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顾南枝与郁离审时度势,吕子濯偷偷回头,颇为幽怨地瞪了贺理全一眼。
贺理全自觉无辜,悻悻低头不与其对视,对长史大人的埋怨心知肚明:无非是没将雷府情形提前告知,弄得他一来就碰了一鼻子灰——还被女子之手小打一顿。
“吕大人计划在此逗留多久哇?”顾南枝瞧见他小动作,忽而扬声问道。
“回贵女的话,”吕子濯一个激灵,忙抱手回礼道:“短则十天,长则月余。”
“嚯,你们缮州的刺史真是好掌职,”郁离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查案追凶一责归县衙所管,吕长史此行只为册录县令更替等杂务,竟能在此停留如此之久,看来,这刺史府上清闲得很嘛!”
吕子濯冷汗“唰”得下来,不成想这位郎君对官场之事竟如此熟悉,这伴斯履职的日子,怕是不好混了……
长史吕子濯到来,却也提醒了郁离:雷钧久处官场,身边有一两个对他看不过眼的再正常不过,暗中伺机对其痛下杀手不无可能。
因而在他身死当夜,在场宾客并非完全没有作案嫌疑,为求周密,须得排查一番。
顾南枝深以为然,命贺理全、吕子濯一道回衙查察。
雷沛全程不明所以地将他们送出府外,时时处处因忌惮顾南枝身份而被稳稳压制一头,也故此憋了一肚子火气,事后,据私下大胆围观的小厮所说,大小姐在人走后胡摔乱砸了好一会儿,差点连房顶都一并掀翻……
吕子濯此行座驾是一辆黑色马车,看着不起眼,却胜在小巧精致、脚程迅速——重点突出一个“小”字,容纳两人还算富余,三人已是满满当当——这三人当然只能是顾南枝、郁离、宋柏了。
贺理全与吕子濯并肩而行,跟在马车侧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吕大人,您别这么看着下官,这下官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贺理全赔着笑小声道。
“贺大人,先前书信并未提到……”吕子濯没好气回答,说到一半时朝车厢方向一使眼色,继续道:“……也在啊,你看我什么都没准备,你这不是坑本官嘛。”
回想起那一幕就一阵阵后怕,纯金打造的腰牌上镌刻得清清楚楚,“内务府授”四个字,内务府是何许地方?专管皇亲国戚的机构!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不是一个地方长史惹得起的,万幸此女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不然十条命也不够死!
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北鞍县,他贺理全瞒而不报,真是难辞其咎!等回去定要好好参他一本!
贺理全作势轻给了自己一嘴巴,道:“恕罪恕罪,这些时日衙里忙乱,下官实在是疏忽了……”
这县丞也确实委屈,他先前只当顾南枝身份特殊,能与不受宠的定北侯府往来,左不过是个小将小令家里的,谁知道竟与天家沾上关系?又有谁能想到尊贵如斯,甘于不声不响地潜在府里、半点排场不讲呢!
“忙着接手县令,忙着着急上位?”
正当他俩嘁嘁咕咕地互相推诿,一道慵懒女声戏谑地响起。
两人闻声扭头看去,看到那张表情玩味的俏脸,均的是一阵汗颜。
挡风的布帘翻卷在上,顾南枝撑在窗口,拄着脸望向车外二人,不知旁听了多久。
“哈…哈哈……贵女说笑了…怎,怎么会呢……”贺理全讪讪笑道,满脸写着被说中也不敢承认的心虚。
说着,贺理全余光瞄到前方熟悉街景,又笑得更灿烂:“陆女郎,咱们这就到了,您请下车吧!”
“好,吕大人、贺大人,二位步行辛苦了。”
顾南枝冲窗外耐人一笑,待车挺稳,转而跟在郁离、宋柏身后下了车驾。
一番推辞,三人故意慢半步,在吕子濯、贺理全之后进门。
不说天子脚下的京兆府,可就连同样是“天高皇帝远”的落梅县,北鞍县衙亦比之不过。
人声熙攘,全无半点肃正严明之意。
吕子濯来时的人马均已收整入衙,只因缮州不大,左右县镇挨得近,互相之间总有相熟的,以为此次差旅与往常一样,打着办事的名号行公费出游之举罢了。
一师爷迎上前来,硬是没看懂贺理全眼色,亮嗓开声道:“二位大人回来了?吕大人家眷均已安顿妥当,瞧着时候还早,是安排听曲儿还是……嗯…?什么?大人,您眼睛怎么了?可是迷了沙子不舒服?”
顾南枝悠然抱臂,擎等着看贺理全如何圆话。
“……呿!别乱说话!”冷汗如注的贺县丞就差去捂师爷的嘴了,嘴角抽动着挤出笑来:“他…新来的不懂规矩,瞎…瞎说的……”
吕子濯同样面色赧然,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那你就是懂规矩的咯,贺县丞?”顾南枝故意将后三字咬音加重。
“咦,你们三个是干什么的!”师爷一歪头,注意到身后三人,上下打量一番衣着平平,下意识以为是百姓鸣冤,驱逐道:“去去,今日放衙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
“真稀奇,”郁离煞有介事地开口:“大白天的过午不到,好端端的,衙门竟已放衙了。”
贺理全窘得不行,夹在中间进退两难,顾南枝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始终盯着,不让他找机会与那傻师爷通气。
“嘿你个刁民!”师爷显然不会把三个“百姓”放在眼里,招呼左右道:“听不懂人话不是?再不走打你板子!来人,把他们轰出去!”
眼见四处侍立的衙差应声走近,顾南枝这才看够了戏,略一颔首,示意贺理全出面摆平此事。
看贺理全被顾南枝刁难吃瘪,吕子濯竟生出一丝报复般的快感。
“一帮蠢蛋!……还不…还不退下!”贺理全硬着头皮喝退手下。
周围衙役面面相觑地退了回去。
“大人……?”师爷不明所以地近前。
啪!!
师爷瘦得像竹竿,捂着脸被扇得原地转了一圈,嘴里“哎唷”一声,眼前直冒金星。
“混账东西!胡…胡胡说!还不赶快退下!”贺理全小惩大诫,眉毛眼睛嘴一齐乱动使劲,师爷才终于反应过来身后三人不是寻常之辈,喏喏照做。
“既然衙上有事,那我们也不便过多叨扰,”郁离伸手搭上贺理全肩头拍了拍,道:“贺大人,前面带路吧?”
“是,是……”
吕子濯面露不屑,得意地轻轻嗤了一声。
“吕大人,差点把您给忘了,”郁离转而冲他道:“等到了地方,咱们都坐下,好好聊一聊你这些天的行程安排。”
吕子濯被他目中精光所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一行人陆陆续续进到偏厅入座,在郁离授意之下,又唤了衙内其余县官到厅叙事。
盘问追询之下,竟真让郁离查出些端绪来。
雷钧死时三十又五,算着当职县令的年头不短,这期间难免与人龃龉摩擦,可要说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整个北鞍县,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惯偷于老六。
他曾多次被雷钧亲手判入狱中,饱受牢狱之苦,对刚正不阿的雷钧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不止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扬言要让雷县令好看。
重点是,当天雷府喜宴,有人曾在席上见过于老六。
这就奇怪了,雷府不可能邀请一个劣迹斑斑的扒手共庆喜事,证人口供又确实存在,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于老六欲行不轨,不请自来!
一听到杀害雷大人的疑凶有眉目了,贺理全眼角眉梢满是藏不住的笑褶,道:“三位,下官这就去将于老六抓捕归案!”
“不忙,”顾南枝坏笑,“吕大人难得来一次,您还是多尽尽地主之谊,寻人探案这种小事还是交由我们。”
“……”贺理全一时失言,觑着顾南枝眼神认真,人精如贺理全,便知她是有意借着揶揄吐露真实意愿,回神后殷勤道:“……女郎所言极是,下官不敢不从,只是…女郎可愿带上些人手随行?凶手尚逍遥法外,下官担心……”
“担心我的安危?”顾南枝直言打断,大喇喇一摆手道:“就你手底下那些人,在我手上过不了三招,带得再多又有何用?不如省省力气拱卫县衙吧。”
贺理全臊得满面通红,吕子濯自觉与此事脱了干系,坐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郁离自然不会让他称心合意太久,轻飘飘开口道:“吕大人,我等回衙之刻,就是找你验收公务进度之时。”
吕子濯缩了缩脖子,没吭声,这回可轮到贺理全偷弯了嘴角。
宋柏见了这两人就烦,一人赏了一计“宋式白眼”,率先向外走去。
看他三人要走,众人纷纷起身恭送,口中客套官话不断,活像一大群围着珠玉口不对心、嗡嗡赞美的恼人苍蝇。
折腾一上午光景,除了见识到了沆瀣一气的北鞍县衙,案情上还是稍有进展的,总算不虚此行。
“问题来了,”顾南枝一出县衙大门就有些后悔,“咱们上哪儿找于老六去?”
“我饿了。”
“北鞍就这么大,料他也躲不到哪去,阿枝不必心急。”郁离温声道。
“我饿了!!”
“就算查案要紧,也不能饿坏身子不是?”郁离转而问向顾南枝,笑道:“阿枝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出来时我打听过……”
“你聋了是不是!”宋柏气急败坏横插在郁离眼前,拧眉睨他:“小爷饿了!爷要吃饭!阿姐自也是饿了的,还用你问吗?”
先前沉浸在乌烟瘴气中的昏沉一扫而空,顾南枝来了兴致,笑意盈盈附和道:“自也是饿了的!还用你问!”
郁离垂眸看着面前一唱一和的两个“小矮子”,心底一片柔软,耐心哄道:“好好好,我投降!就去县里最大的酒楼,我请客!”
“好耶!”姐弟二人齐声欢呼,欢天喜地地跟在郁离身后走远了。
不一会儿,三人在陶然居二楼坐定,叫了几样时宜青菜、特色美食,喜滋滋地边赏街景边闲聊等上菜。
此时二楼清静未满座,客人也就几桌。
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响起时,就显得格外刺耳。
“什么?雷钧死了?呵!死得好,死得妙,他早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