回了王帐后,将守卫召过来做了些吩咐。

  兰叶被吊到半夜,遇上一件令人惊喜的事,守卫过来说看她个姑娘家怪可怜的,先把她放下来让她松快松快好好睡一觉,等天亮再重新吊起来。

  兰叶立马甜言蜜语跟上,生怕人家反悔,再三保证她不会跑。

  守卫看上去很是心大,将她放下来就走开了,钻进了一间帐篷里小憩。

  等天亮时,他以为这姑娘早跑得没影了,谁知过来见她靠着木柱揉搓睡颜,像是刚醒。

  他愕然道:“你……你怎么不跑?”

  兰叶打着哈欠道:“看你说的,你把我放下来的,我要是跑了不是连累你吗?再者说了,我要是就这么跑了,大周也回不去,大可汗还得再来追杀我,我至于嘛,不就五天,这都过去一天了,我再吊四天就可以走了,我跑什么跑。”

  晨起刚睡醒的耶勒走到这儿时,刚巧听到她说这话。

  听完了,忍不住在心底喟叹:想维持一下大可汗说一不二的威严,怎么就这么难。

  她既然喜欢吊,那就继续吊吧。

  他狠了狠心,转身走了。

  第二天夜里,耶勒没忍住又来看她了。

  中午守卫爬上去喂兰叶吃了张胡饼,又放她下来方便活动过,她正有精神,高高吊着,哼着小调,很是惬意的模样。

  她见耶勒又来了,热情地招呼他:“您是不是还想听我讲故事啊。”

  兰叶懂,像这种养尊处优久了的贵人,最喜欢听底层百姓的疾苦挣扎,觉得那是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人生,处处透着新奇。

  见她这模样,耶勒却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年纪轻轻的姑娘,得经历过多少苦难才能养成这样的性子,可以毫不在乎地把伤疤当成故事揭给别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