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下青山>第6章 鸿渐

鸿渐

潜龙勿用

宣武大街由东向西,最里面的宅子多年以前属于一户姓贺的人家,只是在五王之乱时,贺家便满门殉国了。后来到了当朝时,这所宅子早已翻新,隔成了两户小一些的宅子,挪作他用。受了太后安排,李子慎就住在宣武大街的最西头。

这座宅子挂了匾,上面却没有字,门也并不算大,在京城里更是和气派二字无缘,任谁经过也不会想到这就是那皇帝太傅住的地方。

昨天夜里有急报从南境来,李子慎连夜进了宫去议事。出门时来接人的马车走得太急,冲撞了城里的守夜人,对方手里提着的灯掉在了地上。

这事是小仆平安第二日待李子慎回来了告诉他的,李子慎自然过意不去,嘱咐平安另外买好了,今夜给守夜人送去,定要好好致歉。

说完这些,他又说这几日都要在宫中留宿,无法回来了,让平安夜里要注意门窗烛火,交代完毕才匆匆走了。

平安是他任太傅后偶然遇到的。那日平安的父亲要将他卖给别人做奴仆,硬生生将在私塾窗下偷偷听学的他给拽走了。李子慎见不得面前的如此苦难,便伸手拦住了那老父,给了钱财,便将平安带了回去。

年少的孩子见自己被李子慎买回去了,早已心灰意冷,接受了要给他人做奴仆的命运。然而回到了宣武大街西头的宅子,平安正疑惑于能住在这里的到底是京中哪位大官,便听见面前的人说以后便由他来管理这座宅子中的事物。

住在这里的人很少,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做饭洒扫的仆人和护院,都住在另一个小院子里。李子慎问了平安的名字,又给他安排了住处,还说以后平安可以在书房里看书,只要帮忙整理整理书籍纸张就行。其余的事情,这里也没有了。不必将自己当做卑贱的人,非要说的话,便是住在这里的书童。

少年本以为自己再也与读书无缘,但转眼李子慎便又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不敢再问其他,甚至不敢询问李子慎的身份,生怕这样的机会白白流失了。跪在地上哽咽着想要流泪,不想李子慎觉得他是个稚气的孩子,便硬生生将眼泪咬牙忍了回去。

李子慎看出他颤抖的肩膀,走上前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平安的头顶。

“起来吧,以后也不要跪了。”

后来平安等宫中的马车到了宅门前才知道,李子慎时年才及弱冠,便已是太子太傅。李子慎很少和京中其他权贵来往,平日里多在家中读书写字,或是打坐静修。

不进宫时李子慎时常穿黑衣,据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日晨间,李子慎会早起练武,绫罗绸缎很少上身,常常光脚穿鞋,也不束发便出门去会友下棋。几年下来,邻人只知道这里住了一位小道长,并不知李子慎的其他身份。

待李子慎进宫了,平安找到了昨天夜里的守夜人,将新的提灯交到他手里,并致歉道:昨日实在匆忙,不成想打坏了你的提灯,这是我家公子赔给你的,还望见谅。

守夜人没料到还有会人来赔,感激之余又问,你家大人在何处高就?

平安想了想,说我家公子只是常人。

李子慎算是当今小皇帝极为敬重的一位师长,南境的急报刚刚抵达宫中,便召了小太傅和老太傅一同进宫议事。

这件事实在耽搁不得。

今岁里雨水多得异常,去年的收成也不算好,南境又是多河流湖沼之地。李长瑛早早便下了令要防止水患,户部也已经将钱款拨了下去。没想到下面办事的官员私吞银两。不仅河堤并未加固,更是在流民成灾后瞒报情况。待到后来,从受灾最重的那片地方,突然有人起事,夺了当地的兵营,组了一支起义的人来。

待朝廷收到急报,反贼早已朝着南境的沧澜城去了,几封加急情报在路上跑死了几匹快马送到京城,沧澜城竟被攻了下来。

李长瑛这个皇帝当得实在闹心。太后才结束训政没多久,朝中的各个大臣都与他作对,下面的人更是没把这个小皇帝与他那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同眼相待。当文官集团联合起来想要与皇帝作对时,堂堂的天子也显得不是那么好过。

他跟着太傅读书,上朝听政,本身又聪慧,早已是有些想法的年龄了。但内阁里的其他几位大学士却还是常常反对,想要摆布这个年少的皇帝。

李长瑛气极,只好召李长瑛和徐首辅进宫。

徐首辅年纪大了,对于兵事也不甚熟悉,李长瑛叫他来,主要是想他与其他大臣多多交涉,此时共同抵御反贼,安置流民,抚慰民心才是正事。

李子慎尚在师门时也学过一些兵法,如今见了地图,又看了看沧澜城的位置,突然发现原来沧澜离皋涂山其实很近。

一众小小流民如何能夺占兵营,攻下南境的沧澜城?但若是有人从中相助,以少胜多,有如神助也不是绝无可能。

但是那样的人……会是谁呢?

当夜,李子慎留宿宫中,就住在文华殿。

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只好起来又找了盏灯点着了。他很少卜算天命人事,一来是因为徐道乾教他的并不多,二是因为他几年前便大病过一场,之前又郁结在心缠绵病榻好一段时日,年少颠沛流离,落下了病根。卜算本就是窥测天机,少不得要影响身体、减损寿数,他还有未做完的事情,不愿就那么病入膏肓。再加上他本性只想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不去相信注定的天命。

然而此夜,他独自起身,算了一卦。

算的不是他自己,不是李长瑛,不是眼下的战事,而是一个人。

一个本该在皋涂山上的人。

李子慎离开皋涂山的那日,是他十九岁的生辰。

那日晨起,他便去了徐道乾房中,跪在地上向师父辞行。

“师父之恩情此生已经无以为报,但修道之人不惶论来世,心下愧疚,却不愿回头,子慎并不苛求能得师父原谅。今后不论何时何地,绝不对他人言及师门,此身后果一人承担,绝不累及观中一分一毫。”

李子慎说完,朝着徐道乾连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徐道乾自知劝不住他,挥了挥手让他起来。

“我知道劝不住你,但是你下了山,以后便无人再护着你了,你可明白?”

“明白。”

“子慎啊子慎……我替你父亲为你起这个名字,今日是你自己思量后做出的决定,以后……以后也只能你自己承担。”

“子慎明白。”

徐道乾长叹一声,看着李子慎又向他一拜,离开了屋内。

子慎啊子慎,你为何就不能真的做到“慎”之一字,将你自己好生放在心上,把其他的给忘了?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忧来忧去,竟将自己忘却了。

待到几个时辰后,二弟子宋怀瑾自后山归来,李子慎早已孤身下山。

“今日是师兄的生辰,我自后山采了新生的竹笋,这就去下锅炖汤。”那日轮到宋怀瑾做饭,他特意进山去寻新鲜的食材,想为师兄炖上一锅好汤。不成想回到白云观中,徐道乾却说不必了,你师兄已经下山去了。

宋怀瑾当即愣住,心中霎时间仿佛已有了答案,却又不愿面对,转过身低头说:“师兄下山去了,那等他回来,汤也就炖好了。”

徐道乾知道他心存侥幸,于是道:他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老道士叹息一声。

宋怀瑾本来想哭,却流不出泪来。他咬着牙,回想明明清晨起来还好好的,进山前师兄还叫自己万事小心,现在想来不仅是关照,更像是临行前的嘱咐。

只是宋怀瑾当时心里装着要给师兄一个惊喜,竟是连句生辰祝福也未说,便早早进了后山。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怎么就偏偏是今日?

他每日都要和师兄一起练武,要不是今日逢上生辰,师兄要走的时候,他定然是在观中的。

宋怀瑾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告诉他:他终究还是走了,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

他手中不禁攥紧了背篓的绳子,宋怀瑾回过神时,早已经是双眼通红,牙关紧咬,身形颤抖。

师父见状一掌过来,才令他暂时失去了意识。徐道乾早已提醒过李子慎多关照关照这个师弟吧,既然将他带回来了,这小鬼又是个死心眼,就要好生照看。然而徐道乾却想错了,宋怀瑾想要的不是师兄好心的照顾。

李子慎能够像一个长辈一样给予他很多,但是他最想要的,偏偏却是李子慎无法给的。

是啊,他们都做好了自己分内能做到的所有事情。如何再去要求更多?可是偏偏、偏偏就差了那么一些。

一卦算完,李子慎突觉头脑发木,胸中有什么东西蓦地要涌了上来,待他反应过来,口中已察觉到一股腥甜。

一切是否、好像已经有些晚了。

他默默地问他自己。

如今卦象鸿渐,还是初始。但李子慎却明白,一切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胡乱写的,起兵一类的剧情上不能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