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思内心虽然坚定,脚下却颇为踟蹰,是故一路行来,速度很慢,直到他看见卫容与正站在台阶上等他,这才不得不得加快速度。

  卫容与出生以来,从未受过今天这样的窝囊气,而且父皇不但不让他反抗,还死死的将他按住。心情本来差到极点,可此时见到月色下温润如玉的陶九思,还是感到一阵轻松,他笑道:“九思哥哥,你来了。”

  陶九思那边心事满腹,自然格外沉重,只点点头道:“太子殿下,星夜前来,多有打扰。”

  卫容与笑着拉着他:“不打扰,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卫容与拉他去里间,陶九思却岿然不动。思虑半响,徐徐道:“殿下,我深夜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卫容与一怔,回首问道:“什么事?”

  “殿下,可否请你放夏开颜去见一面他父亲。”陶九思一抱拳,低下头,恳切道。

  卫容与眯眼半响,才慢慢道:“九思哥哥来求,我岂能不应允。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陶九思见卫容与松口的如此容易,忙道:“什么条件?”

  卫容与笑道:“我今晚要去苏府,咱们联床夜话。”

  陶九思不可置信:“殿下,这于理不合,储君夜宿外臣家中,大卫还从没这样的事。”

  卫容与倏忽冷道:“我可以偷偷去。”

  陶九思没有做声。

  卫容与见他迟疑,不悦道:“要么就让我去,要么就让夏开颜死了这条心,哥哥你看着办。”

  陶九思看着卫容与,他忽然发现,这辈子他对本是自己学生的卫容与,竟然是一点都不了解。

  一不小心被发现担上骂名,还是让夏开颜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陶九思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陶九思无奈,但还是正色道:“太子殿下去了苏宅不可乱走动,明早天亮前一定要回宫。”

  卫容与闻言双眼一亮,露出得逞的笑容,马上回寝殿换上衣服,跟着陶九思去了苏宅,又从侧门偷偷溜进院子。

  走到房门前,陶九思脚步一顿:“殿下先进去等我一阵,我和大哥有些事要说。”

  卫容与不疑有他,兴奋且期待的进了房门。

  陶九思的房间,和卫容与想象的倒是相差无几,朴素朴实,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是当朝侍郎的房间。

  卫容与走到陶九思的书桌前,随便拿起桌上摆着的一本书,借着月光翻了几页,发现书上居然写满了笔记。

  原来他这样看书,卫容与看着那些字,不由有些沉迷,连陶九思推门进来都不曾察觉。

  陶九思拜托大哥给卫负雪带个话,今晚停课一日。苏清泉还要拉他聊天,他却担心屋内的小祖宗,便称自己很累想回屋休息。一进门,就看到卫容与正站在书桌前愣神,手上拿着的是他这两天刚开始温习的《资治通鉴》。

  卫容与看书的模样,让陶九思想起上辈子做卫容与先生的日子,那时候他一心只想教卫容与天下的大道理,却没告诉他这人心莫测,这世间鬼蜮伎俩。

  “殿下?”陶九思唤道。

  卫容与猛然抬头,:“哥哥,这些书我说不上的眼熟。”

  陶九思:“哦?许是方大人也教殿下念了《资治通鉴》。”

  卫容与怅然的摇摇头:“不是,我总觉得见过一本书,上面也这样密密麻麻做了许多笔记。”

  陶九思一挑眉:“大约有不少人和我有相同的习惯,不足为奇,殿下来坐罢。”

  卫容与还是盯着那本书,方先生看书的习惯很好,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家穷,买不起书,都是借书来看,所以他看过的书,总是依旧如新。可卫容与模糊记得曾经有个什么人,他教自己读书认字,他的书都是这样破烂不堪。

  卫容与冥思苦想,一筹莫展,便道:“九思哥哥,这本书可以送给我吗?”

  陶九思奇道:“东宫还找不出一本《资治通鉴》?”

  卫容与道固执:“我就想要这本。上面还有很多哥哥的笔记,我也想看看。”

  陶九思其实不想送给他,毕竟上面的笔记都是自己读书的心得,这样送人,好似没读过这本书一般,但卫容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亦是不忍,便道:“殿下喜欢就拿去吧。”

  卫容与高高兴兴收下那本书,起身坐在陶九思的床上,撒娇道:“九思哥哥,坐着太累,我们躺着说话吧。”

  陶九思这辈子可不敢和太子平起平坐,他道:“殿下躺着,我搬把椅子在旁边坐着。”

  卫容与有些失望,不过今天的疲惫让他没力气再做计较,他脱了鞋,躺在陶九思的床上,侧身支着头,使劲嗅了嗅,道:“先生,你身上总有一股香气。”

  陶九思讶然:“怎么会?我从来不用香囊。”

  卫容与痴痴笑了两声,道:“不是那样的,是一种清幽的味道,就好像…好像雨后迟山。王维有句诗怎么说来着‘空山新雨后’,哥哥便是这样的香气。”

  陶九思也微微笑了笑,这孩子不偏激执拗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可爱,净说些类似的傻话,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香?即便是香,也不过是皂荚的味道而已。

  卫容与看陶九思笑了,不由就有些沉迷,盯着对方的脸一个劲的猛瞧。

  陶九思见卫容与一副奇怪的模样,疑心今日明乐殿遭遇不大好,关心道:“太子殿下今天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卫容与此时已有些睡意,他描摹着陶九思的模样,无非是想让对方入自己的梦罢了。

  神思恍惚,又隐约听起陶九思询问今日之事,便想到谭不尘那张方脸,和他说的那些话。什么陶九思弱不禁风,他们陛下就好这口。想都别想!谁也不能把陶九思带走!

  卫容与越来越困,胳膊再也支撑不住头,他无意识的放下胳膊,在床上侧躺着,嘴里喃喃道:“不可能,想都别想。”

  卫容与吵闹着要来夜话,可刚说了没几句,便赶着去会周公了,看来今天的明乐殿却是不太好过,陶九思笑着摇摇头,起身给卫容与盖好被子,转身去了书桌前看书。

  陶九思原本想继续看《资治通鉴》,走到桌前,忽然想起书已经送给了卫容与,早被他揣进了怀里,只好又站起身在书架前寻觅一番。

  尚在书架前翻翻找找,屋内的窗户却被人悄悄推开,接着一身夜行衣的卫负雪翻窗进来。

  陶九思先是一惊,忙回首去看,发现是卫负雪,好笑道:“殿下,以后走门吧,现在苏府上下都是你的铁杆粉丝,断断不会去举报你。”

  卫负雪哼了一声,问道:“今天晚上为什么不上课?我若不走窗,能发现你在干什么好事?”

  陶九思皱眉,卫负雪这话听着好生奇怪,于是把书放回书架,问道:“大殿下何意?”

  卫负雪不答,径直在房间内打量起来,很快就瞧见床上的卫容与。

  卫负雪陡然不悦:“他怎么在这?”

  陶九思道:“他非要来我府上说话,才肯帮我办事。”

  卫负雪冷声道:“什么事?你为何去求他?”

  陶九思扶额:“大殿下,你未免问的太多了。”

  卫负雪想了想,了然道:“你是求老二,让夏开颜去看他爹。”

  陶九思默认。

  卫负雪面无表情道:“既然你俩话也说过了,就让花云台把这小子先送回去罢。”

  陶九思恍然大悟,心想大约是兄弟俩有龃龉,大殿下见不得自己这边的人去求太子。他既身为大皇子一党,自然也不想发生这样的误会,便道:“那劳烦花公公送他回去吧。”

  卫负雪终于缓和了一点神色,招呼花云台进来送走了卫容与。

  他站在陶九思的床前,道:“今晚这些寝具都换了吧。”

  陶九思愕然:“不至于吧,太子也不是什么瘟神。”

  卫负雪忽然侧过头看他,阴恻恻道:“先生觉得卫容与如何?”

  陶九思脱口而出:“是个好孩子。”接着想到自己要做个和事佬的目标,趁机劝道:“太子殿下心性纯良,宽容大度,以后…以后大殿下得势。莫和他计较太多。”

  卫负雪乍然拉住陶九思,道:“他在你心里这么好?”

  陶九思一愣,又道:“也不是,太子殿下性子有些执拗,如果不妥善引导,怕是会失于偏狭。”

  卫负雪松开了陶九思的胳膊,陶九思卷起袖子一看,手臂上赫然一道红印。

  陶九思忍着痛,问道:“殿下,今天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卫负雪转过身不去看陶九思,他在这见到卫容与的那一刻起,便怒不可遏,恨不得现在就让陶九思以血淋淋的方式,见到他兄弟二人的心思。

  但陶九思还什么都不懂,如此贸然,只怕陶九思会疏远卫容与,也会疏远自己,如此得不偿失,卫负雪不会去做。可他还在气头上,怕再做出伤害陶九思的事情,只能走到窗前,推开窗,试图让夜晚凉风吹灭他的怒火。

  陶九思道,这兄弟俩上辈子就不让他好过,怎么这辈子还是这样。苦笑道:“殿下,我是绝对支持你的,希望你不要误会。”

  爱他、护他、但也气他。卫负雪撑着窗台,不想理身后的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