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抽刀>第98章

  “琮儿,慢点跑。”闻灼迎了几步,蹲下来让他扑进怀里,“在住处等舅舅过去就是,怎的又跑出来,外头风大,仔细吹伤了。”

  “我好久没见到舅舅了。”赵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闻灼身后,视线扫了一圈,只见到左尹这个不认识的生人,他探手抱住闻灼的脖颈,有些失望地问,“严叔叔没有来么?”

  闻灼笑道:“琮儿也想念你严叔叔了?”

  说来也怪,严恪那般难得的耐心好性,平日最招小辈喜欢,唯独赵琮,每每见了严恪固然是尊敬礼貌,却从不多亲近。

  赵琮小声地说道:“严叔叔不来,舅舅很快就会回去找他……”

  “这次不会,舅舅陪你一整日。”闻灼抱起自家外甥,转头对左尹道,“左兄,我先走,得空再叙。”

  钟鼓声从远处渐次传来,朝会即将结束。左尹跟随那内侍快步行进,被领进了侧殿一处宽敞的屋室内,打量四周陈设,应是书房。又等了一会儿,着龙纹衮服、戴垂旒冠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皇帝下朝回来了。

  “朕昨夜里最后批的那六本折子,拿到前头去,让太傅先看。立即把御史台正副职都叫回来。”皇帝一边吩咐着,一边走到屏风后。

  几名内侍领了吩咐分头办事,另有人奉上热水巾帕,近前服侍更衣。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皇帝身量颀长,屏风只到他肩颈位置,垂旒冠冕被取下后,恰能看清皇帝的面貌。而左尹对待上位者向来是不拘尊卑礼法,坦然直视着眼前这位九五至尊。

  这也并非左尹初次见到他。彼时左尹与先生相伴于梓州宅院,每隔一年半载,先帝赵洵便会借巡视吏治的机会到访,那年来的却是个眉目与先帝五分相似的青年,见了先生张口便喊“师父”——正因为这个称呼,左尹印象格外深刻。

  换好常服,皇帝接过杯盏饮了几口茶水,摆了摆手。

  众内侍鱼贯而出,只余他二人在书房内。

  “一刻钟后还要议政,长话短说。保举文书朕已看过,若非知道那是梁枢亲笔,只怕朕不会相信,竟还有如此才谋出众却未入仕之人。眼下将推行田赋改制,户部司事务繁杂却最能进益,你暂任权侍郎一职,成事后自有提拔。”皇帝的语气显然并非征询,而是明令安排。

  左尹稍倾身,拱手礼道:“望陛下准许在下前去拜祭先生。”

  天子当面赐官,不谢恩反而自说自话地提起要求,已是逾矩,任谁也看得出左尹仍没有半分为人臣属、效忠朝廷的意思。

  皇帝未显恼怒,沉默片刻,问:“天人永隔,即便进山拜祭也是空对着一座坟冢,值得你执念至此?”

  左尹动作不变,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要以什么身份前去拜祭呢?非亲非徒,师父生前甚至连你姓甚名谁也不曾知悉。”皇帝此言近乎尖刻,直戳左尹痛处。

  “若非先生,我早已死过两回了。再造之恩报答无望,却不敢忘怀。”左尹抬眼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陛下既然还称先生为师父,想必比我更清楚这份情谊值得与否。”

  “此去方外山需十三天路程,下个月的今日——朕再见到你时,若你的心性态度仍无转变,天牢有足够多空余的监室,可供你了此余生。”

  这便是允许左尹进山拜祭的意思。

  左尹终于松了一口气。

  “带上这个。”皇帝取来百宝格上摆着的黑漆描金云蝠纹提匣,将匣盒打开,盒内放置着棋盘和棋罐子。木质盘面黑黄斑驳,是灼烧后留下的痕迹,边角处依稀可辨出用篆体所刻的“玄德”二字——竟是曾经乌犀先生惯用的那方棋盘。

  “九月初九是师父的冥诞,算算时日,你应该已经抵达方外山,届时代朕在师父灵前奉上一杯酒,权作奠念。”皇帝伸手抚了抚棋盘,随即把匣盒递过去。

  先生的生辰原来是九月初九。

  左尹点头应下,神情淡漠依旧,却难掩心底的苦涩。

  官道迢迢,车马迅疾,离方外山渐近了。夜间,一行人入住就近的旅舍。室内灯烛已熄,左尹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直盯着虚空。自从几天前,梦中再次出现冲天火光的场境,左尹便不再有连续的睡眠了。

  床幔蓦地晃动,似有风吹过,然而熄灯前,门窗分明全部已关上了。昏暗之中,只能听到轻浅的呼吸声。

  左尹转眼看向窗边,他并不为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毕竟随行看护的数名皇城司就在旁侧的房间,反倒好奇会是何人夜半潜入这里,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黑影绰绰,却始终未向左尹靠近。直到幽微的酒气散开,左尹吸了吸鼻子,随即猛然起身,甚至是赤脚就下了榻。待他找着火折子点燃,环顾室内不见旁人,只桌案上多了一只陶瓮、一捧荼蘼花。

  莹白花片浸过酒水,散出的甘甜气味,左尹再熟悉不过——那年左尹住进梓州宅院后,凡是高过院墙的树木尽数被伐倒,以防再有人像他一样攀着树枝趁乱溜进来,因此空出了大片土地,光秃秃地实在有碍观瞻,负责看守的首领黎围询问该栽些什么,乌犀先生说了几种可用以酿酒的花木,黎围很快吩咐属下找来栽种,这其中唯独荼蘼花栽一回便枯死一回。乌犀先生见了,叹了声“可惜,这花入酒气味最好”。为这句话,左尹连夜查找志书中的记载,不断尝试不同的位置、水土和苗株,耗费数月时间终于栽活了荼蘼花。之后每逢春末夏初,碗口大的黄白色荼蘼盛放,鲜嫩的花瓣入酒,奇香扑鼻。黎围和左尹从不沾酒,乌犀先生素日也只在夜寒难眠时才会饮一些,而先生酿制的荼蘼酒一年到头余下的却不多,想来大半是运至皇城。

  深夜来此留下荼蘼酒的人,必定知晓这段旧事,或许是先生的旧识。

  床幔曳动,窗仍开着一半。左尹赶忙奔至窗边,探头向外张望。街道对面檐下挂了灯笼,依稀可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似有所觉地转头看过来,正对上左尹的视线。

  左尹默默看着他,没有出声。若真是先生旧识,更不能惊动守在两旁的皇城司。

  那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向街角,很快消失不见。

  九月初九,天气难得放晴,路上不少三五结伴登高望远的亲友。方外山因是先帝陵寝所在,有重重禁军守卫,进山的道路显得格外僻静。守卫的禁军首领看过令牌,让左尹一行进入,皇城司几人止步于山脚,只左尹带着提盒和酒瓮拾阶而上。

  朱瓦青砖的院落掩在林间,进得门内,四下清净地无半点人气,陈设规置看着却全不似寻常道观,正殿只供奉着一尊文昌帝君(1)宝像——青玉其质,雕刻极细致,发丝衣褶的线条俱是清晰流畅,唯独面目模糊不可辨,显出一种奇特的神秘。宝像之后,便是乌犀先生安葬所在。

  左尹缓步近前,将手中的物什放到一旁,随后屈膝跪在宝像前。咚,咚,咚,嗑过头,他庄重地道:“先生,左尹来了。”

  自然是不会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