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抽刀>第44章

  他只是摇头,淡然道:“不疼,一会儿就好了。”

  严恪握住那只手,用拇指轻轻按揉那块通红的皮肉。

  闻灼心底完全放松下来,脸上终于现出一点笑意。他在袖口摸了摸,拿出云纹素色香囊来,严恪这两日要潜入宅院查探,未免留下气味痕迹,便把这香囊放在了房间。

  “我换了新的香料,气味会更淡一些。”闻灼说着,伸手把香囊在他腰封上系好。

  严恪仔细嗅着,的确没了从前清凉醒神的草药味,而是浅淡沁人的花木香气,“很好闻,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宅子里的事有皇城司接手,他们便放心地一同打道回府。闻灼提着灯笼,与严恪并肩而行,两人挨的近,稍稍偏头,就看见严恪衣肩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虽未伤及血肉,却足以想见交手当时的凶险。闻灼抿紧了唇角,“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才让你独自身处险境。”

  严恪牵他的手,用了点力道握住,刚要说些什么来宽慰他。

  闻灼却回握住严恪的手,又沉稳自信地道:“不会再有下一回了,就算再遇到这类诡异难测的事,我也能处理妥当。”

  倒是意料之外的善于自我开解。严恪笑了笑,问道:“杨程那边的事如何了,可还要去河埠头看看?”

  “他递了消息来,说是那艘从洪州过来的船要运的货是大批私盐,拿的官府批准运货文书则是由周蠡授意签发。只是船上涉案知情的人发觉情势不利,立即便逃脱了,剩下的都是普通船夫。我将这事一并告知了皇城司,由他们继续去查。”闻灼停顿片刻,接着道,“想来这事跟周蠡背后的人脱不了干系。”

  “唔,方才在那处宅子里有四个搬运看守之人,其中有一个被叫作老四的,说话行事都透着些古怪,”严恪把宅子里的情形仔细地说与他知晓,“那个老四,像是皇城司的人。”

  “确有可能,若真是皇城司早就安插进去的暗探,那人应该另有任务,看来周蠡背后之人并非只是贩运私盐那么简单。”

  严恪皱眉叹道:“此事究竟牵连的多深……”

  “一切自有皇城司的人会去查探处置,于我们而言,这事便到此为止,无需再去费神操心了。”闻灼浅笑着看他,交握的手左右晃了晃。

  已是深夜,离闻府还有一段路,闻灼捂嘴打了个呵欠,眼角泛起一点水光,显然是困倦的厉害。

  “我背你回去?”严恪忽然开口问道。

  闻灼怔愣一瞬,眨了眨眼,“我今年已满二十了,不是六岁。”

  “我背的动。”

  “……我不是担心这个。”闻灼笑出声来,“叫别人看见了,要怎么说。”此时城中街道虽冷清空荡,却还偶有更夫和巡夜人在来往走动。

  “唔,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你喝醉了。”

  “我酒量好的很,才不会醉……”

  便这么说笑着一路走回去。

  几日后,闻家宗祠,闻灼又等在了后院的小厅。他昨日在家听父亲提到闻起乐老先生身体抱恙,据宗祠的书童说,这两天老先生不知怎的突然肺火燥郁、咳嗽的厉害,夜里睡不好,早晨也没了练拳的精力。闻灼便备好几包清火止咳的药材,前去探望。

  老先生背着手走过来,一边低声咳嗽,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闻灼弯腰行礼,扶着老先生落座,又递上一杯橘红茶,“叔祖父,喝些茶水润润嗓子吧。”

  按辈分,闻灼这声“叔祖”并没有叫错,只是闻老先生在族学执教了大半辈子,师威深重,闻灼平素也与其他人一样都称他老人家为“老师”或“先生”,以表敬重。此时闻灼忽地以闻家孙辈的身份唤他“叔祖父”,倒让老先生觉得有些意外。

  “好。”老先生接过茶杯,茶水温热,带着一股不难闻的药味,缓缓饮下几口,咽喉脾肺似乎真的舒服了些,他声音略低哑地道,“其实不必多跑这一趟来给我送药,昨个他们已请了大夫来看诊开药,没什么大碍。”

  “心病还需心药医,”闻灼蹲下来,挨在老先生椅子的扶手边,看着他认真地道,“我知道您是为着周蠡的事伤神,才突然抱恙的。”

  老先生愣了愣,沉默良久,才道:“我如何也不曾料到,他竟会做出那些事……”

  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单薄少年郎,随身只带了包袱和一箱书册纸笔,却独自从家乡寻到滁州来拜师求学,恳切真诚地让人动容。闻起乐是亲眼看着周蠡在那几年里如何发奋勤勉,才学出挑,言行举止也从没有差错。谁曾想,前日闻起乐从熟识的滁州提刑官那里得知周蠡已被带去地牢审讯,其中更多内情并不方便多言,提刑官说的隐晦简单,闻起乐却不难猜到周蠡所犯之事定然牵扯甚深。对于这个得意门生,他曾经有多欣慰,此刻就有多痛心。修身持正、崇德向学是闻氏族学对门下弟子的训诫,老先生自己遵循了一辈子,也一向耳提面命地教导学生如此。周蠡之事如晴天惊雷,让老先生在震诧痛心之余,也疑心自己是否早已识人不清,自以为的苦心教诲其实是做了无用功。

  闻起乐自嘲般叹道:“年岁愈老,愈发多愁善感起来了。”

  “叔祖父,您是真正桃李满天下,可您的学生们并非栽在后院那些有根无腿的桃李树木,可让您时时修剪枝桠、施肥除虫,有少数意志不坚的,经不住别处阴风邪雨,便难免长歪了,又怎么能怪到十数年前培养他们成材的育苗人身上。”闻灼往杯子里添了些茶水,温言宽慰,“您若是为着这事劳神伤身、自疑不安,倒让那些真正践行了您教诲的学生如何自处,我们这些晚辈更要心疼愧疚了。”

  看来闻灼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功夫着实长进了许多,能把自己的心绪感慨猜个八九不离十。老先生忍不住伸手在闻灼额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这小鬼头,说起劝哄人的话来也这样头头是道。”

  闻灼笑地乖巧,“我可还有许多这样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您还要听么?”

  “不必不必,”老先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面上愁容散开,显出些平日的从容轻松,见时辰已近正午,便问道,“可要在这里用午饭?”

  闻灼点头,“族学的饭菜许久没吃过了,当然要趁此机会再尝一尝。叔祖父,我再邀一人来好不好?”

  一刻钟后,严恪进到宗祠后院,在老先生面前站定,毕恭毕敬地弯腰作揖,“晚辈严恪,冒昧来访,请先生莫怪。”

  “我记得你,小灼结课那年来滁州接他回京的少年人。”老先生抚着髯须,点头道,“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