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燕山玲珑录>第10章 第 10 章

  说是画舫,其实是打扮过的乌篷。

  船身小巧玲珑,上绘百鸟朝凰,仙人盘枝,慢悠悠地飘在瑶湖映着灯影的水上,船头放着棋盘瓜果,煮着一壶荷叶茶,“嗞嗞”地冒热气。

  裴无念正无奈的坐在船头,垂着眉眼,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宋雪桥下棋,仍两岸的红光把半边柔和的脸映上娇艳的红,有别的画舫擦着他们过去,都会驻足,往这边看上两眼。

  如果不是两岸妓馆乐坊声色犬马,靡丽奢华,谁都会觉得这是一幅难得的山水对弈图。

  更难得的是宋雪桥居然收敛了平日里张狂的模样,眉头微蹙,手托着下巴,盯着棋盘冥思苦想。

  船夫已经往湖心撑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挂满灯笼的水道上缓缓停下,扫扫他们二人,谄媚道,“二位公子,梅兰竹菊,你们去哪位姑娘那儿?”

  花街上多是富贾巨商,而这湖中就多数是文人雅客一窝蜂了。

  不远处正有四团瑰丽奇绝的光圈,周遭都围了大大小小不下几十条船,皆是这种接客的小乌篷,四周环山,中汪一潭水,琵琶丝竹像自空中瑶池传来,瑶湖便得名于此。

  说来也是讽刺,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在瑶湖,是四个风尘头牌的名字,各占一舟,花牌邀客。

  据说四人各善一乐器,奏乐似天籁,技艺超凡绝尘。

  但论姿色,唯竹一人傲视群雄,偏偏这位竹美人性子又极傲,只卖艺,不卖身,且一日三曲,多一曲都不成,弹什么还得看她心情。

  风尘女子,即便再漂亮,这样也不讨好,但她光这样还不够,见人还有很多奇怪的规矩,哪怕一掷千金,见到的也许只是一块绣竹的面纱。

  这样一通折腾下来,反而不少人对她好奇心大增,生意红火。

  裴无念虽住在郢阳,但平日里山门都很少出,更别说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色,听过这些名字,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宋雪桥倒是习以为常地夹着颗棋子,朝船家摆摆手,“去甄云竹那儿。”

  “甄姑娘?翻云舟琵琶仙?”船夫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哈哈哈,公子果然好魄力。”

  宋雪桥棋子敲棋盘,“那是自然,比起梅兰菊,越冷的,越有意思。”

  裴无念聪慧,恍然大悟道,“寻饮喜欢她?”

  宋雪桥眯眼,手又攀上腰间香囊,“你说呢?”

  “虽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位寻饮,但老夫想说,这城里喜欢她的人,那可多了去了。”船夫开始往一团光圈撑船而去,光圈中是一艘巨大的三层画舫,流光溢彩,船身纹竹,隐隐能看到其中舞姬翩跹。

  厅中有几扇屏风,极少有恩客在内。

  但四周极为宽阔的一片水域上,已经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上面坐着七七八八的人,或伸着脖子往里头看,或眯着眼静赏佳音。

  船夫眯了眯眼,欣赏道,“人固然多,只是能上她翻云舟的,那是少之又少。”

  宋雪桥微笑仔细打量那些船只,“看出来了。”

  裴无念淡淡道,“为何?”

  “不为何。”船夫瞪了瞪眼,“这冷美人自有冷美人的规矩,必须得她看得上眼的......至于与她对饮同宵之人......”

  船夫突然转头,神神秘秘地伸了三根手指,胡子向上翘起,“只有三个人曾一睹这位琵琶仙的芳容。”

  宋雪桥手中棋子“啪嗒”一声落了地。

  裴无念突然来了好奇心,“哪三个?”

  “一位是朝廷的六王爷,这个自不必多说,她也不敢不见。”船夫见有人乐意听,兴味大增,高高兴兴给他们数着,“另一位是一个颇有艳色的男子,红衣烈烈,没人知道来头,还有一位嘛......”

  “咳咳咳咳咳咳咳。”宋雪桥猛地咳嗽了起来。

  裴无念并未搭理,冷声道,“你说。”

  船夫正在兴头上,全然未觉气氛略有不对,“你们知道咱郢阳是武学圣地吗?”

  “嗯。”

  “尤以那个武当最为出名!”船夫突然一脸恨铁不成钢,又颇带艳羡,竹篙一插,“都说道教仙门者最为洁身自好,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就是那武当一个弟子,可别提了!啧啧。”

  宋雪桥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船夫踢进湖里喂鱼。

  裴无念声音更冷了,“怎么了?”

  “烂桃花啊烂桃花!”船夫一脸愁色,叹道,“当年也就十六七岁吧,仗着轻功好,一身道袍都没脱,直接飞上了船,长得又偏叫祸害,一下子就把大他一岁的冷美人琵琶仙迷得死去活来,还留了信物互表情意......但他并未逗留多久就走了,自此以后,琵琶仙茶不思饭不想,好几次都恨不得冲上武当找人,可武当什么地方啊?人家哪肯丢了面子让她上去,最后也就郁郁寡欢,更冷了。”

  “是么?”裴无念突然挑眉,“武当居然还有此等混蛋?”

  宋雪桥抱着自己的膝盖也一脸愁色望向湖面,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

  “对啊!怎么出了这么个祸害。”船夫点头表示肯定,“不过听说......长大以后也是个祸害。”

  裴无念笑着看宋雪桥,“在下与武当也算认识几个人,不知那人叫什么名字?”

  船夫托了托下巴,望天小声道,“坊间传言,他留下的名字就是那个道貌岸然的武当大弟子,裴无念。”

  短暂的沉默。

  “咔哒”一声,宋雪桥一个激灵转过身来,一枚黑色的墨玉棋子躺在裴无念手心,已经......被捏得粉碎。

  宋雪桥缩缩脖子,仿佛那是他的颈骨。

  好在他别的都不会,道歉向来数第一,正待笑嘻嘻地向面色发青的裴无念讨个饶,却猛然扫到前方三丈开外有一艘未悬灯笼的小舟,晃晃悠悠飘过,船头坐着一个布衣斗笠的黑衣人,正雷打不动地望着远处的翻云舟。

  他顿然一凛,迅速抓起两人中间的棋盘往水面抛去。

  棋盘轻薄,入水漂起两片水花儿,旋即空中两道白影一闪而过,船夫举着篙,正想着回头再滔滔不绝批判下那位烂桃花。

  可回头一看,船外风光霁月,船侧芦苇青青,船上.......哪还有那两位的影子?他旋即面色发白,哆哆嗦嗦的倒在船板上,双腿颤栗,手心合十道,“娘诶......遇到鬼了。”

  等船夫哆嗦了半天,稍稍反应过来,才扶着棋桌缓缓站起,却猛然发现一黑一白两个棋盒里闪着点光,伸手往里探去,竟掏出了两个银元宝,他顿时又大喜,热泪盈眶道,“娘诶......那俩公子好像是财神。”

  小船上,清风悠然,能清晰的看到那艘巨大画舫上,流光灯笼下,一位青衫女子正掩着一方翠竹面纱,轻轻地弹着琵琶,唱着一首颇为凄怨的曲子。

  宋雪桥和裴无念站在船尾已经过了好一会儿,黑衣人内力深厚,功力绝不在他二人之下,明知有不速之客上船,仍旧巍然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眨眼间,第二曲奏毕,四周小船一阵骚动,突然,四面八方飞来了无数珠宝银子,皆丢在了甲板上,金石之声不绝于耳,黑衣人也扬手丢过一枚元宝,早有侍女备好金盆,一一接下,又撤身回了帷幔之后。

  “老朋友,现在能跟我们说说话吧。”宋雪桥也笑眯眯的丢了一个元宝,这才走到黑衣人身侧。

  黑衣人斗笠未摘,依旧未动,似乎是气哼哼道,“阿弥陀佛,你这小王八蛋,方才心神定然不宁!”

  宋雪桥赔笑,老实道,“是,做了亏心事。”

  黑衣人不依不饶,“你轻功上来,害我这船偏了三寸,乐声便不那么空灵了,你得赔钱!”

  说罢他转身,朝宋雪桥理所当然地伸过一只手,斗笠之下,是一张约莫而立的胖脸,眼睛又瞄到了裴无念,“这位小兄弟方才虽也心神不宁,但比你好上那么一点,将我这船又挪回来一寸,所以你们一共要给我四寸的银子!”

  裴无念眉尖抽了一抽,他虽知色方丈贪财,却从没想到贪到这个地步。

  “花和尚,你开什么玩笑。”宋雪桥一掌拍到他的胖手上,拍下两枚铜板,坐到一边佯怒道,

  “三寸偏回一寸,不该是两寸的银子么?”

  色方丈丝毫不嫌弃地收下铜板,塞回自己的衣兜,手又伸向了裴无念,“宋雪桥是个小气鬼,那就这位武当的小兄弟代他付好了,他是我朋友,故我也不多收,还差三两九贯。”

  宋雪桥折扇指他,“喂喂喂!过分了啊!”

  色方丈权当没听到,手仍旧抬着,又眯了眯眼看裴无念,“不过这位小兄弟,似乎和我是一路人,我便再少一些,三两八贯一铜元好了,敢问阁下大名?”

  宋雪桥敲敲他的手,“别套近乎,人家比你好看多了。”

  以色方丈的成名时间来讲,他们二人其实都算小辈,虽然色方丈名声臭遍江湖,好歹也是曾经的高僧,所以裴无念不可能像宋雪桥一样勾肩搭背,胡来一气.

  他恭恭敬敬的握拳,“晚辈裴无念见过寻饮前辈。”

  “啧啧啧。”色方丈颇为可惜地看宋雪桥,又想是自言自语,“同是那张真人的弟子,为何一个儒雅知礼,一个就教成了这副德行?”

  宋雪桥捏了捏折扇,毫不客气地反呛,“为何同样是菩萨座下,慧窗大师就德高望重,阁下好色嗜酒呢?”

  裴无念瞪了他一眼,不料色方丈并未恼火,反倒乐呵呵道,“今夜我想劝你几句。”

  他不是朝宋雪桥说的,而是看向了裴无念。

  裴无念一怔,“请讲。”

  色方丈笑道,“佛曰,不可说,有些事可说不可做,但有些事可做却不能说。”

  宋雪桥常听他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佛语,早就索然无味了,见他现如今又开始骚扰裴无念,忙道,“人家是道门名士,你一个花和尚讲这些好没有意思,别烦了......今夜少爷我有一笔大生意和你做。”

  色方丈掸掸自己的袍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贫僧知道,你若无事也不会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