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云迹白走出营帐,往训练场那处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抹红色。
云冬遇已经在练刀了。
他看不清云冬遇的面容,只能看见她矫健的身姿在草地上不断重复着疾驰,甩刀,接刀,转刀,身上的红衣好像一盏不断跳跃的火焰,让人挪不开眼。
明明小时候喜欢浅色衣服的,长大了居然连颜色的喜好都变了。
辉叔从不远处走过来,给他行了个礼。
他收回视线,问道:“怎么样?打听清楚了?”
“打听过了,小姐在这呆了大半年了,她双刀耍得好,没人欺负过她。”辉叔笑了笑,“倒是有几家想讨她回家当媳妇的。”
云迹白沉默片刻,轻轻地“恩”了一声:“没被欺负就好。”
他目光又转向训练场,突然想起最后那个冬至,云冬遇吵着要看花灯,结果上了街却不急着看花灯,反而操心他娶妻的事,年龄那么小居然操不少心。
没想到时间一晃,当初操心他娶妻的人如今也能嫁为人妇了。
他突然想念以前两人一起看书下棋弹琴的日子了,只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云迹白转身回营帐里,拿了自己的佩剑,去了训练场。
云冬遇一眼就看见了他,双手一扬,将双刀收回手中,动作间潇洒无比。
她先打了声招呼:“兄长。”
“恩,要不要跟我切磋一下?”云迹白举了举手里的佩剑。
云冬遇看着他的佩剑,回想起当初第一次看见他挥剑时的场景,昨天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脱口而出:“兄长怎么会来这里?你什么时候从军了?”
云迹白将剑出鞘,说:“切磋完了告诉你。”
云冬遇没再问,反手握着刀柄在空中转了几圈,用清脆的刀鸣声接受了他的邀约。
剑锋破风而来,她持刀朝剑身挥去,随着“啪”地一声碰撞声,二人正式进入切磋状态。
云迹白这次没有穿铠甲,只着了一身白衣。
一红一白的身影不断在训练场上闪过,时而刀剑交接,时而躲避对方攻击,短时间内竟未分高下。
直到周围开始出现其他人,他们才停下来。
“兄长,你该告诉我了吧?”云冬遇轻喘着气,抹了一把汗水。
云迹白看着她面色红润的脸庞,认真的眼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原本的身份。
正在这时,副将从旁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冬遇,你怎么敢跟云将军切磋?”
“云将军?兄长这么短的时间就做到将军位置了?”云冬遇冲他笑了笑,她昨天看见他穿着战甲,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个将军,却不想这是真的。
“其实……”云迹白看着她说,“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不姓云。”
云冬遇闻言愣在原地,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
不姓云?那姓什么?
副将已经跑到两人身边,举着自己的剑柄指着云冬遇说:“你知不知道云将军是三皇子啊?居然敢对他挥刀?万一伤到他,你小命赔得起么?”
三皇子……
云冬遇眼睛倏地睁大,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已经听不见副将后面说什么了。
他说他不姓云,可不就是嘛,三皇子只可能姓萧。
云迹白看着眼前的人脸色不断地变化,由开心到不解又到震惊,短短的时间里竟然闪过那么多种情绪。
他有点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告诉她,现在这个消息却被别人先说出口。
“我说过,不要那么称呼我。”云迹白声音有点冷。
副将瞬间闭了嘴。
空气都跟着安静下来,云冬遇低着头,用手指不停地摩挲着刀柄,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过去的一幕幕在她脑中浮现,冬至离京,刻意避开的以前,不经意间散发的强势,还有文武全才,她所有的不解此刻都有了相应的答案。
面前这个男人,竟然就是曾经久负盛名的三皇子萧逸云。
等她再抬头时,副将已经被云迹白斥退离去,训练场上又仅剩他们二人,云迹白握剑而立,白衣随风而起,仿若一朵不沾尘埃的白云。
“所以……你为什么会被贬?”云冬遇声音颤抖地问出心中所想的问题。
她实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那般好,怎么就会被贬为庶人?
明明他该是天边的祥云,该当让人一直仰望才是。
云迹白沉吟了一会儿,才再次云淡风轻地开口:“世上可以有千万个满头白发任意行走的云迹白,宫里不能有一个身染怪病受人非议的萧逸云。”
云冬遇心口阵阵发寒,回想起他日日捧着的医书,还有身上环绕的中药味。
“那你真的有怪病么?”
“中毒。”
云冬遇盯着他的黑发,问:“所以,你现在已经好了是么?”
男人冲她点点头。
云冬遇缓出一口气的同时,突然又想起那年冬至的刺杀,他险些丧命。
她手指再次收紧,双刀相互撞击发出“铛”地一声,清脆却刺耳。
哪里是宫里容不下他,明明是宫里的人容不下他的存在,当初容不下,难道现在就容得下了么?
她声音干涩地问:“既知危险,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云迹白沉默着,久久不言。
直到云冬遇背过身去,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心之所向,吾之所往,一事未了,未斩尘缘。”
—
关于一事未了,云迹白没有再多说,云冬遇也没再多问。
二人的相处仿佛又回到了许州时的状态,日日都可相见,再不用为对方牵挂担心。
不同的是,过去是一大一小在院中迎着太阳看书弹琴,现在是一左一右在草地挟着烈风刀剑切磋。
每每都以不相上下而结束,毫无变化。
云冬遇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忍不住开始取笑对手:“兄长,你是不是这两年偷懒没练剑了?现在竟连我都打不过了。”
想当初他可是一人击退五人的。
“我偷懒不假,冬遇勤奋才是真。”云迹白将剑收回剑鞘中,呼吸急促了几下,渐趋平稳。
云冬遇扬着下巴,挑着眉梢,毫不掩饰地放下豪言:“我还要更加勤奋点才行,有朝一日定要赢过你。”
云迹白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服气的模样真是跟小时候一般无二。
两人并没有切磋几天,便又到了冬至之日,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地吃上了长寿面。
吉州条件艰苦,长寿面清汤寡水,让人看着就没什么胃口,但云冬遇吃得很满足,好像之前的遗憾得到了弥补。
她将长寿面吃完,试探地问:“兄长,明年冬至如果你忙完了,我们去吃顿好吃的长寿面吧?”
云迹白一筷子将面条夹断,点头答道:“可以。”
云冬遇松了口气,提至喉咙的心脏稍稍放下,她好怕云迹白会一直留在这里,冠着那个所谓的“云将军”的头衔,却深陷危机四伏的境地之中。
云迹白将面碗搁在桌上,低声地问:“不过,冬遇,你确定明年冬至还会和我一起过生辰么?”
“什……什么意思?兄长不要冬遇了?”云冬遇感到一阵窒息,心底的不安随着这句话浮出水面。
云迹白低头盯着碗里没吃完的长寿面,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说:“冬遇,你十七岁了,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
这就意味着,纵是我再不舍得,明年再陪你吃长寿面的可能就另有其人了。
—
临近年关,吉州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
但却又是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地处边境人烟稀少,加上民风淳朴,吉州的百姓为了解决姻缘问题专门设立了“火缘节”,大致就是选一片开阔的草地,用成堆的火把圈出一块地方。
适龄的男子女子可在里面或歌或舞,切磋比武,如果彼此有意就可交换火把,成就一番姻缘。
云冬遇到吉州不足一年,并没有参加过火缘节。
但今年即将过节的时候,周围已经有几个姑娘报名参加了,还有人邀着云冬遇一起去。
云冬遇脑中回想着云迹白说的话,点头应下了。
到了那晚,云冬遇将束起的头发散下,重新挽起发髻,抬手把那只发簪戴上。
她依旧一袭红衣,出去之前披上了斗篷,与平时区别并不大,只是发髻让她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云迹白并没有参加火缘节,白天去了一趟集市,买了点颜料和画纸回来。
他想着再给云冬遇画张像,等她出嫁之时当作新婚贺礼。
营帐处空无一人,大都去参加火缘节了。
不远处的草地上,灯火通明,热闹至极,时有说笑呐喊声传入云迹白耳中。
他拿着笔站在桌前,脑子回想着云冬遇的音容笑貌,却迟迟下不了笔,他实在不知道该画她哪个样子,好像所有的样子都很美,又好像所有的样子都不够美。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歌舞切磋大概已经开始了,丝竹声不断响起,扰得云迹白脑袋混沌,心乱如麻。
他不得不放弃画像,出去散心。
云冬遇跟着同行的人去了场地,站在围观人群中,看着里面的人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她看着迎风飘舞的火焰,想的却是那年照亮全街的花灯。
忽然,场地内向她走来一个男子,手持长剑,身姿挺拔,眉眼含笑。
他站在云冬遇面前,试探地问:“我能邀你切磋么?我……我很想领教你的双刀。”
“恐怕不行,我今日没带双刀。”云冬遇拒绝了邀请。
男子面露尴尬地走开了。
云冬遇看着他的背影,努力思考着。
自己为什么没带双刀呢?因为不想切磋。
为什么不想切磋呢?因为不想嫁人。
为什么不想嫁人?她想不出来。
离家数年,她上山学武,遍览山河,也接触了不少男子,却没有一个让她心动的。
唯一挂念的男子就是云迹白,她学武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保护他,她走遍天下也是为了偶然能找到他。
找到了又怎样呢?他让她嫁人。
他要把掌中珠交给别人呵护,他不想做她的亲人了。
—
云冬遇裹紧斗篷,离开人群,向远处的山峦走去。
山脚下有个供人休息的亭子,十分破旧,好在几乎无人会去。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在那里呆着。
只是这次,亭子好像已经被人提前占领了。
云冬遇停下脚步,望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出神。
微弱灯火下,男人不用转身,她也认出是他,一袭白衣在半明半暗的环境里格外显眼。
她恍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年冬至,她央求着他穿白衣,到了街上也是如此吸引人的目光。
那次,她还惦念着他娶妻的事情,当时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不娶妻。
那凭什么他可以不娶妻,却让她嫁人?
这么想着,云冬遇顿觉委屈,大步走过去,想要质问他。
云迹白闻声回头,神情一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碰到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神情严肃。
他盯着她发间的簪子,问道:“怎么了?怎么没去参加火缘节?”
云冬遇不答反问:“兄长,你说我该嫁人了,可你也早过了娶妻的年龄,为何不娶妻?”
云迹白猛地被反问,脑子一时有些僵住了。
为何不娶妻?
他答道:“离京前年龄还小,离京后以为自己身染怪病,不愿耽误人家,想着能看着你过了及笄之年也就罢了。”
“那后来呢?你身体好了之后呢?”云冬遇盯着他的侧颜。
云迹白沉默着,后来……
后来,眼前这个人未到及笄就走了。
他却放不下了,总是想着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罪,有没有长高。
之后心里再装不进别人。
他背过身,答道:“应该是还没碰上合适的人吧。”
云冬遇看着他的背影,回答他之前的问题:“火缘节我去过了,没有碰上喜欢的。”
云迹白回身看她,注意到她身上那件熟悉的斗篷,一时之间情绪难以言喻,心头发酸。
他突然觉得云冬遇此时就很美,开口说:“我虽然练剑偷懒,但是画像倒是有所进步,今日正好有空,我再给你画个像吧。”
“好。”
回了营帐,云迹白重新铺好纸,低头仔细地磨着墨,黑发披散至肩头,与白衣相衬。
云冬遇坐在他对面,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他身上,久久移不开。
脑子里再次冒出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想嫁人?因为没有让她心动的人。
为什么没有让她心动的人?因为……
她见过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他如林间清泉般澄澈,如冬之旭阳般温暖,如雨后明月般皎洁。
这个男子给过她无限的宠爱,尊重,和耐心,凡此种种难以忘怀,让她再也无法对其他人有心动的感觉。
云冬遇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轻声问:“迹白哥哥,我不嫁人好不好?”
声音娇软,好似在请求,又好似在撒娇。
云迹白手指一抖,砚台里的墨汁微微溅出几滴,刚好落在纸上,迅速晕染成片。
画纸不再无暇,正如他被那声久违的称呼叫得心生波澜,再也无法平静下去。
烛光轻轻晃动,晃得他眼直头晕,口比脑快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