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一百零四章 折桂令番外之五月榴花

  天黑之前,高嬷嬷带着淇雪与两大箱金银细软,驾车赶到通州府四海客栈。

  燕燕和谈璓正在客房里等她们,这间客房是燕燕常年包下的,只有身边几个人知道。

  淇雪进门见了谈璓,笑道:“侯爷,您总算来了,您不知道夫人这些日子掉了多少眼泪!”

  燕燕知道高嬷嬷一定把此番离京的利害对她说了,见她依然愿意跟着来,满心欢喜,却又被她当着谈璓的面说得不好意思,瞪她一眼,道:“净胡说!我何曾哭哭啼啼来着?”

  谈璓笑道:“昨晚我还见殿下躲在被子里哭呢。”

  淇雪抿着嘴儿一笑,燕燕恼羞成怒地拧他手臂一把,打发他道:“方才我见外面有卖馄饨的,你去买一碗来。”

  谈璓知道她们主仆有体己话说,戴上一顶大帽便出去了。

  淇雪道:“夫人这下可放心了,婢子就说侯爷不会丢下您不管的。”

  燕燕拉着她的手道:“好丫头,我实话告诉你,皇上要侯爷的命,你跟着我们危险重重,你可想清楚了?”

  淇雪道:“婢子自十五岁起服侍夫人,心里早已当夫人是亲人一般,您不赶婢子走,婢子怎么舍得离开您?”顿了顿,又道:“这些年跟着您走南闯北,皇宫大内也去过,皇上也见过,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燕燕闻言,心头暖流拂动,思想这半生起起落落,身边人如大浪淘沙般剩下这几个,不禁百感交集,叹息一声。

  少顷,谈璓买了馄饨回来,燕燕揭开盖子,热腾腾的一盅,撒了虾皮葱花,香气扑鼻,倒真有些饿了。谈璓坐在对面看她吃得香甜,心想宫里那位发现人在眼皮子底下被带走,不知怎样气急败坏。又想他对自己的杀心,仅仅是因为自己不肯投降吗?

  再远一点,在燕燕还扮演着沈令宜的角色时,他那份敌意当真是在演戏吗?

  谈璓想不明白,或许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燕燕舀起一只馄饨,问他吃不吃,见他不答,兀自在那里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道:“想什么呢?”

  谈璓回过神,对上她澄澄双眸,心想这才是最不明白的一个。

  “没什么,你脚还痛不痛?”

  他一问,燕燕便蹙起眉头,做出很疼的样子,嗯了一声。谈璓打了热水来,让她坐在床畔,自己坐在矮凳上,替她褪去鞋袜。

  燕燕看着他低垂眉眼的脸庞,分离数月,好不容易才见着面,又忙着逃脱天子的掌控,到这时方得喘息,去体会夫妻间的温存。

  “如星,你当真不恨我?”

  她双足纤瘦秀美,浸在水里尤显得亮白,扭伤的地方还有些肿,谈璓摸了摸,道:“自从江南认识你,我便知道娶你会带来麻烦,虽然这麻烦出乎意料,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恨你什么?”

  燕燕抿着嘴唇不作声,眼中尽是愧疚。谈璓看她一眼,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脚,挠她脚心。燕燕撑不住笑起来,刚生出的那点泪意就被打散了。热流自脚底升腾上来,她惬意地眯起眼睛,足背与他掌心厮磨。

  谈璓但笑不语,泡了一会儿,替她擦干水,正要站起身,被她攥住腰带用力一拉,踏翻铜盆,倒在那软绵绵的娇躯上。

  隔着衣衫,燕燕感觉分明,笑容一发透着春意。谈璓这会儿却有些恨了,恨她如此轻易地挑起自己的情欲,于是咬她一口。她敏捷地吮住他的唇,情迷津渡,衣衫在他手下层层揭开,露出嫩蕊般的身子。

  无人理会的铜盆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水泼了一地。

  燕燕胸口叫他下巴上的胡茬扎得生疼,云雨毕,叫淇雪出去买了把剃刀,替他把胡子刮干净了才睡。

  次日天蒙蒙亮,众人便分坐两辆马车离开通州府,赶往大同府,去接谈母等人。京中金吾卫已经出动,明里暗里,四处寻人。燕燕和谈璓有沈霄这位前任金吾卫统领同行,哪能叫他们寻着?

  淇雪有些担心道:“夫人,皇上生起气来,会不会为难桂清少爷?”

  燕燕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桂清打小仰慕他,从苏州跟他去甘肃,为了让他坐上龙椅,一副身家都交出去了,他会善待桂清的。”

  谈璓也不担心,桂清只是个孩子,闵恪就算再恼,也怪不到他头上。且闵恪应该明白,留下的桂清是燕燕对他最后一丝信任。

  谈母和丫鬟尺素,还有李松等人住在大同府的一座民宅内。

  到了大同府,燕燕特意换了一身白绫素裙,脂粉淡施,头上只戴着几枝银钗,打扮得楚楚可怜的样儿,欲向谈母赔罪。

  谈璓在车上见她神色惴惴,握住她的手道:“不用担心,母亲若是怪你,我自会劝解。”

  燕燕摇头道:“你帮我说话只会让老夫人觉得我辖制你,更不欢喜,待会儿你先帮着她说我的不是,然后再打圆场,这便好了。”

  谈璓思之有理,点了点头。

  燕燕劝谈璓投降的事,并没有人告诉谈母,但看后来的事态,谈母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焉能不恼?听说他们来了,扶着尺素的手走出房门,看见燕燕便行礼道:“大长公主光降,不曾远接,还望公主恕罪。”

  慌得燕燕急忙上前,伸手欲扶她,却被她神色冷淡地让开了。

  燕燕讪讪道:“老夫人折煞我了,我自知对不住如星,对不住老夫人,您心中有气,只管说出来就是了。”

  谈母道:“公主言重了,你是皇上的姑母,别说我儿还活着,就是为你丢了性命也是他活该,谁又能说什么?”

  “我断没有要害如星的意思,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苟活。”燕燕一壁说,一壁向谈璓使眼色,示意他帮着老夫人数落自己。

  谈璓见她眼圈都红了,抿了抿唇,道:“母亲,燕燕也有她的苦衷,她既然抛下一切随我来了,过去的事便过去罢。”

  话还没说完,燕燕便听着不对劲,恨不能捂住他的嘴。再看谈母,脸色更不好看,恨恨地瞪了谈璓一眼,拂袖回房,叫丫鬟把门关上了。

  燕燕气得跺脚,道:“叫你别帮着我说,你怎么回事!”

  谈璓笑道:“我真不知说你什么,你也别为难我了。母亲气也是一时,过些日子便好了,你别着急。”

  燕燕看他片刻,伸出手在他胸口点了点,叹息道:“你这个人,就是心软才吃亏。”

  谈璓携了她的手,往另一边屋里走,道:“两个人都心狠,那就不是夫妻,是仇家了。”

  可不是么,天底下的和和美美,原都是要有人让步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各自斤斤计较,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燕燕反扣住他的手,也笑了起来。

  时已五月,院中榴花照眼,如火晚霞自天边烧过来,两行飞雁掠过不远处的华严寺顶,悠悠钟声回荡在醉人晚风中。????

  折桂令番外之卿可有悔(上)

  ??词曰:风落芙蓉画扇闲,凉随春色到人间。乍垂罗幕乍飞鸾。 好把深杯添绿酒,休拈明镜照苍颜。浮生难得是清欢。

  燕燕与谈璓过去一个忙于生意,一个忙于公务,难得有清闲的时候。在大同府住了些时日,两人游恒山,登悬空寺,将附近的风景名胜游览了个遍,方才带着众人启程前往成都。

  谈母上了年纪,受不得舟车劳顿,故而走走停停,八月末了才到武昌。这一路上燕燕态度殷勤,又有谈璓从中周旋,还有沈霄在旁说好话,她与谈母关系已缓和了许多。

  此时秋风渐起,天气已有些凉爽,燕燕旧日常说想学射箭,谈璓只是没空教她,游过黄鹤楼,两人便合计着去云雾山打猎。

  谈璓邀沈霄一起,沈霄嫌他们夫妻俩腻腻歪歪,等闲不凑那份热闹,但闻是打猎,十分心动,便答应了。

  次日李松随行,四人皆着戎衣,骑马来到云雾山。山上多是松树,曲者如盖,直者如幢,或立或卧,奇形百态。松下草间有泉水,潺潺之声不绝于耳。

  沈霄和李松在前面追赶一只黄鼠狼,谈璓见溪边有一只鹿在饮水,便手把手地教燕燕拉弓瞄准。 不曾想还未发箭,对面林中射出一支箭,闪电般击穿了那只鹿,去势不减,哆的一声,钉入树干,抖落一串血珠儿。

  两人皆是吃惊,何人竟有这等臂力!

  一人骑马走出林子,只见他古铜色的脸,戴着缠综大帽,身上是半新不旧的天蓝宁绸箭袖袍,下着长筒靴子,身材高大魁梧,手中拿着一把六石弓,好一条铮铮铁汉。

  他也看见谈璓和燕燕,愣了一愣,走进几步,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道:“阁下莫不是谈探花?”

  没想到会在这里被人认出来,两人诧异至极,立时都警觉起来。

  谈璓面上客气道:“在下正是谈璓,不知尊驾是?”

  那汉子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叫董虎臣,原在京中旗手卫当差,内子姓潘,正是潘尚书家的千金。”

  这些年来,谈璓都不知道潘小姐与何人私奔,虽然早已不在意此事,终究是好奇的。燕燕也很好奇,由于女人的天性,她甚至比谈璓还好奇。

  眼下谜底揭开,两人错愕地看着董虎臣,一时只觉难以置信。

  却说文靖侯和大长公主之事传遍大江南北,董虎臣也有所耳闻,见他夫妻二人在此,心中明了,暗叹造化。

  半晌,谈璓拱手笑道:“原来是董兄,天地浩大,人海茫茫,今日相逢实乃缘分,不知尊夫人可好?”

  董虎臣道:“她很好,只是一直觉得对不住谈探花,想当面向你赔个不是,又不好意思回京。今日既然碰见了,寒舍就在附近,两位过去坐坐罢!”

  谈璓看向燕燕,燕燕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董虎臣甚是欢喜,正好沈霄和李松带着那只黄鼠狼还有两只野鸡回来了。谈璓介绍一番,沈霄和李松也诧异极了。

  董虎臣也请他们去吃杯茶,沈霄无意跟着掺和,道:“你们去罢,我在这里再转转。”

  谈璓对李松道:“既如此,你便留下陪沈兄罢。若是回去得早,便对老夫人说一声。”

  夫妻二人跟着董虎臣下山,行不到二里路,便看见一簇人家住处,约莫有两三百家,家家依山通路,傍岸临溪,柴扉竹院,好不齐整。

  走到路头一家,董虎臣下马敲门,道了声我回来了。燕燕和谈璓也下马,只见开门的妇人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穿着月白长衫,清秀的一张脸,笑吟吟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目光落在后面的两人身上,她便愣住了。

  潘小姐闺名如黛,许多年前,她在绣楼上偷偷看过和父亲在花园说话的谈璓,当时心想,好一个小白脸!将来少不得招蜂引蝶,万万嫁不得。

  她还记得谈璓的模样,一如董虎臣之前那样不可思议,道:“你是……谈璓?”

  谈璓也见过她,印象并不深刻,此时再见,造化弄人之感油然而生,微笑着点头,介绍燕燕道:“这是内子。我们在山间打猎,碰巧遇上了董兄,便过来看看。”

  燕燕打量着潘氏,含笑上前一步,敛衽道:“我与如星全靠潘夫人成全,此番恩情,永世难忘。”

  潘如黛想起她的身份,急忙还礼道:“殿下言重了!民妇担当不起,民妇多有对不住文靖侯的地方,还望海涵!”

  两人客气一番,董虎臣笑着招呼他们进屋。

  院子里种着一大片百日红,花团团,压低了枝头。一个下人打扮的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女孩儿站在廊下,燕燕见那孩子穿着红绸袄儿,红纱裤儿,两只小脚套着虎头鞋,乌油油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生得粉白可爱,走上前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儿,笑道:“令千金长这么大了!叫什么名字?”

  潘如黛:“叫素姐儿。”又哄孩子叫伯父伯母。

  那孩子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燕燕满心欢喜,却见她脖子上的金项圈是内造的样式,不禁一愣,会过意来,不动声色地褪下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递给潘如黛道:“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像样儿的礼物,这个权且当作给孩子的见面礼罢。”

  这对镯子甚是贵重,潘如黛连忙推辞,燕燕执意要给,她只好道谢收下,又祝他二人早生贵子。

  谈璓本想劝她回京看看家人,免得潘伯父潘伯母一直牵挂忧心,见了这孩子脖子上的项圈,便明白其实老两口儿早已知道他们的下落,只是不好意思对自己说明罢了。

  董虎臣将那只鹿交给仆人料理,向谈璓和燕燕笑道:“两位是大富大贵之人,我们久居山野,家里也没什么东西能入两位的眼。待会儿我下厨做几个菜,两位尝尝我的手艺罢。”

  燕燕道:“董大哥还会做菜?”

  潘如黛笑道:“他经常做给我吃,手艺很不错呢。”

  燕燕瞥了谈璓一眼,道:“如星怕是连煮白米饭都不会。”

  谈璓面上只是笑,心里想着她烧厨房的事,真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潘如黛陪他们在堂屋坐着,董虎臣自去厨房忙碌,三人逗弄孩子,说着闲话,多是两个女人在说,谈璓不过旁听。潘如黛和燕燕都是不拘常理,十分胆大的女子,言语间颇有相投之处,咯咯笑个不住。

  几个凉菜和炒菜很快便端上桌,一时间香气四溢。看董虎臣满头大汗,忙来忙去,燕燕和谈璓都过意不去。

  燕燕道:“董大哥,你别忙了,坐下吃罢。”

  董虎臣烟熏火燎了这半日,没有一点躁气,笑道:“还有一个菜,马上就好。”

  潘如黛见他端着一碗红焖鹿筋来了,站起身欲帮把手,董虎臣忙道:“你别动,烫得很。”

  潘如黛缩回手,见他放下碗,脸上汗涔涔的,一道道往脖子里淌,情不自禁地拿出帕子来替他擦汗,忽然想起还有外人在场,尴尬地笑了笑,将帕子往丈夫手里一塞,坐下了。

  燕燕尝了一块鹿筋,酥香爽口,极力夸赞。

  董虎臣偌大的汉子,竟笑得有些扭捏道:“殿下过奖了,不过是家常菜罢了。”

  酒足饭饱,天色已晚,两人起身告辞。潘如黛送了他们一袋自家风干的栗子,又命下人拿来一盏羊角灯,和董虎臣送他们出门,将灯递给燕燕,再三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燕燕接过灯系在鞍前,与谈璓骑马去了。

  目送那一点灯光远去,夫妻二人转身进门,董虎臣忽拉住妻子的手,轻声道:“如黛,你可有悔?”

  他知道妻子不愿嫁给谈璓,大半是怕这等世家公子三心二意,婚后受气,可是谈璓并非三心二意之人,他待大长公主可说是情比金坚。

  倘若妻子当初依父母之命,嫁给谈璓,想必也能幸福美满,享荣华富贵。即便皇权更替,谈璓弃官离京,他终究是名声赫赫的文靖侯,世人眼中的好男儿。

  董虎臣自知比不了,今日一见,更觉其风采名不虚传,不由生出此问。

  他紧紧盯着妻子的眼睛,忽又不敢多看,他怕那里头有他不想要的答案,于是垂下眼睑看着地面。

  他如此紧张她。

  潘如黛笑了,握住他的手,声音轻柔似晚风,道:“虎臣,这些年我常常想,若是没有遇到你,我会变成什么样。想到最后,我发现这是没有答案的,世事无常,遇到一个人便是一种结果。我对现在的结果很满意,用不着去比较,我不悔。”

  董虎臣抬起眼来看住她,那两点坚定不移的漆光直照进他心里,他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如霜月色中,两人共乘一骑,走得不紧不慢。良辰美景,何必走得快,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燕燕道:“我和潘小姐哪个美?”

  谈璓环着她的腰肢,笑道:“自然是你更美,大长公主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燕燕陶然自乐,忽听他问:“公主将来可会后悔离开京城?”

  燕燕眨了眨眼睛,道:“将来的事,我怎么说得准?驸马若对我不好,兴许我便赌气回京去了。”

  她偏爱辖制他,要他年年季季,日日夜夜,不得怠慢,好在他偏爱被她辖制,看她得意洋洋,百媚千娇。

  虽然潘如黛和董虎臣不会泄露他们的行踪,为防万一,次日众人还是离开了武昌。????

  折桂令番外之卿可有悔(下)

  ??年复一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闵恪想,朝夕相对的夫妻哪有不生龃龉的?或许哪一日她便赌气回来了。

  她知道他做的事又怎么样?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皇宫是她的娘家。时间会消弭她的愤怒,他终究是她最稳固的依靠。

  偌大的国家,各州各府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奏报传来,闵恪常常批阅至深夜。整顿朝堂,充盈国库,收拾父亲丢下的烂摊子,人都道他是个好皇帝,却不知好皇帝的日子有多枯燥。

  他怀恋西北的金戈铁马,怀恋与她一起看过的大漠星辰。

  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等待她的消息,成了他困囿中的盼头。

  直到这日,一封密报传来,上面说她和谈璓住在成都浣花溪畔,她化名沈燕,开了两间茶叶铺子,生意兴隆。

  他们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儿,取名谭苏苑,小名貘儿。据说是因为孩子出生前一日,后竹林里来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兽,当地称之为貘。

  元宵节,他们携子出门赏灯,在万里桥孙记酒馆饮酒。她很喜欢那里的桂花酿。

  花朝节,他们夫妇泛舟锦江。

  清明节,他们往青城山道观中观赏壁画。

  七夕乞巧,中秋赏月,金吾卫送来的奏报措辞谨慎,他依然能想象,在那风景秀丽的锦官城,他们游山玩水,恍如神仙眷侣。

  闵恪将奏报摔在地上,心中抑郁难言。

  他不要去找她,凭什么去找她?她根本不在乎他。

  太监孟仲礼见状,把后面送来的奏报都悄悄收了起来。他看不见,心又痒,她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遇上麻烦?孩子可好?那也是他的亲人啊。

  貘儿七岁时,谈母去世,三年后他们回了苏州,她又开起绸缎铺。

  看她欢喜,他恼,看她不欢喜,他忧,终究还是希望她欢喜,即便那份欢喜与他无关。

  这年初的内阁会议上,他提出南巡的计划,遭到一众大臣的反对,理由是国库空虚。

  闵恪有些气恼,六部尚书纷纷倒起苦水,户部尚书几乎声泪俱下,他只好放弃这个劳民伤财的计划,命桂清前往苏州任守备。

  年纪轻轻的薛守备新官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换了常服,带着随从来到下塘街的谭宅。

  一窈窕女子穿着玫瑰紫袄儿,松花色的裙儿立在门首,左右顾盼。

  桂清下车见了她,满心欢喜道:“淇雪姐姐!”

  “桂清少爷!”淇雪高兴得一时忘了礼节,疾步上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方才想起来,行礼道:“民女见过薛大人。”

  桂清忙伸手将她扶起,道:“姐姐不必多礼,快带我去见婶娘罢。”

  这宅子外面看着寻常,里面倒是十分精致,转过影壁,穿过回廊,走到中庭,一路上花木扶疏,凤竹细细。

  燕燕和谈璓正坐在堂上等他,桂清进了门,怔怔地看着燕燕,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躬身行礼道:“侄儿见过婶娘,见过文靖侯。”

  他代表闵恪来,这声文靖侯是旧账一笔勾销的意思。

  谈璓并不稀罕,但看见他也欢喜,笑道:“你婶娘半个月前便知道你要来,成天在我耳边念叨,总算是见着了。”

  燕燕让桂清在身边坐下,拉着他问长问短。桂清五年前已经娶妻生子,她都知道,听他又说一遍,还是欢喜。

  “皇上可好?”谈璓吃着茶,忽问了这么一句。

  桂清看了看他,道:“皇上甚是思念婶娘,希望婶娘和文靖侯还有貘儿能回京城。文靖侯府皇上一直叫人看着,一砖一瓦都没动过。还有公主府,婶娘还没去看过呢。”

  谈璓淡淡一笑,道:“看你婶娘的意思罢。”

  燕燕知道他不愿对闵恪俯首称臣,默然片刻,道:“我还是喜欢苏州,且这边生意才做起来,丢不下的。”

  桂清也不好勉强,问道:“貘儿呢?我还没见过他呢。”

  “他在房里练字呢。”燕燕转头对淇雪道:“去请少爷过来。”

  十岁的谭苏苑穿着鱼白春衣走进来,他脸庞轮廓酷似谈璓,一双眼睛极像燕燕,是个画上走出来的小郎君。

  他知道桂清是母亲故人之子,唤他哥哥。

  桂清送他一套文房四宝,又拿出一块九龙佩给他。他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道谢收下了,燕燕和谈璓也没有阻拦。

  谭苏苑自小在成都长大,习惯说川话,饭桌上桂清听他和燕燕叽里呱啦,一句都听不懂,只觉得有趣。

  燕燕对桂清道:“你伯父的宅子我叫人收拾好了,你就去那儿住罢。”

  桂清道:“那么大的宅子,我一个人住着多冷清,婶娘你们也搬过去住罢。”

  燕燕嗔他道:“这么大的人了,也是个正经四品官儿,还和我们一起住像什么话?”

  桂清说不动她,只好道:“那我今晚住在这儿,和婶娘多说会儿话行么?”

  燕燕笑着点点头,饭后桂清去衙门走了一趟,众官员都知道他是天子亲信,奉承话说了几箩筐不止,又见他往谭宅去了,心中了然,登时对这户外来的人家高看起来。

  晚上燕燕和桂清坐在房里说体己话,他方才拿出一卷画轴,道:“来时在码头有个杭州商人派人送来这幅画,让我转交给婶娘。”

  燕燕打开画轴一看,上面大片粉白的樱花,漫山遍野,云蒸霞蔚,山上有一座红色的建筑,她知道是东瀛的神庙。

  “你见到那个杭州商人了么?”

  桂清摇了摇头,见她神色兴奋,道:“婶娘知道是谁么?”

  燕燕道:“是你祝大哥。”

  桂清惊诧道:“祝大哥回来了!”

  小时候景玉常陪他玩耍,两人颇有感情,桂清如今也是经历风雨之人,更觉得这份儿时的情谊可贵,激动地站起身,道:“改日我去杭州找他!”

  燕燕摇头道:“别去,也别和其他人提起,他觉得合适的时候自然会来找我们。”

  桂清又坐下,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

  自从他出任苏州守备,闵恪收到的奏报内容愈发丰富起来。她生意越做越大,开了当铺,开了生药铺。貘儿十二岁时患了重病,她守着昏迷的孩子哭了一夜,他忙忙地派太医过去,等太医星夜赶到苏州,貘儿的病已经好了。

  她和谈璓也有闹别扭的时候,气急了,锁上房门一个人睡,可恨的就是不回来。

  国库日渐充盈,天成十七年,闵恪再次提出南巡的计划,终于无人反对。户部拨了款,工部礼部风风火火地准备起来。

  他满心期待,这日清晨却在镜中看见两鬓的白发。啊,他差点忘记了,他早已不年轻了。她也老了么?送来的奏报上从来没有提过,他也无法想象她老去的容颜,她在他的记忆里永远美貌鲜妍,想必他在她的记忆里也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罢。

  出神良久,小太监提醒他该上朝了。

  忙完一天的政务,闵恪走到昭阳殿外,落落余晖模糊了时光,天黑下来,似乎还是那一晚。

  他在门外问她:“妧妧,是我惹你不高兴了么?”

  她声音冷淡,道:“没有,我困了,你快走罢。”

  他当时已经觉得不对劲,却没有勇气打开这扇三交六椀菱花门。十七年来,他无数次地后悔,但若重来一次,他能打开它么?

  他怕的不是伦理纲常,他怕的是毁了她心中的他。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就这样罢,退一步他不甘,进一步他不敢,他和她只能走到这里了。

  回皇极殿的路上,夜凉如水,旁边宫墙里飞出凄婉歌声,唱的是:“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欧盟似旧,却忘归途。燕本多情子,穿帘入世,误生玉堂谢户。”

  “卿可有悔,瘦尽十宵花骨。留浮光变幻沧海,哀叹红颜无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卿可有悔?闵恪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他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