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33章 将悼(下)

  ——不为刀俎,便为鱼肉。

  这是夜雪焕自小到大听腻了的一句话。

  若是早几年,他或许会因为这番话而会对夜雪权生出杀心来,因为他当时身为皇子,军权还不完全在自己手里,四面楚歌,不进则退,不争则死。“不为刀俎便为鱼肉”这句话,就是他在庆化年间的真实写照。

  然而到了如今,荣府已然成为了和南北两府相当的存在,西北边军自成派系,不仅仅成了他的拥趸,更是荣府的拥趸;除非他自己放弃,没有人能夺他军权。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锦鳞的功劳,他以实际行动向天下证明,即便夜雪焕不在,他这个世子也足以成为荣府的主心骨,甚至成为西北边军的精神领袖。

  无论谁做皇帝,都动不得荣府分毫;只要天下能够繁荣太平,荣府也不会去管谁做皇帝。

  某种程度上说,夜雪焕已经脱离了皇权争斗;他早已成为刀俎,不怕任何人鱼肉,也并不想鱼肉任何人。

  这种格局实际上在元隆时期就已经初见雏形,但当时朝中毕竟只除了一个刘家,还需要夜雪焕来制衡其他两家;而如今皇权独大,四方边王相互之间都有了姻亲关系,从北到南连城一脉,拱卫边疆的同时也制衡皇权,不论是夜雪权还是往后的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愚蠢到妄图挑衅边王的权威,动摇自己的根基。

  相似的质疑和警告,在庆化宫变之后,夜雪焕就从楚悦之口中听过。当时他比现在更容易夺取帝位,尚且不曾动摇,如今就更不可能放弃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稳。

  为了打破旧格局,形成如今这样的新制衡,重央已经流了太多血,也牺牲得太多了。

  杨连宇字字血泪,的确道破了夜雪权的某些本质;但归根结底,他并不效忠于夜雪焕,他只想要夜雪权死,给他的主子报仇雪耻。

  夜雪焕毫不怀疑,若他真能遂愿,必然会在看到夜雪权丧命的那一刻自尽殉主,了此残生。

  夜雪渊并没有死,但不知内情的杨连宇却已然心死如灰,全凭一口怨气在强撑。深夜造访百荇园可能都是姚潜给他出的主意,如若不然,他怕是能直接闯宫刺杀——虽然下场十成十会是失败惨死,但至少能让他求个死得其所。

  夜雪焕也很同情他,但正如夜雪权所言,没有人有义务非要做个善人,牺牲自己的利益为别人求成全。

  “我便是杀了二皇兄,又能如何?”夜雪焕依旧平静,“再血洗一次皇城,再清理一批朝官,再让朝中乱一次,这就是为大皇兄报仇雪耻了么?”

  “他害你险些死在皇陵里!”姚潜猛地站了起来,“就是因为觉得你死了,他才敢这么嚣张,才敢夺权篡位!你难道就这么算了?当年你在逆境之中斩杀蛮王的气魄哪儿去了?!”

  夜雪焕摇头道:“在我看来,他是在及时止损。大皇兄终究不够心硬,若他能在我出事的第一时间把暖闻赐嫁莫染,再给思省赐个偏远封地,连同他母妃一起发配出去,先一步断了楚家和南宫家的心思,事情未必会到这般地步。”

  更重要的一点他并没有说出来,当时玉恬定然已经对夜雪权产生了极大的敌意,夜雪渊多少对他生了些嫌隙,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临产的玉恬即便想先下手为强,料理了夜雪权,可能也有心无力。

  最致命的一点是,恐怕玉恬和夜雪渊都没有想到,魏俨会是夜雪权的人。

  这些因果在事后看其实十分清晰,没有一件对夜雪渊有利,可以想见他当时有多焦头烂额。

  夜雪权没能拿到山河大阵,缺少震慑朝堂的筹码;在确认夜雪渊处理不了这种局面、自己又失了他的信任之后,最终决定自己取而代之,的确是最快、最优的止损途径。哪怕众叛亲离,他也依旧做得出这个决断。

  当然这不能说就是夜雪渊优柔寡断,但身为帝王,这一点点的犹豫便足以致命。

  ——夜雪渊输就输在这决断力上。

  这样的结局实在说不上圆满,但其中掺杂了太多无法改变的陈年旧事和无法预料的阴差阳错,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犯了些自以为是的毛病,所以谁也没有资格怨谁,唯有各自牺牲退让,共同弥补止损。

  夜雪焕能明白,甚至夜雪渊也能明白,所以哪怕感性上一时无法甘心,理性上却可以接受现状;否则就算是为了妻女,夜雪渊也未必就愿意长留月葭。

  然而姚潜和杨连宇显然并不明白,也不能接受。

  姚潜大概觉得夜雪焕失了锐气,只图明哲保身,所以大失所望;而杨连宇大概始终认为夜雪焕心中并不向着夜雪渊,所以哪怕夜雪权是篡位,他也愿意拥护。

  夜雪焕不愿伪善地说什么自己有多无可奈何,更不可能告知他们这背后的种种隐秘。在这种事上,他早就习惯了做恶人,也不差这一回。

  “当年庆化宫变之时,我并非没有别的选择。”

  他的目光分别在姚潜和杨连宇脸上扫过,语气波澜不惊,“事实上,无论是姚潜还是杨将军你,当时都觉得我是去杀人而不是救人的,不是么?”

  姚潜和杨连宇同时一愣。

  “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解东宫之围,若非二皇兄先一步拖住了御书房那头,大皇兄很可能都等不到我过去,所以我也并不是没有第二手准备。”

  “当时刘霆挟持着大皇兄,父皇拿捏着暖闻,但他们都忽略了思省。若我真要收渔翁之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再扶思省登基。”

  “我选择解救东宫时,你们就应该明白,我根本没想要掌控朝堂,我比谁都希望大皇兄能早日独当一面,我才好早日抽身。”

  “二皇兄想必也是一般想法,所以他选择促成我与大皇兄的合作,扶持他登位,再以辅政之名逐渐立足朝堂。”

  他抬眼看着杨连宇,凤目中一片澄净,“若我早知二皇兄有这种心思,当日……我或许就会放弃大皇兄,直接扶他登位。”

  这话说得无比残忍,却偏偏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他根本无所谓与谁亲厚,谁能给他最稳固的地位,谁能给他想要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他就扶持谁来坐这皇位。

  他从前挣来的种种战功、名望、权势,不是为了自己当皇帝,而是为了日后有能力挑选对自己最有利的皇帝。

  他甚至还隐晦地道出了另一个事实,夜雪权其实也一直在拿夜雪渊当挡箭牌,把自己的野心和抱负藏在所谓“辅政”的名义之下。直到夜雪焕折戟,夜雪渊这块挡箭牌眼见着也要失利,他才自己站到了最前。

  ——这些天家龙子,究竟都把手足兄弟当成什么?

  杨连宇在那一瞬间怒极恨极,浑身上下杀气凛然,可转眼却又变为了难以抑制的绝望和迷茫。

  夜雪渊与夜雪焕龃龉多年,当初会去寻求他的帮助,又何尝是因为什么可笑的骨肉亲情?

  他们这些皇子,哪一个不是挣扎在存亡边缘,谁又非要救谁不可?

  “……王爷。”

  杨连宇再次跪地,声音里已有哽咽,“杨某自知报仇不过是意气之举,不敢要求王爷冒险,今后也绝不再提。只是陛下谥号已定,却始终不见遗体。若他与娘娘当真已经不在了……只求王爷能带杨某见一见他们的坟冢,确认他们能入土为安。”

  “……娘娘腹中,还有个未出生的孩子啊……”

  说到最后一句时,这昔日高大威武的禁军统领已是潸然泪下。

  夜雪焕心下恻然,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低声道:“杨将军不必如此。我先着人送你去安全之处,待你将伤势养好,再议其他。”

  他倒是有意送杨连宇出海与夜雪渊相见,但一则杨连宇眼下伤残至此,未必受得起海上风浪折腾;二则他精神状态也极差,若是明说夜雪渊夫妇尚在人世,就连他们的小女儿也平安降生,怕是他根本等不得状态稳定就要出海寻人,于他自己有害无利。此事难办,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杨连宇却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只以为他是在回避问题;连坟冢都不能看一眼,怕不是夜雪渊夫妇已经尸骨无存了。

  他眼中黯淡无光,夜雪焕正欲再劝,突然听姚潜在背后咬牙切齿道:“王爷当真就如此绝情?”

  夜雪焕闻声回头,就见姚潜箭步蹬上方几,一手扣住蓝祈的肩膀,另一手长剑出鞘,抵在了他颈间。

  他这一手谁都猝不及防,夜雪焕也顾不得杨连宇了,下意识往前一步,姚潜就挟着蓝祈退后一步,剑锋微挑,紧贴住那一小截露在斗篷之外的苍白肌肤。

  杨连宇也没想到姚潜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既震惊又为难,忙上前劝阻:“姚将军,不可!”

  “你不用怕!”姚潜满脸的决绝愤慨之色,“本就是王爷无情无义在先!”

  夜雪焕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问道:“你待如何?”

  姚潜昂首道:“王爷眼见英雄落泪尚能无动于衷,不知蓝公子的命能不能换王爷给一个准信?先帝与先皇后究竟葬在何处,甚至遗体还存不存在,难道连这点都不能告知吗?!”

  夜雪焕简直气到肺疼,这厮哪只眼睛看到他无动于衷,又何来这么多古道热肠?

  莫说是夜雪焕,姚潜自己与杨连宇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最多算是东宫之乱时同仇敌忾的战友,难道就为了他所谓的“英雄落泪”,就能不分青红皂白,谁弱势、谁可怜,他就帮谁?

  心存公义是好事,锄强扶弱也算不得错,但架不住人傻。

  “姚潜,你弄错了一件事。”夜雪焕耐心耗尽,声音里已满是冷意,“蓝儿从来不是我的软肋……”

  话音未落,蓝祈蓦地向前倾身,直接用侧颈去撞剑锋。

  姚潜大吃一惊,下意识就松手撤剑,而蓝祈的那一撞不过是虚晃,剑上力道一松,立马脚跟侧旋,强行扭转身体,脑后的兜帽甚至在姚潜脸上抽了一记,翩然从他肋下穿了出去。

  整个过程电光石火、行云流水,姚潜还没反应过来,蓝祈已经站在了夜雪焕身边。

  长剑落地的哐啷声响之中,夜雪焕的后半句话才缓缓出口:“……他是一块谁也啃不动的硬骨。”

  姚潜尴尬地立在原地,柔软的布料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脸上被擦过之处却如火烧一般灼痛。蓝祈分明就是故意让他拿住,再轻易逃脱,就是要把他那一腔冲头的热血浇灭。

  “我的轻术的确大不如前了,但姚将军若不是一心想要我死,还是拿不住我的。”

  蓝祈从容地整理了一下斗篷系带和兜帽,淡淡说道:“我知姚将军心切,但我家王爷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先帝与先皇后的下落,王爷也所知甚少,还待再做调查,如今的确给不出答复来。杨将军若信任我家王爷,就好好养伤,静心等候。”

  他倒也没说谎,虽知夜雪渊夫妇人在月葭,但他们并无去月葭的途径,要等月葭那边给回复,才能“再做调查”。

  送去月葭的信件还在九音阁,一来一回少说也是好几个月,夜雪焕便是想送他出海,大抵都是明年的事了。

  蓝祈虽然话说得笃定,实则没给出任何承诺,核心思想就是一个“等”字,怎么听都是缓兵之计。但他的用词又十分耐人寻味,尤其是“下落”二字,乍一听倒像是那两人没死一般,却也可以解释成遗体的下落,模棱两可,真假难辨。

  蓝祈的那张嘴,杨连宇或多或少有所领教;外界传闻他当初“气疯刘霆”、“吓退楚悦之”,都并非夸张。越是心机深沉之人,越容易着他的道;宣政殿上的朝臣早都明白,蓝祈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也不能深究。

  杨连宇不敢推敲他话中是否别有深意,心中虽怀了一点希望,又不敢追问,嘴唇紧抿,目光在几人之间逡巡一圈,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夜雪焕揽着蓝祈,见他颈间虽未破皮流血,但依旧留了一条清晰的红印,更觉恼怒,狠狠瞪了姚潜一眼,嫌弃道:“好歹也是有妻有子的人,却拿无辜弱小为质,你也当真做得出来。”

  姚潜无语凝噎,虽然的确是他理亏在先,可蓝祈又算哪门子的“无辜弱小”?

  只是毕竟是他先兵刃相向,多少还伤了蓝祈,此时冷静下来,亦觉羞愧难当。长剑尚且掉落在地,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道歉之辞卡在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蓝祈无视了他,继续对杨连宇道:“只是杨将军也要明白,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我家王爷追查此事,也不过是求个心安,一旦发现有任何风险,随时都会抽身而退。何时能有消息,甚至会不会有消息,都无法给你保证。杨将军若还愿意等,就安安心心地先养伤,切莫心焦。”

  他这是在拖延杨连宇的时间,同时也给他做好心理建设,将来即便与夜雪渊主仆相见,各自落魄,风华不再,反而还要触景生情,比不见更加难受。但若能有个小半年的缓冲时间,让他在安养和等待中消磨掉多余的期待和怨恨,心态平和下来,抛却那些危险的念头,便能有“从长计议”的资本。

  杨连宇久未言语,看看蓝祈再看看夜雪焕,却无法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更多讯息。

  夜雪焕自顾自地抚着蓝祈的侧颈,蓝祈半靠在他肩头,眼睛半睁半闭;姚潜梗着脖子立在一旁,看哪边都不合适,只好盯着地上的剑尖。

  所有人都在等着杨连宇的表态,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不想再给他更多压力。

  杨连宇最终长叹一声,第三次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周周整整地对着夜雪焕三叩首,平静道:“多谢王爷美意。往后还请王爷多费心了。”

  夜雪焕点点头,把程书隽喊了进来,吩咐道:“你送二位将军回去,明早宵禁一过,先送杨将军去仙宁别院,我来安排人送他去江东。”

  姚潜嘟哝道:“为何要去江东……”

  夜雪焕在江东无甚人脉,打的就是用南宫秀人的消息来要挟南宫显的主意,一则远离丹麓,二则方便日后出海,三则撇清关系,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南宫显。

  姚潜有此一问倒也正常,但夜雪焕无法解释,没好气地反问:“不然呢?留在你府上?”

  姚潜悻悻地撇了撇嘴,夜雪焕知他定然在腹诽自己不够道义,救人不救到底,甚至还可能要夸下海口继续庇护杨连宇,趁他开口之前抢道:“此事你不用再管,赶紧给我滚回去,仔细你爷爷知道了过来扒你的皮。”

  姚潜生平最恨旁人拿姚老元帅来威胁他,偏偏夜雪焕却是个实打实能告到状的人,也确实怕他爷爷当真杀来丹麓拎他回去,只得憋屈地忍了。

  程书隽扶着杨连宇出了小花厅,姚潜赌气一般绕到前面去开路,经过两人身边时还不甚明显地翻了个白眼。

  夜雪焕险些气笑了,这厮在丹麓混了这么多年,竟还能是这么个锋芒毕露的性子,还不是沾了他爷爷的光,没吃过什么苦头,一路平稳升迁。

  杨连宇在出厅门前最后回头望了夜雪焕一眼,眼神里似有些不舍和犹豫,亦有些星星点点的希望之火;然而掩盖其下的,却是谁也不曾察觉的释然和决然。

  程书隽带上了厅门,夜雪焕抬手就在蓝祈臀尖上拍了一巴掌,骂道:“明知自己大不如前,还敢这么玩?真伤着了怎么办?”

  蓝祈哼道:“我若是躲开,他一击不中,怕是就要被你按在地上打了。”

  夜雪焕嗤了一声,“我打了又如何,他还敢声张不成?”

  “他吃顿打无妨,但杨连宇负担会更重。”蓝祈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人竟如此重情重义,欠了姚潜一条命,日后便是出海见了你大皇兄,怕是也心思难安,始终是个隐患。还是让他的主子来做决定吧。”

  “大皇兄流落异国,愿不愿意见他都未可知。”夜雪焕轻叹,“你让他不要抱太大希望也是对的。”

  蓝祈对此并不乐观,摇头道:“始终不是长久之策。就算送他去了江东……他又能等到何时?”

  “这并非你我所能左右之事,我们也不过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夜雪焕替他扣上兜帽,托着腿根把人抱了起来,“别多想,你这身子也还要好好养着。早些睡吧。”

  蓝祈抱住他的脖子,闷闷地应了一声。

  廊下的灯火被雨幕迷蒙成了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将一整条水上连廊映得格外曲折漫长。连廊外是雨吹青荇的淅淅声响,新荷的清雅香气幽幽萦绕,间或有水汽裹挟着暮春的凉意拂到脸上,不期然就与蓝祈记忆深处的江东水乡相重叠。

  他出生在那样温润和煦的地方,却似乎一点也不留恋那些精致灵秀的靡靡风情;他的家在戈壁连山之下,春时尘烟苍茫,夏时雷雨狂暴,秋时凛风萧瑟,冬时冰雪漫天。旁人都道西北苦寒,可正是那片粗犷壮阔、豪放不羁的土地,才造就了这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温热怀抱。

  那是他们要用一生来一起守护和经营的土地,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山长水远、云开月明。

  他枕着夜雪焕的肩头,在规律的脚步起伏和沉稳的呼吸声中昏昏欲睡,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要被带去何方,只是安安心心地窝在这双臂膀之内——那才是他认定的容身之所。

  “容采……”

  他闭着眼睛小声呢喃,“我想回家了……”

  夜雪焕侧头在他额上吻了吻,柔声道:“乖,很快就能回家了。”

  昔日刚从云水关回来时,夜雪焕还曾说百荇园是他们在丹麓的家;蓝祈虽未明言,但对百荇园的钟意甚至更胜千鸣王府,而今却不想将这里认作是家了。

  这繁华的都城实在太纷乱、太憋闷,有太多太多力不能及和无可奈何,无论蓝祈有多么心志坚忍,终究还是消磨不过一次次的世态炎凉。

  回到房内,安神香已经燃了一大半,满室暖馨。夜雪焕取了药油,替蓝祈按揉左臂伤处。

  药是南府的老太医所配,每晚睡前这样按揉一会儿,两个多月下来明显恢复了许多,不再会酸胀疼痛,指尖也鲜少再有麻痹感,激动起来还能在夜雪焕背上抓点痕迹出来。再配合生肌祛疤的外敷药膏,如今那些凹凸不平的皮肉也在逐渐恢复平滑白嫩;除了手腕上最深的一道之外,几乎已经快要看不出来最开始时的狰狞可怖。

  药油慢慢化入肌理,整条手臂又酥又热,蓝祈舒服得直哼哼,脑袋也越来越沉;等到夜雪焕最后替他敷好药膏、裹好纱布时,竟是已经睡熟了。

  夜雪焕轻叹了一口气,蓝祈到底还是精神不济,再重的心思也抵御不了倦意,睡下后轻易不醒,警敏和防备能力大不如前;虽是和姚潜夸下了海口,但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蓝祈都离不开他的保护。

  他抱着蓝祈裹入被中,看着他在怀里酣睡,自己却一夜未能成眠,心头隐隐泛着不安,总觉得此事还没那么容易解决。

  果然到了第二日一早,程书隽哭丧着脸回来复命,门都来不及敲,急急冲进来道:“杨将军……自戕了。”

  蓝祈才刚刚睡醒,听到这个消息,与夜雪焕对望一眼,两人脸上都没有意外之色,唯有怅惘和遗憾。

  ——终究还是没能挽留。

  禁军作为皇城护卫,本就随身携有烈毒,一旦皇城遭到入侵、失手被俘,就该以死缄口,绝不能向敌人透露任何信息。这种烈毒据说是太医苑的最高秘方之一,入口不到半息工夫就能致死,无觉无痛,也算是留给那些忠勇烈士的体面和仁慈。

  杨连宇身为前金吾卫统帅,身上自然也有配备;但他伤残至此,尚且奋力残活,以至于谁也没想起他还有这么个自戕的手段。昨晚休息时还一切如常,今早便见他兵甲俱全地躺在床上,已经断了生机。

  他给夜雪焕留了一封遗信,大意是说自己残破之躯,即便苟活于世,也已经无法为主子尽忠尽力,更不敢劳烦夜雪焕冒险庇护。昨晚言辞激烈,多有冒犯得罪之处;但知夜雪焕始终关注此事,不曾对夜雪渊弃之不顾,心中便已无牵挂。

  ——他根本早存死志,昨晚也根本不是来要求夜雪焕报仇雪耻,一通抢白竟全都是激将之辞;最后那句要夜雪焕“多费心”,也不是为他自己费心,而是为了夜雪渊夫妇的“后事”。

  他很清楚他杀不了夜雪权,也无法要求旁人为他犯上作乱;即便苟延残喘,也永远都是个不能见光的罪人,一辈子要寄人篱下、颠沛流离。

  与其落个如此凄凉落魄的结局,不如带着气节与尊严殉主;若他一命能换得夜雪焕的一丝怜悯,能为夜雪渊夫妇求个安葬,那也算是他这条残命最后的价值了。

  这相当于是以命相挟,若夜雪焕当真没有夜雪渊的消息,在看到这封遗信之后,便不得不彻查下去,给他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说不上多光彩和高明,却的确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杀招。

  夜雪焕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自戕固然不是明智之举,可怀着无谓的希望苟且偷生,又岂能算是勇敢?

  他当然可以明言告知夜雪渊尚在人世,如此杨连宇必然会愿意等候;可若是数月之后,夜雪渊来信说不愿相见呢?到那时,杨连宇要如何自处,夜雪焕又该如何挽留他的性命?

  夜雪焕有自己的考虑,杨连宇也有自己的选择;谁都说不上错,却也谁都没能洞悉对方的意图,到头来酿成了这般令人唏嘘的结果。

  “……你这下满意了?”

  姚潜双目通红,杀气腾腾地站在夜雪焕面前,咬牙切齿道:“把人逼死了,就不必麻烦王爷了,是不是?”

  夜雪焕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一把扯住姚潜的后领,拎起来就往外走。

  蓝祈默默跟着出去,一边悄声吩咐程书隽:“去把王爷的沧星拿来。”

  莫说是夜雪焕,就连蓝祈都想打姚潜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