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不驯之臣>第69章 番外二

  看来,武后今夜不亲眼见到裴敏,是不会罢休了。

  王止脸上风平浪静,心中却是波澜暗涌。裴司使远在边关,纵有天大的本事,又怎能在须臾之间回到长安净莲司?

  武后的面色沉了沉,身边的上官婉儿给王止使了个眼色。

  此时雨大,也不好直接回绝武后。思绪转动,王止很快稳住心神,叩首道:“更深雨骤,是小人失职!还请天后移步正厅,小人这就去请裴司使!”

  “不必,我已经来了。”正厅中蓦地传来一个沙哑微弱的女音。

  武后眸色微动,抬眼望去,只见厅中灯火骤明,裴敏身着紫金莲纹吏服立于檐下,在靳余的搀扶下遥遥跪拜,低声道:“臣裴敏有失远迎,请天后恕罪!”

  她全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似是病得极重,连声音都不复之前的明朗。

  武后眉头舒展,踏过一院淅沥的雨水朝裴敏走去,在她身旁站定。

  武后打量着裴敏的身姿,片刻矮身亲自扶起她,道:“你既是身子不好,就不必出来吹风接驾了。恕你无罪,起来罢!”

  裴敏起身,眉眼还是原来的眉眼,只是多了几分病态的苍白冷寂,少了些许意气风发的张扬。

  上官氏的目光扫过裴敏的腕子,看到了她若隐若现的伤痕,便垂下眼盖住眼底的笑意,扶着武后在主席之上就座。

  武后向来心狠性子硬,做不来寒暄的那一套,只简单问了裴敏关于病症的问题,便挥手唤来了等候在外的几名太医,抿着茶淡然道:“敏儿如此年轻,这病总这般拖着也不是办法。正巧我带了几名信得过的太医过来,虽说比不上净莲司妙手回春的女医师,但也个个都是翘楚,多几个人想想法子也是好的,早些把病养好,朝中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裴敏低咳两声,欠身谢恩。

  太医们轮番把了脉,武后问及情况如何,几人交流了一番眼色,最后推举出年迈的太医令回答道:“裴司使气血两虚,脉象不稳,面色苍白,乃是经年累月奔波思虑引发的不足之症……”

  未等太医令说完,武后搁下茶盏道:“你只需回答,何时能好?”

  “是,是!”太医令擦了擦脸上的汗,躬身垂首道,“待臣等讨论出一个方子,好生将养,加之裴司使青春正盛,约莫小半年便能转好。”

  “还要小半年?”

  “……呃,最少三四个月,大约就能稳定。”

  “那便如此罢。”武后此行的目的已达到,转向不住低咳的裴敏,放缓语气道,“我身边虽有来俊臣、丘神绩之流,但这些人有勇无谋,到底比不上你伶俐。好生养病,待中秋盛宴,盼与你重回身侧,为国效力!”

  说罢,又嘱咐上官氏将早准备好的人参等物送上,便又匆匆驾车回宫。

  待武后的凤驾与太医们离去,厅中净莲司众人才长舒了一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朱雀关了门,朝座上的‘裴敏’一叉手道:“多亏师掌事前来救急,感激不尽!”

  ‘裴敏’一改病恹恹的姿态,直起身解下脖子上的三角巾,众人这才发现她下颌与脖颈相接的地方有一层不太明显的痕迹。她抬手顺着痕迹一撕,便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来,继而露出师忘情那张冷清美丽的容颜。

  那面具上尚且带着自然的妆容,全是仿照裴敏的五官捏造。

  师忘情清了清嗓子,恢复本来的声线,蹙眉不悦道:“以后再有这等事,能不能提前一个时辰通知?阿婵忙不过手脚不说,我也险些露馅,若非匆忙之中服毒制造久病的假象,岂能瞒过那群太医?”

  朱雀连忙称‘是’。

  王止也是长松了一口气,听着屋外淅沥的雨声道:“多亏裴司使早有预料,飞鸽传书命我等警惕天后查验,这才请阿婵制定了这番瞒天过海的计策。”

  靳余抖着手,心有余悸道:“天后看起来好可怕,一点也不慈祥!吓死我了!”

  半晌,众人齐齐一叹:“也不知裴司使何时才能回来。”

  盛夏的关外干热无比,昼热夜寒,裴敏便安安心心在家中养胎,俨然成了金屋藏娇的那个‘娇’,被贺兰慎伺候得服服帖帖。

  若是天气温度适宜,贺兰慎会带她出门逛逛胡市,见见关外黄沙和草原、高山相接的盛景。裴敏戴着帷帽,每每与贺兰慎牵手走过街市,若碰见军中下属,那群爽快的汉子便会高声尊她一声:“贺兰嫂子!”

  裴敏并不担心被人认出身份,她身边一直留有净莲司的眼线,自会控制风声。

  日子甜蜜且温馨的过着,边关战事在贺兰慎的治理下渐渐平息,一年来也只发生了几场小打小闹的劫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有时候裴敏望着厨房中忙碌的、日渐成熟的俊朗青年,感受着他温暖坚定的怀抱,竟也慢慢忘了长安的腥风血雨,忘了过往的颠簸与伤痛……

  七月底的某夜,贺兰慎接到府中侍从来报,于百里之外匆匆策马归家,一路狂奔至厢房门口,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

  他先是怔住,而后缓缓将额头抵在门扉上,听着里头窸窣忙碌的声响大口喘息,握拳的手微微发颤,说不出是后怕还是开心。

  夜尽天明,他与敏儿的孩子是迎着破晓的曙光出生的。

  好兆头。

  师忘情一边擦手一边推门出来,见到贺兰慎,只平静行了个礼道:“恭喜,是个小郎君。”

  “多谢师掌事!”贺兰慎随即回以更大的礼节。

  “你要谢的,不是我。”师忘情道,“这一年来你将她照顾得很好,否则要是她以往那身子,生完孩子非得去半条命不可……她还醒着,去看看罢。”

  贺兰慎来不及送师忘情离开,匆匆推门进去,直奔床榻。

  被缛已经换过了,奶娘正在给新生的婴儿擦拭,裴敏躺在榻上,鬓发汗津津的,脸和嘴唇都没什么血色,纸片人般苍白。但她的眼睛已经是神采飞扬的,望着贺兰慎的第一句话便是:“总算卸货了,这小东西……”

  贺兰慎握住她的手,力度大而温暖,与她额头相抵,喉结几番吞咽,却艰涩得说不出一个字。

  他眼底湿红,有隐忍的泪意,虽不发一言,却足以熨平这几个时辰内所有的疼痛苦难。

  “很疼罢?”他哑声问。

  “疼,所以你要准备些好吃的犒劳我。”裴敏闭上眼,疲惫道,“快去看看你儿子,定个名字,容我睡一会儿。”

  这一睡便是一整日,贺兰慎守了她一整日。

  儿子的名字叫‘贺兰曦’,取他从晨曦中降生之意。

  垂拱二年八月十五夜,一辆马车带着关外的风尘驶入长安,停在净莲司门外。

  怀抱婴儿的女子身披黑色斗篷,兜帽遮面,推开净莲司的侧门,庭院中灯火如炬,心腹下属们皆身着吏服躬身行礼,以最大的敬意迎接他们的上司归家,齐声道:“属下恭迎裴司使!”

  暗夜之中,婴儿呓语,裴敏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英气带笑的脸来。

  中秋后,‘病情’稳定的净莲司司使又回到了武后身边,依旧是意气风发地游走于漩涡迷雾之间,唯一不同地是她身边多了个不知来历的婴儿,据说是为了缓解病症冲喜而认养的儿子。

  关于此事,来俊臣等人一直心存怀疑,可裴敏养病的那些日子,武后定期派人前去查看过,皆没有抓到任何把柄,一个女人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生个孩子出来,故而只得作罢。

  垂拱三年秋,戍边的贺兰慎归京,官复原职,加封正四品忠武将军。

  趁没人注意,裴敏将刚会走路的儿子送去了贺兰府,道:“你再不回京,我可要被这小东西折腾死了!”

  一旁抱娃的靳余小声插嘴道:“裴司使,您每日忙着公务,曦儿都是师掌事和同僚们帮着照顾的,何来折腾一说……”

  “闭嘴!能耐了,敢和我顶嘴?”裴敏冷哼一声,“扣你半个月俸禄!”

  “别呀……”靳余欲哭无泪,逗了逗贺兰曦肉嘟嘟的脸蛋道,“曦儿,快去给娘娘求求情,余哥哥给你买糖吃!”

  贺兰曦像他爹,容貌讨喜且早慧,一岁出头已能说不少流畅的短句了,闻言跌跌撞撞地扑倒在裴敏腿上,扬着小脑袋奶声道:“娘娘莫气,哥哥,买糖!”

  贺兰慎静静地看着,眼中盛着内敛浅淡的笑意,伸手将贺兰曦抱起。

  “阿爷!”贺兰曦主动揽住了贺兰慎的脖子,虽说父子俩聚少离多,却一点生疏抵触也无。

  “都说血浓于水,果真如此。你回来才几日,他便忘了我这个做娘的了。”

  裴敏笑着,伸手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腮肉,只将他捏得直皱眉,挥着肉手道:“娘娘,坏坏!”

  “曦儿,不可以这样说你母亲。”贺兰慎低声制止。

  贺兰曦便将脸藏入他怀中,哼了声。

  “长得像你,这股聪明劲儿倒是随我。”裴敏端详着父子俩,大言不惭道。说着,她想起正事来,“对了,如今朝中告密之风盛行,人人自危,你行事小心些,任何朝臣靠近拉拢你都莫要搭理。”

  说起此事,裴敏颇多感慨。

  武后的野心膨胀,随之而来的是年迈多疑的弊病,许多事在真真假假的告密之风中失了本质,已经没有当初的感觉了。

  贺兰慎颔首,抱着儿子道:“那你呢?”

  裴敏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已着手将净莲司交给王止打理,只待天后达成所愿,我便也能功成身退。”但愿,还有功成身退的一日。

  贺兰慎提醒道:“要做两手准备,来俊臣那边……”

  裴敏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笑道:“不过蝼蚁一只,我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如此告密,冤杀之人成千上万,倒行逆施而不知餍足,迟早会引来杀身之祸。你想想,朝臣百官的密告完了,就只能去告王侯公卿,等到王侯公卿的密也告完了,为了稳住他在天后心中的地位,便只能去告皇子公主……那是他能染指的么?更何况,李家的公主向来不是善茬。”

  贺兰曦在他怀中睡着了,贺兰慎便坐下来,熟稔地换了个姿势:“过两年我主动请求外放,带你和曦儿走。”

  “好呀。”裴敏挨着他坐下,不正经道,“我们母子今后就靠你了,夫、君!”

  这么多年了,贺兰慎还是经不起她撩拨,耳尖红得能滴血。

  垂拱三年、四年乃多事之秋,武氏谋夺李唐江山,大肆斩杀李唐王室,琅玡王李冲起义,很快又兵败身死……多少风浪卷起,多少明枪暗箭,都没能阻止武后登基。

  载初元年,天下祥瑞异象频发,武氏顺应天命登基为帝,成了古往今来天上天下至尊的女皇。

  同年,贺兰慎离京北上赴任,不多时,净莲司司使裴敏旧疾复发,于长安消失匿迹。

  有人说她走了,有人说她死了,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唯有净莲司依旧屹立在长安之中,风吹不倒,浪打不动。

  并州府邸,日上三竿,一名七八岁的俊秀男童身穿围裙、手持竹编漏勺进门,望着榻上酣睡的女子一眼,无奈叹气道:“娘娘,辰时了,该下榻用膳啦!”

  女子翻了个身,懒洋洋睁开一眼,趴在榻上道:“好儿子,今天吃什么?”

  贺兰曦道:“羊汤面和煎鸡蛋。”

  “哎呀,为娘今日想吃蒸饼和酪樱桃呢!”

  “酪樱桃我不会,阿爷没教!”

  贺兰曦向前拉着裴敏的手臂,试图将她拽起,哄道:“下次!下次我学会了之后再给娘娘做,好不好?快起来啦,面条都要冷啦!”

  “我来做。”贺兰慎身穿一身戎服进门,依旧是俊朗年轻的模样,眼尾的小痣在晨光中格外好看,挽起袖子道,“敏儿想吃什么?”

  “阿爷,你都把她给惯坏了!”贺兰曦将漏勺负在身后,小声嘟囔道。

  贺兰慎置若罔闻,伸手帮妻子穿衣裳。

  贺兰曦简直没眼看,气呼呼跑出门去,却见庭中来了客人。

  “朱雀伯伯!沙迦伯伯!”贺兰曦眼睛一亮,飞奔过去,挥舞着漏勺比了一套洒脱漂亮的刀法,“去年你们教我的刀法,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每天都有勤勉练习!这次你们来也是教我刀法的吗?”

  沙迦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依旧操着口音古怪的官话笑道:“这次先不教刀法,去告诉你娘娘一声,我们有事求教于她……”

  话未落音,便见裴敏睡眼惺忪地出门,哼笑道:“我说昨晚怎么一直做噩梦呢,原来是你小子要来!”

  “裴司使!贺兰大人!”沙迦和朱雀忙行礼问安。

  “别,我现在可不是什么‘裴司使’,而是贺兰夫人!”裴敏接过贺兰慎递来的茶盏漱口,眼睛懒散地眯着,咕噜噜含糊道,“说罢,又有何事?”

  朱雀与沙迦对视一眼,方道:“皇嗣谋反案久查不明,已经牵连死了不少人了,还请裴司……呃,贺兰夫人坐镇,为属下等指点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PS:唐代对母亲的称呼就是‘阿娘’或者‘娘娘’,而不是电视剧里后妃的那个‘娘娘’哦!

  真实历史中,来俊臣过不了几年就因构陷太平公主而被处死,算是自食恶果,不必担心,没有谁能威胁到敏儿和真心的幸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