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抽刀>第15章

  “我记得先生你从来不是悲天悯人的性子,为何此番要留他一命。”黎围拧着眉,不解地发问。若非乌犀先生那天夜里叫住自己,这闯入的孩童早该被带回去严刑拷问,无论审问结果如何,最终他都难逃一死。

  乌犀先生远远看着那正在狼吞虎咽的瘦小身影,袖手浅笑着答道:“只是厌烦了这宅子里只我一个喘气的,若那只闯进来的野狗没被你斩于刀下,或许我会留它。”那天他在书房待到很晚,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被突然的犬吠声惊醒,撑着头的右手一滑,把一旁的棋罐子打翻了,黑色棋子噼啪作响地洒在桌面上。书房西侧的小窗却忽然响了一声,抬头看去,正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孩童从那小窗轻轻翻了进来,他贴着墙蹲在地上,右手将掉在他面前的一粒棋子拾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接着他站了起来,人影在东侧的窗户纸上一闪,后院门口守着的两个皇城司守卫便立刻冲进来将他摁趴在地。那会儿乌犀先生慢悠悠地捡拾着桌面上的棋子,却感觉到那小孩儿的目光竟仍努力地往这边瞥,只觉得好笑又有趣。

  黎围摇摇头,心道这小孩儿虽刚躲过一劫,可要留在此处与乌犀先生作伴,真不知是福是祸。

  之后的日子很是平淡,除去被黎围带来三天一轮换的两队皇城司守卫,这处三进的宅院里就只有乌犀先生和左尹。除了晚上歇觉的时候,左尹一直跟着乌犀先生,先生从不问他的姓名,也很少主动开口说话,整日只是看书,偶尔夜间在书房自个儿下棋,一下起来便要到深夜甚至拂晓。左尹把伏案睡着的先生叫醒,看着他回卧房躺下,左尹又返回书房去,把棋盘上的黑色棋子收回棋罐——先生下棋只执黑子。后院书房藏书甚多,他找了棋谱来学,半年下来多少能领悟一些,却仍是看不懂先生留下的棋局。左尹那时又怎会知晓,乌犀先生的棋局并非单纯的棋局,其间含着的是四方局势的变化和杀伐决断的权谋算计。

  新年,立春刚过,寒意尚在,左尹抱着手炉坐在矮榻上,留意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守卫。今晨,黎围带着两队人过来,加上本就在宅子里留守的一队人,共有二十余人。黎围先是将乌犀先生请到堂屋,接着整个上午他亲自带着那些人把宅院里外上下都搜查了一遍,又令几人列队来回巡视。这般严阵以待的架势十分不寻常,左尹犹豫着小声道:“先生,他们还在巡查。”

  乌犀先生倚靠在铺了一层棉褥的竹榻上,手指翻着书页,“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左尹有些不安地问。

  “无事,”他似是安抚地笑道,“只是有人要来。”

  未时刚过,和煦的日光斜撒在院子里,堂屋中央架着个大大的铜炉,里头青红炭火烧的正旺,融融的暖意熏的人直欲入睡。垂花门忽然被打开,一人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身形高大修长,玄衣劲装、玉冠高束。左尹立在堂屋门口,看着那人在院内一众守卫跪地行礼中进得堂屋。他解下身后披风,与手中的马鞭一道抛在旁边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的热茶后坐在竹榻上,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坐在另一头的人。

  “看着像是胖了些,没想到黎围倒是很会照顾人。”上位者一贯低沉而威严的语气,此时说出的却是调笑的话。

  乌犀先生从书页上稍稍移开目光,扫了他一眼,道:“陛下却是清减不少,不如让黎大人回去好生照顾照顾。”

  左尹被那声“陛下”惊得身子一震,忍不住偷偷抬眼往那边看,却正撞上那人不经意看过来的目光,顿时感觉如芒在背,他把头垂的更低,手心里竟已沁出一层冷汗。

  目光在门口那小孩儿身上一掠而过,赵洵笑道:“我倒是想让他回来,奈何黎围自己请命要留在这儿。”

  见他脸上略带怔愣的神情,赵洵敛了笑意问:“你不知道?”

  乌犀先生摇头,淡声道:“黎大人许是厌倦了京中事务繁杂,才想在这僻远之地躲个清静。”黎围从靖难时就跟随当时还是应王的赵洵,他也是那时知晓此人,黎围有勇有谋、忠心不二,很受赵洵倚重。自他被幽禁于此处,黎围便一直负责带领皇城司的人在此监视守卫,他们虽相识已久,却都不是话多的人,若非必要则鲜少谈天说话。他不知黎围为何自愿留在这儿,也无意探究。

  两人又随意闲聊了一会儿。赵洵此番趁着巡视西南吏治来到梓州路,天不亮便骑马从梓州城往这里赶,马上奔波了半天,此时难免有些困倦,他索性侧躺在竹榻上闭眼小憩,竟很快就睡得沉了。乌犀先生仍在翻阅手中着那本书册,只是不时错眼去看另一边那已然入睡的人。一如当年靖难途中的情形。

  傍晚黎围送来晚饭,赵洵惦记着乌犀先生一年前存在地窖里的几坛葛藟酒(1),连声催促黎围去取。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黎围才提着酒壶回来。

  “地窖就在后院,怎的这么久才拿过来。”性急的皇帝陛下接过酒壶斟满两盏,还不忘抱怨,“要不是知道你不会喝酒,我都要疑心你是去偷着先喝了。”

  “陛下的饮食需例行检查,费了些时间。”黎围语气平平地答道,“臣并非不会喝酒,只是职责所在,不能喝。”

  赵洵嗅着杯中深紫色酒水的馥郁香气,颇为开怀地道:“先生酿的果酒味道最好,尝不到确实是你一大憾事啊。”

  黎围并不愿继续听皇帝幸灾乐祸的调笑,行礼告退转身便走,顺手把傻愣在门口的左尹一起拽了出去。

  屋内隐约传来杯盏相碰、欢言笑语的声响,左尹立在回廊处,手里攥着刚才黎围递给他的一个烙饼,半晌,忽然出声道:“先生难得说这么多话,应该是很开心的。”虽然没人告诉过他这宅子里其他人的身份底细,可他多少能猜到先生是被迫留在这里,黎围这些人是监视守卫先生的,而今日来这里的“陛下”,正是下令幽禁先生的人。可左尹想不明白,先生对着将他囚禁于此的人为何会觉得开心。

  黎围咽下嘴里的一块烙饼,低头看着他道:“小屁孩儿,少看少听,别说你不该说的话,别想你不该想的事,这样你才能活得久一些。”

  酒足饭饱,乌犀先生邀赵洵去书房下棋。赵洵喝了他酿的果酒,自然只得应邀作陪。乌犀先生照例执黑子,赵洵执白子,两人落棋的速度都很快,一边下棋一边甚至还有心思说说闲话,赵洵输的也很快,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连输了两局。

  第三局刚下了大半,赵洵捏着棋子在书桌上敲了敲,思索片刻又将它抛回棋碗里,摇头道:“不下了,就到这儿罢。”

  “陛下什么时候有了半途而废的习惯。”乌犀先生撑着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一向苍白的脸上此时微微泛红。

  “用不着下到最后都知道必定是我输。”赵洵答地坦然,他并不擅长围棋,何况此时还有别的事要谈。他忽而开口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乌犀先生失笑,反问道,“不知陛下肯给我什么打算?”

  “进京,帮我,”赵洵语气很是认真,“以你的才谋,足以辅政治国。”

  “经世治国的能臣陛下已任用了不少,不缺我这么一个乱臣。”

  “你明知我当时是一时气极,口不择言才会说出那些话。”赵洵急道。三年前他赴北境亲征,得知乌犀先生正是瓦刺崛起的幕后推手,惊怒不已,暗中派皇城司探查他的行踪,乌犀先生在梓州被擒,赵洵下令寻个僻远的宅子将其幽禁。北境战事一结束,他便秘密南下至梓州,见乌犀先生毫无悔意、仍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模样,赵洵百般追问,只换来乌犀先生一句“我并非谁的臣属,做事自然只凭自己乐意”。当时他急怒之下说了些斥骂的话,骂完之后便拂袖离去。

  赵洵缓下语气,接着道:“我知你不愿做人臣属,只当是为了帮我。”

  乌犀先生拨弄着手边棋罐里的棋子,沉默半晌,才道:“我只做乱世谋臣,做不来治世能臣。”

  “那你便甘愿一直被幽禁于此么?黎围呈递的奏报里说你觉得这宅子里的日子太无趣,我以为……”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以为他改了主意。可看着那双通透了然的眼眸,赵洵才意识到,乌犀先生从未觉得自己糊涂过,又怎会有想明白这一说。

  “之前的确无趣的很,所以我打算找件有趣的事来做。”乌犀先生朝门边的瘦小倒影看了一眼。

  赵洵随着他看过去,“那个小孩儿?”

  乌犀先生但笑不语。

  赵洵叹气道:“只要你不招惹事端,其他的都随你。”

  书房的灯烛明明灭灭地燃了大半,至拂晓时,黎围叩门,说是侍从已备好马匹,正在院外等候陛下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