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燕乐寒枝>第184章 苦使妾坐自伤悲

  世民这最后一问,自然事出有因,缘于这些日子看到了不少关于承乾与李泰的奏报。

  一日朝议与群臣论及天下事,褚遂良等进言,“如今天下太平,又无战事,值得担忧的唯有国之储君。太子与亲王之间存有嫌隙,已经引来百官议论。陛下恩赏魏王,屡屡超过太子。若陛下无废立之意,那便不该过于宠爱他。昔日汉朝窦太后宠爱梁王,封了四十余城,宫苑修了三百多里,使得梁王骄纵,稍不得意便得病而死,反倒是误了他。相反,汉宣帝宠爱淮阳王,却是让懂分寸的臣下辅佐他,让他能知进退,从而免于祸事,方能得长久。太子与魏王之间,希望陛下早日有所决断,给朝野上下一个明确的信号。”

  世民听了默然不语,虽然话不中听,但褚遂良是正直之臣,都是好意。他有时也不知道宠爱李泰的那股子劲头到底来自哪里。李泰聪敏不假,但承乾年少时也着实不差。而且要论及自小的宠爱,谁能比得过承乾呢?

  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承乾变成如今这副令他厌恶的样子。他甚至不知道他对李泰的那种宠爱,究竟是不是一种刻意的标榜与张扬,希望借此让承乾感到压力从而有所改变,或者是不是对自己那被承乾辜负的父子之爱一种补偿。

  如今魏王水满则溢,受朝野非议,承乾误入歧途,不知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眼见两个儿子如此,他心中实在感到挫败。

  他手中现下正捏着几封关于承乾的奏议,令他踌躇,便与近臣谈论说道,“朕听说承乾在朕巡幸庆善宫时调动了不少东宫的官署,还大兴赏罚。又招募百余突厥人入东宫,大演突厥乐舞,还扮成突厥可汗,效仿其丧仪,搞得乌烟瘴气,实在是荒谬之至。还说什么‘我若做了天子,就是要肆意的放纵,绝不收敛,如果有人胆敢劝谏我,我就要杀了他,看杀个五百人之后,何人还敢不服呢?’这岂是未来我大唐的君主所言?如此不讲道理,残暴不仁,连人之为人都不能,如何能继承天下大业。”

  玄龄进言便道,“太子喜好突厥风俗,由来已久,想来也无恶意,倒是调动东宫官署之事,陛下可多多留意。”

  世民显然没听得进去玄龄此言,只是扶着胸口,嘟囔一句,“承乾如此作为,即使寻常人家有如此顽劣之子都够令人头痛,偏偏还是太子”。

  众人听闻,皆不知如何再劝。世民满脸疲惫,便道,“朕想休息下,改日再与爱卿论此事吧。”

  众臣退下之后,世民心情郁结,他想反问自己,承乾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但每回忆起一点过去的父子相处,便让自己痛苦不已。

  还有李泰,也并非真的令他满意。他也听到了许多传闻,尤其听闻他与平阳公主的儿子驸马柴令武、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等人联络紧密的时候,他便察觉出了不妥。这是什么样的征兆?泰儿是不是真的表里如一?难道玄武门之变又要有着重演的可能?

  他的内心瞬间崩塌了。这来来往往十几年,难道同样的事,还要重复在自己儿子身上,这是上天不原谅自己的一种惩罚吗。他起身,晃了一晃,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感到一丝凉意,郁闷难解,便来到安仁殿中,想和盈盈说说话。

  盈盈看他面含怒火,神色黯淡,于是小心的行礼,将世民迎入宫中。看样子世民的确压抑着了很久,他有话要说。盈盈小声询问,“陛下面有怒色,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世民抬眼看了看盈盈,盈盈便让殿中宫女都尽数退下去。世民开门见山,一股脑倾泻了出来,“朕有承乾这样的儿子,竟然还是太子,朕怎么能不痛心疾首,怎么能不失望呢。上次称心的事后,本来朕以为他能收敛,改过自新,不要再日日歌舞,荒淫无度。如今他竟然每日在宫中假扮突厥人寻欢作乐,丝毫不知检点。还口出狂言他登基以后要如何如何……

  朕一生兢兢业业,文治武功,自认都能达到上品,承乾也是五岁入学熟读经史。为何如今却如此荒谬?若是他只是个庶子,朕许他富贵,庸碌此生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是朕的嫡长子,如此模样,将来如何继承朕的江山?

  哎,朕想到此处,真是痛不欲生。有时真想废掉这个太子,改立他人。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年少就封了储君,他在朕的心里有多重要?朕怎么忍心废黜他呢……”

  盈盈看着世民怒火中烧又痛苦不已的样子,知道这是世民的肺腑之言。这事几经反复,她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世民,总不能支持世民废掉承乾罢。

  “朕的这些话,除了你,还能和谁去说呢,你倒说说,朕应该怎么做……”

  世民不能自拔,问着盈盈,仿佛渴望一个灵丹妙药般的答案。

  盈盈轻声说着,“陛下对太子几番宽容,真心疼爱,循循诱导。臣妾想,太子心里是能够领会的。只是……只是他一直心中有根弦那么紧紧的绷着,日积月累,难免一时疏忽,或者走火入魔,也是有情可原。除此之外,太子在朝堂政事上似乎也无大错,陛下还是原谅他吧。”

  “原谅?还没怎么样呢,就一心想着当了皇帝如何寻欢作乐,如何铲除劝谏的忠良。你说,承乾这样的人品,这般行事,如何能够守住我大唐江山?当年朕十几年东征西讨,万千将士浴血奋战,又多少年来励精图治才有这片大好河山,岂不是三五年里就让他败坏殆尽,拱手他人?”

  “朕要废了他……”世民喘息不下,几近哀嚎。

  盈盈连忙上前搀扶着,扶他坐下,然后侧跪于世民身边,劝道,“陛下今日龙颜震怒,臣妾只当您是为孩子焦急担忧的父亲,臣妾看了也实在难过。”

  世民坐下,扶着额头,稍稍缓了一番。“还有泰儿……朕听说他与令武、房遗爱联络紧密,难道……”

  他煞有介事的看了盈盈一眼,不知不觉想到十多年前的那场喋血。

  “朕如今才知道父皇当日的艰难。都是自己的孩子,怎能不疼,怎能不左右权衡,生怕有一人受到伤害,最后变得优柔寡断。

  但朕有功于天下,光明磊落,从未私心做过谋权篡逆的阴暗之事。如今承乾和泰儿只习得些权谋之术,明里暗里相争不断,承乾又无心胸,又无功绩,如此下去……朕真心不愿看到历史重演。

  所以虽然承乾几度令朕失望,但朕仍然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但如今,朕也不知是不是到了朕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这是他内心里最深的,也是不愿意轻易示人的痛楚和纠结。

  “陛下……”,盈盈听到此处,她从未见世民有如此沉重的心事,那积郁在心头的东西如山崩一般流泻。眼看平日里坚毅又独断的君王也有脆弱至此的时候,眼见深爱之人内心也在经受这解不开又避不过的折磨,她也不知该如何分担,只能如此听着,在一旁陪伴着他,等待着随时而来的风暴,好收拾身心陪他一起,或者为他奉献出什么。

  又见世民近乎痛苦地唤着,“茵妹,你为何故去如此之早,把这难题留给朕一个人。你说,你说朕该如何是好。你一生贤惠,又智慧过人,为何留给朕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让朕如此痛苦。这难道是上天还不原谅朕,给朕的惩罚吗……”

  盈盈最怕他什么都要和玄武门之变扯上关系,连忙说着,“陛下别这样想,这是挨不上的事儿。您是太伤心了,明日再看,也许就不同了。臣妾只愿陛下能宽心些,儿女之事,也是要靠缘分的,有时也强求不得。更何况,以后的事还要陛下拿主意,天下万民也还要仰仗陛下。”

  世民在怒恨之中,一股脑的将心头的话都倾泻了出来。听到盈盈在旁劝慰,似乎清醒了一些,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便回头转向盈盈道,“朕记得长孙皇后在时,承乾不至于如此。皇后去世,临终当着朕的面,让你好好照顾承乾,你可也尽心尽力了吗?”

  “陛下……”盈盈没想到世民如此发问,但却意识到了世民那无处发泄的怒火和无法找到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出口,便是自己了。

  她心中无奈,但也无法,只有只言片语的告罪,等待世民进一步的责问。

  “陛下,这些年,臣妾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事事提点太子,辜负了皇后的托付”,

  “称心的事,虽然不能怪你。但承乾毕竟是个孩子,你又最知道他的秉性,怎能和他计较,从此不管不顾。你若多加劝导,早日来告诉朕他的情况,朕也可以多多加以防范,哪至于如此又陷了进去……”

  盈盈当然觉得委屈,她并非承乾的母亲,承乾也根本没有看重此等所谓的托付,她对承乾又何来教导的职责呢。

  一切的一切,无非出自对世民的爱。她眼见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内心之痛无所依倚,只想赶快找到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好让自责稍稍放下或者转嫁出去……而自己,不就是最好的倾泻之处么。

  她又想到,当日承乾给她倾诉内心世界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让她无话可说,痛彻心扉。父子之间所谓的爱,怕也是深深的伤害了。

  她是如何回应承乾的期待的呢?她选择了站在世民这边,站在了承乾的对面,不再是他心中的姐姐,那个拼死救他性命的亲人,而是成为让承乾痛心的一个帮凶。在这个角度,她又何尝称得上是照顾过承乾呢,无非是让他的伤口再加深些罢了。

  她想到这儿,倒是真的有些觉得自己也算是负有责任了。她满心难过,向世民柔声说道,“陛下息怒,这些年,臣妾确实不如当时救承乾出齐王府时那样拼却性命一般的保护他、劝阻他和照拂他,臣妾有罪,不敢求得陛下原谅,但求陛下顾念龙体,勿要这样伤心难过了……”

  世民听到“救承乾出齐王府时那样拼却性命”一句的时候,好像终于从刚才一鼓作气倾泻的噩梦中回神了。他想到盈盈不过是府中侍女,齐王的人质,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妃子,又如何能承担起照拂和教导承乾的责任呢。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如此怪她呢。

  他面露一丝惭愧和不忍之色,盈盈眼见世民总算逐步和缓了下来,像是真正清醒了。便向前膝行了几步,俯身叩拜下去,“陛下,是臣妾疏忽了。知子莫若父,太子虽然有些荒诞,但品性不坏,政事也无大错,这些陛下都还是看在眼里的。臣妾罪该万死,经年惫懒,辜负了陛下与皇后的嘱托。但臣妾还是想斗胆求陛下的恩典,这亲情之事,最难决断,又要耐心,若陛下多跟太子谈谈,坦诚相对,解开心结,只怕还是能有所助益得。”

  世民听到此处,心境平和了下来,见盈盈跪在自己脚边,楚楚温和的样子,有些后悔。

  他伸手扶起她,“朕知道,有些事不能怪你。但你明白,朕若不和你说说这些痛楚,便再也无人可以倾诉了。让你陪朕经历这一遭,谢谢你,朕心里畅快了不少,觉得好多了。”

  “陛下能说与臣妾,让臣妾能为陛下分担一二,是臣妾莫大的荣幸。臣妾只恨自己也有过失,不能为陛下稍减烦恼”

  世民没有吱声,两人在有些凉意的夜色里静坐了片刻,至少这一刻,他的心事清空了,意味深长的望着盈盈。

  盈盈在世民面前不敢流下任何眼泪。但见他离开后,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她明白,这实在太苦了。

  她自己,世民,承乾也是……若世民能因此而心中好受些,自己受些委屈倒也是无碍。若必有一人被他伤害的话,她现在希望,这个人只是自己,不要再加诸他人。

  世民在回去的车辇上,也在深深的自责,他想到皇后,想到明儿,想到盈盈和他这些年来的磕磕绊绊。

  他问李菁,“朕是不是自私得很。让盈盈没了明儿。以为这样,她的心底便能公正些,这些话朕便能有个人去说,而不必担心有什么后果。”

  李菁无奈,只好附和着,“这也她身为陛下的嫔妃该做的……”

  世民目光荒凉,自言自语,“她就是太顺从朕,太爱朕了,以至于让朕都忽视了她。朕谁都不愿伤害,便只能伤害她了”。

  李菁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竟是无法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