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陶九思吏部当值的第一天,倒没了往日早早上班的心思,起床后,在家里喝茶看书,踩着点进宫。

  大卫皇帝卫无月最近新请了位道士,越发的沉迷求丹问药,今天本有朝会,昨晚也通知取消,只吩咐内阁首辅代为巡视六部。

  不用上朝,陶九思进了宫,直奔吏部应卯。

  陶九思上辈子对吏部一砖一瓦那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毕竟从吏部主事,直到吏部尚书,他在吏部乃是一根根深蒂固的老油条。

  上辈子,吏部同僚都笑称,尚书大人即使闭着眼,也能带领别人在吏部参观学习。

  万万想不到,重回一世,还是要和吏部打交道,还是从主事做起。

  陶九思轻车熟路的进了吏部报道,边想一会如何开口请假,边推开了尚书大人的房门。

  一进房门却见一位面目和善,笑容可掬,精神矍铄的老头端坐在尚书大人的位置上。

  陶九思一愣,心道怎么是他。回想一番,这才想到如今已经是华夏四十五年七月底,上辈子他入吏部时的钱尚书,七月初便已已经告老还乡,如今,正是江自横兼任内阁首辅和吏部尚书。

  陶九思还在发愣,江自横已经笑眯眯的抬起头:“你就是陶九思?”

  上辈子陶九思对江自横的观感不是太好,这首辅欺上瞒下,横征暴敛,没干过几件好事。可任他雨打风吹,总是能稳坐钓鱼台,即便前段时间遭了弹劾,依旧是纹丝不动的百官之首。

  江自横见陶九思没回话,依旧不改笑容:“听远儿说你很厉害。”

  这话听不出讥讽,好像真心在夸奖一个的晚辈。

  陶九思重活一世,对江自横的一切,可以算得上门清,对于江自横来说,如今是想故意挑起争执,好在以后的日子里为难陶九思。陶九思想清这一点,非但没有像上辈子一样,对着不阴不阳的夸赞,勃然大怒,反而坦然一笑,毫不在意道:“能得江公子夸奖,九思心潮澎湃。”

  江自横以为这传说中不识时务的陶九思会和自己硬杠,没想到对方却是见招拆招,便有些自讨没趣。

  江自横没有轻言放弃,又搬出来一个话题:“都说陶先生和大皇子师徒之谊甚密,依你看来,大皇子比之二皇子如何?比之三皇子又如何?”

  陶九思暗忖,自己到底在江首辅心里,是个多没城府的人?这种明显的圈套都要拿来套自己…

  陶九思笑道:“三位皇子,还有尚未成年的五皇子,都是天之骄子,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九思看来,他们各个都是人中龙凤。”

  话已至此,江自横只好点点头,心想这小子倒是聪明,一点也不落人话柄。

  陶九思并非一直圆滑,或者一直不识时务,他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原则,倘若没有打破原则,那他乐的温润些,但如果一旦触及原则,他则是一身铮铮傲骨,绝不退让半步。

  两人还在对峙,尚书的房门却再一次被推开,进来一位穿着官府的青年,高大英俊,甚是潇洒风流。

  “江首辅气色不错,最近想必是顺心如意。”青年先给江自横打了个招呼,虽是下属但语气端的是自傲,不等江首辅回应,又道:“你便是陶九思?我表弟倒是喜欢你。”

  江自横被晾在原地,着实有些尴尬,不自在的咳嗽一声,尽量自然道:“陶主事,这位是考公司主事杜庆遥。”

  陶九思知道这青年便是杜庆遥,乃杜贵妃嫡亲哥哥的长子。

  杜庆遥待人虽然大大咧咧,但为人仗义,即便是杜贵妃的亲戚,陶九思对他印象还是不错。

  陶九思笑着同杜庆遥打了个招呼。

  杜庆遥低声道:“陶大人,以后若想请假翘班,同我说便好,我一定给你偷偷放水。”

  陶九思这才恍然,如今他是吏部一只虾兵蟹将,请假一事费淡皇上不会过问,居然连尚书都不需要知道。

  杜庆遥搂着陶九思的肩膀,继续耳语:“陶大人果然如传言一样,生的这样好看,难怪容与没事总念叨你。”

  陶九思一愣,两世基本为零的情感经验告诉他,自己似乎被调戏了,男人调戏男人大大的不妥,于是正色道:“杜大人,首辅面前还请注意言行。”

  杜庆遥哈哈一笑,松开手,全然无视面色铁青的江自横,拉着陶九思便往外走:“走,陶大人,我带你逛逛吏部。”

  吏部掌管官员选拔、任免、考核,多少人的荣华富贵系于此,在六部中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吏部的衙门也修的气势恢宏,周围的刑部和工部和它一比,都成了寻常人家。

  “陶大人,这就是咱们的屋子,可要千万记清了,别走到旁边那间去,”杜庆遥神秘道:“那间是吏部郎中们的屋子,你我的直系上司都在里面,万一进错了,让他们抓住,少不了给你加差事。”

  这一排的屋子,全都一个样,不熟悉的人刚来,确实容易混淆。

  “还有,咱们和刑部就隔了一扇门,挨着他们的死牢,没事可别去瞎溜达,那叫一个阴森吓人。”杜庆遥想陶九思看上去文文弱弱,可别叫死囚们的哀嚎吓坏了,故而有此一交待。

  陶九思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刑部公干,从死牢门前过,见门口的狱卒都凶神恶煞,好似守着的不是牢房,而是十八层地狱,确实惊奇了一阵。

  虽然杜庆遥说的每一桩、每一件,陶九思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是听别人提起,心中还是不免感慨。

  这时候杜庆遥忽然停了脚步,抱臂道:“陶大人,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观察你,发现你目光虽四处打量,但却不像是好奇,倒更像是…像是怀念!”

  陶九思惊奇的回头看了眼杜庆遥,上辈子二人相交不深,没想到他看似性格直爽,不拘小节,实则观察入微,十分细心。

  陶九思面不改色道:“吏部是大卫基石,我向往已久,今日终于能在吏部为官,自然是感慨万千。”

  杜庆遥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陶大人,我想和你做个朋友,不知道可否?”

  陶九思慨然想到,上辈子俩人同僚而已,没想到重活一世还能成朋友,便笑道:“杜大人胸襟宽广,为人仗义,陶某求之不得。”

  杜庆遥高兴的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陶大人慧眼识英雄,我正是这样的人。”

  陶九思想到还有正事未说:“杜大人,陶某还有一事相告。八月十五之后不知可否告假一月?”

  杜庆遥睁大眼:“一个月?陶大人要去何处?”

  陶九思沉吟片刻,道:“想回出生的地方看看,已经八年没有回去过了。”

  杜庆遥:“原来如此,陶大人一会填张表就行。吏部啊,一向待遇好,管的也宽松。待久了你就会知道,六部之内还没有那里能像咱们一样,说休息一个月,就休息一个月。”

  陶九思暗道,就是知道如此,才敢请一个月的假…上辈子他没少见大家成月成月的休息,唯独他是上了磨盘的骡子,不停歇的转,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杜庆遥拍拍陶九思的肩膀,道:“陶大人不瞒你说,当日殿试你的风采我很是佩服,以后吏部有我罩着你,绝对没人敢欺负你。”

  陶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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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负雪正躺在床上,桂嬷嬷强忍眼泪,在喂他喝粥。卫负雪喝了几口,自感有了说话的力气,便推开桂嬷嬷的手,对侍候在床边的花云台道:“陶先生应该已经到吏部了,公公一会替我传个话,就说今晚不见不散。”

  花云台咬着牙,攥着拳,半天也不应声。

  桂嬷嬷急忙道:“少主子,眼下你还太虚弱,今晚就别去上课了,休息几日再说吧。”

  卫负雪不理,厉声道:“花云台,我同你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花云台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哀求道:“少主子,歇歇吧,你这身子哪经得起折腾。”

  卫负雪一扫花云台,眼似寒芒:“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花云台被那眼神一惊,不敢再劝。

  卫负雪又道:“桌上有两封信,一封给二叔,一封是给念卿。一会你去吏部传完话,再去一趟嘉瑞郡王的府上,替我把两封信送去。再记住别让任何人发现。”

  花云台不情不愿的应了个是,床上的卫负雪看他答应下来,便又昏睡过去。

  花云台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的出了房门,站在廊檐下泪流满面。

  主子,负雪很可怜,你在天上看见了吗?他是你唯一的孩子,请你帮帮他吧。

  花云台不由的回忆起段寒烟在东齐自尽那日,小小的卫负雪跪在母亲的尸体旁,擦干了眼泪,神色淡然的对他说,母后想让我死,可我想活着。

  面前的小人儿将一切凌厉和热情,都化作了一身冷漠,又变成厚厚一副盔甲,穿上了就可能再也脱不掉。

  花云台霎时就收回了追随主子而去的心思,决定和桂嬷嬷一起,好好地守着小主子。看他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也许那时候,他才能去天上和段寒烟说一句,活着永远比死亡好,比死亡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