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燕乐寒枝>第119章 帝京篇

  《白纻舞》上演在一个明媚的初夏傍晚。天上云卷云舒,凄风夏起,宫城内还未掌灯,只落下一道道幻美的夕阳余韵。丹霄殿宾客云集,世民端坐正中。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员齐聚一堂,秩序井然。

  殿中乐工都已就绪,丝竹管弦,暖暖生风。一转眼,主上赐下玉筵美酒。伴随琴瑟旋起之声,歌伎立于廊下,唱起《白纻歌》,有八个舞伎缓缓上前,身着清白点墨色的轻纱羽衣,水色流光,蹑珠履,步琼筵,跳起《白纻舞》。世民与一众大臣正是微醉的时刻,眼见此歌舞美轮美奂,不禁停下酒杯,专注的观赏起来。

  盈盈身在其中,世民眼见她亲自为自己献舞,倒是暗暗吃了一惊。想到盈盈上次如此轻歌曼舞,还是早在晋阳府的时候,她才十五岁。如今十多年过去,仍然还能有此曼妙身姿和婉转情致。他心中想着这个女子,心里真是有这股拼劲儿,也够胆量。如今满宫皆是美色,年轻的妃嫔如云,想要动君心,得君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破阵乐》也罢了,没人如她一般,还亲自跟着自己征讨过刘武周,那是独一份儿。可若演出这宫廷舞伎从小就练习的清商乐舞,她会不会弄巧成拙?若是司乐女官没把这舞跳好,以后还如何服众啊。世民心里踌躇着,也为她捏着一把汗。不过,三五幕过去,世民便愣住了神,从武德到贞观,大大小小歌舞宴会几百场,《白纻舞》也不是没有跳过,但这一回,他连眼睛都不愿多眨一下。

  白明达的琴筝果然高妙,让乐、歌、舞完美融合起来,又兼吕才和盈盈的排舞,将“舞袖”化作了《白纻舞》的灵魂。时而如清水涟涟,墨色远山,盈盈便舞动长袖,举起皓腕,倾注“忍思一舞望所思”的深情。她大多时候还是清丽安宁的美,但若令她妩媚妖娆,只需要催弦急管,她便垂珰散佩,旋转提升,左右摇曳,舞步摇华。那是仿佛离她已久的少女心情,是彩虹一般的迷梦,翩翩转情,明烛承辉。

  她若因此而作舞,《破阵乐》是为国之君上,《白纻舞》可不就是为了她心中之爱人吗。不,不止是爱人,她的情郎,她的公子,她曾独自拥有过的而翩翩少年,与她最美好的年华永不分开。这一幕倒更加多姿多彩,她的旋,她的袖,时而若流水急,时而若桃花散,时而若细柳眠,时而又作风回雪。

  若要令她悲,令她爱而生痴,不用什么弦悲管清,配一声清笳,再一扫琴筝,再令她美目侧畔,望一眼君王,又怎能不踟蹰未前,长袖拂面,心如煎熬,短歌流目。这不需舞,便是她的日夜,她的心。

  当歌行至“愿君流光及盛年”的时候,世民见她眉心微动,这怎不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仿佛尽力延长着凝视的神情,再多一刻,再多一刻。你的目,你的身,你举起的杯酒,你眼中的世人,她的腕,她的肩,她的唇,她的发,都不要曲终人散,都不要坠叶飘花,盼君永不忘。

  舞毕,舞娘们向陛下行礼高呼万岁而退下。世民沉浸许久,《白纻舞》并无主位,八个舞娘来回变换位置,往来起舞,平分秋色。众臣啧啧称赞,这为君起舞,也需要偌大的勇气与智慧,身、情、心,智,都得用上,绝不仅仅如傀儡木偶一般做着动作,摆弄着舞姿。旁边的舞娘伴着盈盈一道起舞,年轻是有,但怎么看怎么都显得轻薄。

  世民心情很好,半响都还沉浸在《白纻舞》的精美和深情之中,他想回赠盈盈一些什么,一面饮酒,一面脑海中便浮现几句诗来,想好好赞美盈盈一番。他唤侍从取来笔墨,在酒宴之上挥毫而作一诗,说道,“朕为今日宴饮吟诗一首,与众卿赏玩。诗云:“鸣笳临乐馆,眺听欢芳节。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彩凤肃来仪,玄鹤纷成列。去兹郑卫声,雅音方可悦。”

  世民此诗一出,台下群臣便对陛下的诗作赞颂了起来。眼见这是描写的可不就是刚才《白纻舞》所带来的欢宴景象么。尤其是“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一句,便是对刚才盈盈舞姿的赞扬。盈盈听着心下很是高兴,世民钦赐的诗句,这可是独一份的情意。

  她正欣喜的望着世民,虽然不好当面谢恩,但她不住的望向世民,想要传递她的喜悦。但片刻之间,便听到席间有臣下进言,“陛下写得虽好,但此诗颇有齐梁之风,题材又是赞美宫中游宴之欢喜,舞伎之容姿,恐怕不妥。”

  在陛下欢喜的时候敢于站出来泼凉水的,也只有魏征一人。世民倒是不怒,显然已经习惯此情此景,说道,“魏爱卿,有何不妥,你倒是说说看。”

  魏征徐徐发言,不急不火,“齐梁之时,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文章诗赋多为后人诟病。我朝文风尚未形成,但对于齐梁之诗,应该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去其所短,才能文质彬彬,尽善尽美。但若陛下在宴饮之中作齐梁风格之诗,臣下便会会群起效仿,民间学子也会跟随宫里的步调,以为这就是贞观一朝提倡的文风,岂不是有所误导?”

  世民听了,微微一笑,说道,“魏爱卿所言,说到底这是一个我朝如何看代前朝齐梁之诗的问题。玄成看到的齐梁之诗只是其一,而并非全貌。在朕看来,不仅有靡靡之音,更有奇警新丽,吟咏性灵的佳作。而我朝所能继承的诗学也大多来自齐梁之诗。在座虞世南、李白药、陈叔达,褚亮等都是来自齐梁之地的学士大儒,若只一并反对齐梁之诗,那岂不是否决了众位平生所学吗?但若谈及齐梁之诗,也有不妥之处。众所周知,齐梁之诗繁密缛丽,追求文辞华美,字句工整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关心民生疾苦,不描写人间百态,都不值得提倡。若再刻意写作宫体之诗,甚至香艳词曲,更是不妥。但一首两首清玩之作,料也无妨。故而朕不刻意追求齐梁之风,还要力主革其弊病。但若想要文赋繁荣,则需海纳百川,兼容并蓄。再说,宴会歌舞音乐,本就是给人愉悦,诗赋也是如此。朕见这《白纻舞》美轮美奂,看了喜爱,作诗以玩笑,都是小巧,无关其它。那魏爱卿,你可感到愉悦了嘛?”

  世民一篇话下来,也是有理有据,口若悬河。魏征心下也不打算再有言语。又见世民问他话,他无奈之下说道,“此舞的确美妙,让人不得不感到轻松愉悦。”

  “这不就得了?你既然感到了轻松愉悦,这就实现了宴饮的目的。来,既然如此,便再饮上一杯吧”。魏征不语,连忙饮了一杯。

  世民大胜魏征一局,他心情爽朗,开心得像个孩子,比打了一场胜仗还要愉快。宴饮结束之后,他便传盈盈来太极殿见他,想要和盈盈分享这个喜悦。

  “盈盈,今日朕真是难得的高兴。你的《白纻舞》实在太过惊艳,朕看过那么多清商乐舞,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还有就是魏征这个老小子,终于让朕说的哑口无言,他也有败下阵来的时候,实在是令人心情舒畅。”

  看世民就差手舞足蹈的样子,盈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好久没见到陛下这么高兴,盈盈自然也跟着高兴起来。更何况这里还有我一半儿的功劳,当然就笑出声了。”

  “真好,真美,下次朕若是难过,或者烦心,你再跳给我看,好不好?”

  盈盈笑道,“这当然好,只怕盈盈年岁渐长,跳不动了。所以,盈盈盼着陛下以后不会有难过,也不会有烦心的时候。”世民见盈盈答得真诚巧妙,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盈盈问道,“陛下,您胜过了魏征,便这么高兴?”

  “谁让他总是直言谏阻,好多次都弄得我下不了台,有时候真是气死我了,但还是得听他说完,最后还都得依着他。”

  “所以陛下是明君,才能有这样的诤臣。”

  “哎,不说他了。盈盈,你回到朕的身边,知不知道朕有多高兴?”

  “陛下……盈盈也是,仿佛生命也变得灿烂了起来。因为盈盈又可以站在陛下的身边。”

  “你虽然没有做朕的嫔妃,但朕却用另一种方式拥有你,也许,是值得庆幸的!”

  “陛下……”盈盈很温柔的唤道。

  话到此处,便有内侍进来回话,“陛下,今日十七,轮着四位夫人侍寝,您意下哪位娘娘?”盈盈眼见如此,便退到一边侍立。世民一下子有些尴尬,但很快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威仪,他低声说,“阴妃吧”。

  内侍得到旨意便退了下去。盈盈也上前准备告退,她的余光看到世民的脸色,已不见刚才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蒙上了一层君王的罩布,刚才那个世民于她而言也只是昙花一现的恩典。顷刻之间,她便只能低头弯腰向世民行礼,“奴婢告退。”

  世民也随之背起手来,说道,“下去吧”。盈盈退出殿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