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不解契>第60章 背水(下)

  “……你当真替我造了籍?”

  蓝祈颇有些意外,夜雪焕不声不响,居然早就做好了安排,思虑之周到,真可谓滴水不漏。

  “我岂会留这种空子给刘霆。”夜雪焕不以为然,在蓝祈鼻尖上捏了一把,似是不满他的不信任,“回丹麓前就替你造好了,如今你的身份可还是个五品侍卫,母后钦点,谁敢查你?”

  蓝祈不禁莞尔,也更加感念他的体贴细致,伸手勾了他的脖子,懒懒道:“那你怎的不给我发俸饷?”

  夜雪焕扬手在他臀尖上轻拍了一下,笑骂:“谁家侍卫有你这样的吃穿用度?小白眼狼,也不想想你在九音阁吃了多少夜宵钱,还敢问我要俸饷?”

  “你给我造的籍是从楚后在世时算起,那么多年欠下的俸饷,不该补给我?”蓝祈凑到他跟前,在下颌上浅浅亲了一下,“堂堂皇子,岂可欠账?”

  “你啊……”

  夜雪焕轻笑,想起这小猫儿多年隐忍,如今终于愿意向他倾诉、向他讨要补偿,心头一片柔软,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附在耳边低低调笑:“那我就一夜一夜,慢慢地补给你,好不好?”

  这话无疑已经荤味十足,可惜蓝祈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小薄皮了,居然半点也不脸红,甚至还乖顺地在他颈间蹭了蹭。

  今日天晴,晨光映雪,银白一片。少主翘着尾巴出去溜达了,童玄回来时对这场面见怪不怪,一脸淡定地将李尚书的反应如实说了。

  夜雪焕听完后大笑:“李若谦可真是个妙人。”

  他此时虽在谈笑,心情却说不上轻松;刘霆只是让李尚书来稍稍试了试水,而他的回应却可谓强硬至极,生生又往前抢了一步,摆明了是再不给回旋的余地,奔着你死我活去了。

  他如今占尽先机,刘霆却依旧在步步后退;可越是如此,他心中就越觉警醒。逼得越紧,退得越后,到时候的反弹之势就越凶猛,垂死的困兽若是捆不好,同样还能咬死许多人。

  他就是要把刘霆逼到退无可退,要他底牌尽出、全势反扑,然后才敢把自己的底牌也亮出来。

  他算了算时辰,对蓝祈道:“去换身衣服,跟我出去。”

  想了想,又笑道:“穿漂亮些,我们去见见贵客。”

  …………

  九音阁虽然通宵营业,但白日里的氛围自是与夜间不同的。真要论起来,午后是九音阁生意最好的时段,但上午的时光往往才是最闲适、最宜人的。尤其是在这样没有朝会的冬日晴雪之中,开一隙窗格,点一炉暖香,要一杯清茶、三两小碟,便是听不清楼下琴娘的演奏,光是听一听窗外并不如何喧闹的人声,也足可谓雅事一桩。

  谢子芳如今就在享受这样美妙的早晨。

  丹麓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雄城,而这座雄城的财富少说也有七成集中在上城之中。光看这北市一处,那些建房的瓦、铺地的砖,店铺里陈设的金银玉器、绸缎绫罗,街上行人的衣着首饰、后面跟着的家仆护卫,扑面而来的都是金钱富贵的味道。

  这不过是丹麓城中的小小一隅,更不提那些权贵的府中,还有那巍峨的皇城之内,到底会是何等奢华。

  总有人要说这些都是民脂民膏,光鲜之下满是罪恶,可又有多少人能拒绝这样的纸醉金迷?谢子芳自认是个真小人,但也强过伪君子,一边口中声讨,一边享受其中。

  他端着茶盏,嗅了一口淡雅的茶香,满脸都是陶醉。

  西越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贫弱小国,战战兢兢地依附重央而生,也不知有多少西越人把定居重央作为人生最高理想。谢子芳家中经商,年少时曾在丹麓住过一段时日,从此便被这座万顷雄城深深吸引。重央人自有身为大国子民的气度和矜持,对待他国商贩尤为宽容热情,会一脸自豪地介绍丹麓城里最好的去处,甚至书塾的先生看到谢子芳正值学龄,还邀他去旁听课业。书塾里的学童听说他是西越人,个个都与他交好,三天两头给他带些小玩意儿、小吃食,放课后争着与他玩耍,恨不得把重央所有的好都展现给他看。他欣悦、动容、羡慕,却也嫉妒、自卑、不甘,重央人身上总有一种由内而外、浑然天成的优越感,让他无法不自惭形秽,让他时时刻刻都在意识到,他是个西越人,他不属于这片繁华盛世。

  ——他的祖国永远无法拥有这样的繁荣昌盛,也永远给不了他这种昂首挺胸的骄傲。

  他若想要这样的富贵奢靡,想要这样的骄傲自豪,就不能再做西越人。

  他不惜叛出西越、转投颐国,不惜以色侍君,不惜卖主求荣,那么多年步步为营,如今他所向往的一切终于就在眼前,不过一步之遥。

  ——他如何能不陶醉。

  “……谢监国,好兴致啊。”

  谢子芳闻声回头,就见右相刘霆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数名带刀侍卫,其中两个跟了进来,关上了雅座的门,自觉立在一旁。

  他今日是一身便服,锦衣上绣着花鸟图,腰带上嵌着金玉珠,对于重央的权贵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打扮,可对于寻常的西越人而言,都是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

  同样是一国之相,可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都天壤云泥。

  谢子芳抬眼看了看,微笑回道:“刘相在这丹麓城中日久,自然不觉有何新奇之处。然刘相可知,只这九音阁里居高临下的一眼,便是多少人想看都看不到的风景?”

  刘霆不置可否,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亲自执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热茶。

  谢子芳的容貌确实很美,嗓音也醇厚性感,可却太阴柔,不是重央人喜欢的那种美人。重央所盛行的男风归根结底来源于尚武的习俗,哪怕身为男子,也会被强大的同性所吸引;或者说正是因为同为男子,才会更加向往和倾慕于强大的力量感。而那些立于顶端的强势之人也无疑更加享受于征服同性的满足感,即便是那些喜欢美少年的,也是喜欢少年人的青涩稚嫩,享受于亲手调教培养的成就感。

  路遥能被评为丹麓第一美人,除了自身容貌和有夜雪焕做靠山之外,也是因为他确实有本事,能在北市这种销金窟里辟出一块自己的小天地来,就算被误认是夜雪焕的男宠多年,整个权贵圈里也没人会轻视于他。

  重央人认为的男子之美,是力量,是才情,是广阔的可能性,而不是谢子芳这样纯粹的阴柔魅惑。

  然而这位监国大人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刘霆心中委实看他不起,若论眼界,谢子芳的确比西越、颐国之类的小国臣民要开阔和长远得多,可若要论器量,他还远远不足以站在重央的朝堂上。田间的雀鸟即便是看到了高远的天际,那孱弱的翅膀也不足以高飞;即便是乘风而起,骨头不够硬,终究还要随风而逝。再看他一路上位的手段,也实在不高明,在重央更不可能行得通,毕竟重央朝堂之上可从来没有这种从床上爬过来的“肱股之臣”。

  放眼这重央朝堂,他又攀得起谁,谁又会看得上他?

  刘霆呷了口茶水,这才开口问道:“谢监国可喜欢这丹麓城?”

  谢子芳欣然道:“自然喜欢。这世上,有多少人能不喜欢丹麓?”

  “如此甚好。”刘霆不咸不淡地说道,“既然喜欢,谢监国不妨就在丹麓多住些时日吧。”

  谢子芳听他语气不对,笑容立时就敛了起来:“刘相这是何意?”

  “自然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刘霆冷冷答道,“朝中对贵国所给的答复并不满意,希望谢监国留在重央,以配合继续调查。”

  谢子芳勃然色变:“不质亲王质臣子,岂有此理?!”

  刘霆嗤笑道:“那只能怪谢监国的分量太重,唯有你才能教颐王有所忌惮,乖乖听话。”

  谢子芳眼中戾色一闪而过,随即强自镇定,沉声道:“刘相,这可与我们先前所说不一样啊。”

  “此为陛下的决定,我亦无能为力。”

  刘霆甚至都没正眼看他一下,也懒得再给他什么好脸色,慢悠悠地说道:“谢监国若还想解决此事,就请勿要妄动。”

  谢子芳冷声道:“刘相想要如何?”

  刘霆明显是要翻脸,但既然没有直接翻脸,就说明尚有忌惮。谢子芳自觉有恃无恐,并不如何惊慌,但话说到这个份上,怕是之后也不谈什么合作了。

  他心中有了些计较,刘霆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平静说道:“也不如何。谢监国只消安心待在鸿胪寺中,老夫自会处理妥当。若实在要出门,让护卫们跟着便是。”

  谢子芳双眼微眯,这分明是软禁加监视,要限制他的行动。虽说是重央朝中商议的结果,但刘霆不与他互通有无,反而要他置身事外,那必然是要采取些对他不利的措施。

  他不是没想过刘霆会翻脸,但形势转变如此之快,也实在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忍不住试探道:“刘相如此过河拆桥,就不怕我玉石俱焚么?”

  “过河拆桥?”刘霆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我早与你说过,玉无霜只能让他玉家人自己动手,你没本事动。可让我说准了?”

  “我可有与你说过,待南巡事成之后再谋玉家?”

  “但凡你能沉得住这口气,他夜雪焕早该死在西越,岂有如今这等局面?”

  “你一步错,便步步错,一个金睛落到他手上也就罢了,到后来红龄也落到他手上,玉无霜也落到他手上——”

  “我助你扶了你主子登位,助你清洗了半个云雀,你又回报了我什么?皇陵钥匙、云雀的掌控权、夜雪焕的命,你样样失手,我又过了什么河、拆了什么桥?”

  谢子芳强忍怒气,刘霆这番兴师问罪的确让他无法反驳,可他也着实有些冤。一则刘霆自己与玉家也有苟且,打的是两头收租的如意算盘,本就没怎么出力;二则红龄这女人行事又不听他调遣,谁也没想到她会栽得如此彻底。更不提玉无霜还玉石俱焚地用了红颜枯骨,谁能奈何得了她?如今他们都被逼到捉襟见肘,说到底是因为各怀鬼胎、互相拉扯,何必倒把自己说成个债主似的。

  话既已说开,刘霆也没了好脸色,冷笑道:“至于玉石俱焚?你怕是还没弄清自己的立场。如今朝中主战者甚众,只要你有任何异动,立时就会成为宣战的借口。若真让此战成行,你第一个就要死,还想有玉石俱焚的机会?”

  谢子芳大骇,他没想到重央竟会如此强硬,颐国送了亲王前来,已是有意俯首称臣;然而重央竟是非要找借口宣战,摆明是要吃下颐国,甚至一举吞并整个西南区域,其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平心而论,颐国最后会走向何种结局,谢子芳根本不在意。那只是他的跳板,是他用以在重央立足的敲门砖;他满以为这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份大礼,然而在重央朝廷眼中,颐国根本就不值钱,原本对云雀的那点忌惮也因为睛部的瘫痪而彻底消失,若是想要,随时都可以自己打,不稀罕他来献礼。

  若要追究原因,诚然都如刘霆所言,是他太过托大,没能对玉无霜赶尽杀绝,导致颐国的死穴彻底暴露;但在这一整个过程中,刘霆都可以说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只保他刘家自己的利益,甚至连情报都吝于分享。

  ——刘霆这条船,也该是时候下了。

  “我明白刘相的意思了。”谢子芳放软了面上的态度,缓缓说道,“还请刘相多费心了。”

  刘霆哪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却也懒得理会,不想再与他多言,只带了两名侍卫起身离去,其余留在门外的都鱼贯而入,在谢子芳面前站成一排。

  谢子芳的立刻就臭了,但如今寄人篱下,处于劣势,唯有忍气吞声,另谋打算。

  刘霆心中也并不轻松,脸色同样阴沉;刚转过走廊拐角,迎面就看到了刚刚登楼的夜雪焕,也同样带了一队的玄蜂侍卫,阵仗极大,不像他平日里来北市享乐时惯常的作风,心里顿时突了一下。

  若论辈分,刘霆是外公辈,却始终越不过这层君臣主仆的关系,周正地给夜雪焕行礼。夜雪焕以小辈身份回礼,在这方面,两人都无可挑剔。

  “这可真巧。”夜雪焕一脸的官方微笑,“这才刚是午前,正是喝茶的好时候,刘相怎的就走了?”

  刘霆瞥了眼他手里牵着的小男宠,不咸不淡地回道:“比不得殿下有闲心逸致。”

  夜雪焕面不改色地说道:“刘相乃我朝肱股之臣,为国辛劳,宝刀不老,容采自是不及。”

  他性子倨傲,鲜少用得到这种酸臭的奉承之辞,然而此刻真要说,却也信手拈来。

  刘霆知他此时前来,必然也是冲着谢子芳。他并非没有手段阻止这两人接触,但若此时插手,倒反而显得心虚,反而会给夜雪焕可乘之机。

  他与谢子芳在此会面也并非什么机密要事,夜雪焕听到风声倒也不奇怪;但他居然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步步相逼,竟都要当面来切他后路,当真是非要与他做个决断不可了。

  擦肩而过之时,刘霆嘴角微扬,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阴狠张狂。

  ——那便不妨让全天下都好好看一看,他刘霆真正的后路在哪里。

  谢子芳听到外面动静,心中立时就有了计较。刘霆带来的那些鸿胪寺守卫虽是用来限制他行动,但名义上还是侍卫,不能当真动手;所以当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夜雪焕面前时,也没人能阻拦他。

  “三殿下。”他恭恭敬敬地揖首行礼,声音轻缓醇厚,带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诱惑的味道,“早闻三殿下英名,不知谢某可有幸,与三殿下一道饮一盏茶?”

  夜雪焕会意地笑了笑,毫不避讳地在谢子芳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眼神玩味而暧昧。谢子芳正心中暗喜,却见他突然转过头去,抬手摸了摸蓝祈的脑袋,柔声问道:“谢监国说要与我们一道喝茶,你可愿意?”

  蓝祈乖顺答道:“都听殿下安排。”

  夜雪焕这才点了点头,对谢子芳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子芳怄得暗暗咬牙,夜雪焕在这个时候来九音阁根本就是动机不纯,还偏要做出一副他就是来喝茶的姿态,谈论机要国事还要向他的小男宠征询同意,下马威简直都已经摆到了脸上。但毕竟有求于人,也不敢抱怨,只得随着他一道进了雅座。

  夜雪焕订的雅座,自是九音阁中最好的。整个小厅中已经被熏炉熏得又暖又香,地上铺着一整张鹿皮软毯,食案上已摆好了热茶和几碟小点,伺候的仆役全都自觉退去,七八个玄蜂侍卫在门外层层把守,只留童玄一人侍立在内。鸿胪寺的守卫们虽急,却也不敢与玄蜂撄锋,双方在雅座外相对而立,抱着兵器大眼瞪小眼。

  夜雪焕拉着蓝祈坐下,顺手解了他身上的斗篷,递给了一旁的童玄。

  他今日让蓝祈穿漂亮些,蓝祈果真就挑了件极惹眼的。雪白锦袍上绣着盛绽的红梅,绣线都是用红梅花瓣萃色染就,绣出来的红梅也极其逼真,靠近了还隐有梅香;然而毕竟花期有限,从落雪时节算起,将将到年后便失了最鲜活的颜色和香味。

  如此做工复杂的衣裳,却只能穿上一两个月,不得不说极为奢侈,但这一身映雪红梅穿在蓝祈身上,衬着那张近日来养得红润剔透的小脸,甚至都有了几分冰肌玉骨的味道,哪怕对面坐了个谢子芳这样的美人也毫不逊色。

  场间无人伺候,蓝祈便自觉斟了两盏茶,一盏递给谢子芳,另一盏先送到自己嘴边尝了一口,才递到夜雪焕手上。夜雪焕竟也不嫌,接过去细细呷饮。

  谢子芳本就无心饮茶,见他还要这般故作姿态,更觉索然,心中燥意渐生。然而夜雪焕就仿佛是在故意吊着他一般,悠然笑道:“我家蓝儿喜甜怕苦,平日里饮的都是白茉莉。若是不合谢监国口味,我让人换了便是。”

  谢子芳强笑摇头,只得象征性地饮了一口。

  夜雪焕看他一眼,笑问:“谢监国可喜欢这丹麓城?”

  这开场白竟与刘霆一模一样,巧合得无比讽刺。谢子芳哂道:“自是喜欢,却也要有福消受才是。”

  夜雪焕听他故意示弱卖惨,十分配合地客套道:“谢监国不必妄自菲薄。人若无野心,如何上进?不过是谢监国心急了些。”

  谢子芳眉间暗蹙,这种循循善诱般的口吻,一听就不会有好事;但夜雪焕既然开了口,他也不得不试试这条门路,于是半真半假地叹道:“殿下意欲发兵颐国,自是不给谢某留活路了。”

  “谢监国此言差矣。”夜雪焕微笑摇头,“若是重央发兵,你才反而还有一线活路。”

  他转向蓝祈,慢条斯理地问道:“蓝儿,你来说说,若你是刘相,此番要如何避战,度此危机?”

  蓝祈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陡然被问到,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他在外面时向来乖巧,规规矩矩地做着小男宠,此时也正捧着块柿饼小口小口地啃着,指尖和嘴角都沾着细白的糖粉,看起来似乎对所谈之事毫不关心。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口中慢吞吞地嚼着柿饼,又慢吞吞地咽了下去,才答道:“联合玉氏,诛昏君,扶幼帝。”

  他的语气极平淡,仿佛就是随口一说;夜雪焕也十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也不去看谢子芳的反应,示意蓝祈继续说下去。

  蓝祈道:“赵英的这桩人口案,根源还在于云雀。这个组织必然是保不住了,颐王也必须要来背这口黑锅,否则难平重央之怒。若是玉氏主动献祭云雀,再将颐王首级一并奉与重央,想来就算是殿下,也再没有理由出兵了吧。”

  夜雪焕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又该如何处理谢监国?”

  蓝祈这回没有犹豫,淡声答道:“新君既立,谢监国身为旧君之臣,就算以身殉主,也无甚奇怪吧。”

  他二人径自对答,倒好像已经全然把谢子芳晾在了一边;可听在谢子芳耳中,字字句句却都如同惊雷骤雨,转眼就将他的一颗心浇得冰凉透顶。他当然知道夜雪焕是要挑拨离间,可即便他没有生出背离之心,这番猜测也足以让他惶恐心寒——因为太过顺理成章,太符合刘霆的行事风格,所以他根本无法反驳。

  刘霆如今要他按兵不动,不是要保他,而是在等待灭口的最佳时机,彻底撇清关系,可笑他竟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玉氏若扶颐王幼子,所要付出的代价除了云雀之外,更要由暗转明,彻底臣服于重央,从此再无复辟的希望。”

  蓝祈转头看向了谢子芳,“而谢监国则可以选择扶持梁王,以匡扶正统的名义向重央借兵,杀回颐国,改立新君。所付出的代价同样是彻底臣服于重央,且梁王定然不会如现今的颐王这般信任你,所以谢监国的野心也算是到头了。”

  “如今的胜负,只看哪一方能先狠下心来,丢车保帅了。”

  谢子芳紧抿着唇,死死盯着蓝祈那张清淡的小脸,似乎是想看清他究竟是被夜雪焕提前灌输好、只是演上一出戏,还是当真有如此缜密的推演能力,把敌我双方的动向都算得一清二楚。然而蓝祈从头到尾几乎就没正眼看过他,从眼神到表情都淡漠至极,让人做不出任何判断。

  而更让谢子芳胆战心惊的是,夜雪焕手里的情报量明显比他所知要大得多,说明刘霆向他隐瞒的情报也比他预计的要多得多;刘霆根本从未当他是一条船上的同行之人,根本没有真正借助他的力量,却依旧布下了这样的局,足可见其底蕴之雄厚。

  强势如夜雪焕,尚且需要多年隐忍蓄势,借着天时地利人和才敢向刘家出手,而他居然还想要与虎谋皮。在这一点上,无论他还是玉氏都太过狂妄,所以才葬送了自己。

  “所以我才说,谢监国终究是心急了些。”夜雪焕看着他忽青忽白的脸色,了然笑道,“这丹麓城……还不是你能够立足的地方。”

  谢子芳沉默不语,夜雪焕自然没安好心,同样是要利用他,甚至都不屑于做些表面功夫,直接说到了明面上,可他却偏偏无法拒绝。

  “三殿下想要如何?”

  同样的话,他也问过刘霆,然而意味已经全然不同。

  “消息传回颐国尚需时间,而谢监国就身在重央,近水楼台,莫要错过了这最后一次机会。是活着回颐国,还是死在重央,谢监国可要早下决断才是。”

  夜雪焕从蓝祈手上接过一块白玉小牌,从案面上推给谢子芳,“若是想好了,将此物交给梁王便是。”

  谢子芳惊道:“你与梁王竟早有联系?”

  “恕我直言,谢监国。”夜雪焕又露出了一脸官方微笑,“梁王可比你有用多了。”

  谢子芳脸色煞白,双手在袖中捏得死紧,最终却还是耷拉着肩膀,颤抖着接过了玉牌。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块玉牌究竟意味着什么,却也已经无心去问。不过一个早上,他先后与重央朝中两股势力的核心人物进行了交谈;两人虽然敌对,却都向他表达了同样的思想——他还不够能力留在重央。

  ——而最令他感到无力的是,他自己也不得不认同这个事实。

  和这些重央的权贵相比,他的确太过天真,看得不够远,想得不够深,也不够沉得住气;刘霆步步后退却仍能隐忍,夜雪焕能直接猜到刘霆下一步的计划,这两人的较量从来看不到任何腥风血雨,却比任何台面上的打打杀杀都要凶险。

  在这些人眼中,颐国之内的那些勾心斗角,只怕都不过是过家家的水准。夜雪焕的态度始终友善,却反而显得居高临下,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浑然天成的优越感。

  始终都是重央内部的游戏,赔上的却是整个颐国。

  他只看到了重央的繁荣奢靡,却不曾看到那光鲜之下的刀光剑影,只不过才踏入一步,就已经快要粉身碎骨。

  真要算起来,从他离开颐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这世上最残忍之事,莫过于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