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酒回灯重开宴,歌舞管弦粉太平,计贵妃一再凑趣,天睿帝面上铅云难散,吃了几杯酒,便离席而去。
他到底没认出自己,燕燕松了口气,庆幸只是一瞬间,失落便扑面而来。
她不禁自嘲,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受万人朝拜,怎么会把一个无权无势的寇放在心上,只有寇会牢记王的模样,因为意难平,恨难消。
天睿帝一走,闵恪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姜氏走过来,对谈璓道个万福,道:“文靖侯,此事绝非王爷所为,还望你多多费心。”
谈璓忙虚扶一把,道:“王妃言重了,我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加害我与内子,我一定尽快找出真凶,还王爷清白。”
姜氏道了谢,深深看了燕燕一眼,转身跟上远处的闵恪。
谈璓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燕燕看透他的心思,道:“她是聪明人,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谈璓道:“嫉妒会使人丧失理智。你也回去罢,我和长吉去看看那名供认襄王的宫女。”
燕燕道:“我跟你一起。”
谈璓知道她是害怕一个人,毕竟刚才差点进了鬼门关,自己也不太放心,便没有坚持让她回去。
沈霄还在座位上吃喝,一点不受毒酒的影响,自己面前的酒喝光了,又把旁边桌上的酒拿过来,反正别人都没胃口了。
谈璓道:“长吉,别吃了,我们去看看那名宫女。”
“你等等。”沈霄喝了一大口酒,把剩下的都倒进随身带着的酒葫芦里,又撕下一只羊腿,遗憾地看了看其它不能带走的食物,道:“走罢。”
谈璓见怪不怪,燕燕道:“沈大人,您这是饿了几天就等着这一顿呢?”
沈霄道:“可不是,我平时哪吃得着这么好的酒,偏偏又出事,叫人不能安生。”一边说,一边啃着手里的羊腿往外走,满嘴都是油。
燕燕嫌弃地蹙起眉头,一眼都不想多看他。
供认闵恪的宫女名叫秀珠,现被关在咸福宫后面的一间小瓦房里,两名金吾卫守在门口,一名金吾卫在里面看着她。
沈霄带着他们走进去,对那名金吾卫道:“你出去罢。”
小瓦房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十分阴冷,秀珠被绑在一张椅子上,身上有许多鞭痕,清秀的脸孔布满冷汗。
谈璓负手看着她,道:“秀珠,是否有人指使你嫁祸襄王?”
秀珠摇了摇头,她只是个小宫女,即便在这样的日子里穿戴也不甚华丽,头上别着几朵绢花和一根鎏金簪子,再无其他装饰。
谈璓道:“若有隐情,你从实招来,可以饶你一命。你年纪轻轻,何必为了别人葬送自己?”
秀珠抬眸看他一眼,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燕燕走上前,伸手取下她头上那根鎏金簪子,上面刻着一行字:玲珑骰子安红豆。
燕燕微笑道:“这簪子很漂亮,谁给你的?”
秀珠眸子一闪,道:“我娘留下的。”
燕燕道:“你娘过世了?”
秀珠嗯了一声,燕燕又问:“过世多久了?”
秀珠道:“三年了。”
燕燕道:“这簪子是紫毓坊今年新出的花样,你娘怎么给你?”
秀珠语塞,神情在她的逼视下愈发紧张。紫毓坊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秀珠平日住在宫里,怎么会有外面的新式发簪?
沈霄接过那根发簪看了看,道:“情郎送的?是不是你们偷情被人发现了,对方以此要挟你诬陷襄王?”
宫女在放出宫前不得与人有染,更不能在宫中偷情,这是秽乱内廷的大罪。
秀珠瞳孔骤缩,额头鼻尖又渗出一层冷汗,张了张嘴,涩声道:“你们别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谈璓道:“长吉,我们去她住处瞧瞧。”
秀珠和七名宫女同住一屋,睡的是通铺,这间屋子出事时已经被金吾卫守住。
三人来到这里,沈霄叫人开始搜检。不多时,一名金吾卫拿着一只檀木匣子走过来道:“统领,文靖侯,你们看看这个。”
沈霄打开匣子,和谈璓都变了脸色。
“什么东西?”燕燕好奇地凑过来。
谈璓飞快地盖上匣子,道:“没什么,就是一些财物。”
沈霄古怪地笑了一笑,燕燕见他们如此反应,愈发好奇,道:“什么财物?让我看看。”说着伸手要打开那匣子。
谈璓攥住她的手,道:“长吉,你们继续查罢,我们先回去了。”
燕燕被他拉着出了屋子,走在甬道上,道:“到底什么东西,我看不得么?”
谈璓道:“出去再告诉你。”
到了宫门外,两人坐上马车,燕燕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谈璓嘴唇微动,道:“是淫器。”
燕燕愣了片刻,才从他暧昧的神情中明白过来,腾地一下红了脸,扭头看着窗外。
谈璓翘起唇角,摸了摸她的脸,触手滚烫,凑近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道:“你羞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燕燕踢他一脚,脸更红了,叫他扣住脑后,密密地吮咬一番,喘着气道:“谁敢往宫里带这种东西?”
谈璓道:“那些东西价值不菲,一般的侍卫太监都不可能,多半是在领事太监中,相信长吉很快便会查清来源。”
事情有了线索,燕燕心也放下几分,道:“多亏了那只傀儡,不然今日咱们俩就要竖着进,横着出了。”
谈璓觉得傀儡打翻那壶酒并不是巧合,似乎有人事先便知晓这是一场鸿门宴。
欧阳嵘来到京城,带着他的夫人和一名婢女暂居在福来客栈的天字四号房。沈霄派人盯了他们几日,终于从婢女倒在路边的药渣里有了一点发现。
这日中午,谈璓离开兵部,天上雪花纷飞,搓绵扯絮一般。他骑马先到了五味楼,刚点了菜,沈霄便来了。
房间里暖气融融,他穿着一件灰鼠皮褂,脱下来抖落一层水珠,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下吃了杯酒,道:“文靖侯,敢问今日谁做东?”
谈璓道:“沈大人你约的我,当然是你做东。”
沈霄啧了一声,道:“你这就不厚道了,谁不知道你文靖侯现在是家财万贯,富得流油。”
谈璓道:“我这福气,你羡慕不来。”
沈霄不屑地瞥他一眼,又吃了一杯,道:“你猜那些东西是谁带进宫的?”
“罗瑾?”
沈霄点点头,道:“秀珠承认是受他指使下毒,栽赃襄王,但我总觉得真正与秀珠私通的并不是罗瑾。”
谈璓道:“欧阳嵘那里可有发现?”
沈霄从怀中拿出一块折叠的手帕,里面包裹着一小块黑色残渣。
谈璓道:“这是什么东西?”
沈霄道:“桑黄。欧阳嵘的夫人患有痨病,吃的药里便有一味桑黄。桑黄固然是治痨病的良药,但一向是朝廷的贡品,别说欧阳嵘这样的平民百姓,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买不到。桑黄产自西北,三年前,欧阳嵘去过西北。”
猜想被证实,谈璓心头一跳,望着桌上渐渐沸腾的汤锅,道:“他其实是襄王的人。”
“欧阳嵘与夫人十分恩爱,襄王给他桑黄,救他夫人的性命,他自然感激非常。半个月前,他向五皇子自荐,我想是出于襄王授意。襄王早已获悉计贵妃给你们下毒栽赃于他的计划,故意让欧阳嵘操控傀儡打翻那壶酒。”
“他装作不知情,被人栽赃陷害,等到一切查清,获罪的便是计贵妃。他要让计贵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怀疑那些淫器是他派人放到秀珠房中,嫁祸给罗瑾的。”
敲门声响起,伙计来上菜。沈霄止住话头,让他进来。切成片的鲜羊肉,糟鸭掌,醋溜白菜,一样样放在桌上,伙计道了声客官慢用,便退了出去。
谈璓一味地出神,沈霄夹了箸羊肉放在锅里滚着,道:“戕害功臣,构陷皇子,秽乱内廷,罗瑾这条狗命是保不住了,他做的事自然和计贵妃脱不了干系,这贵妃的位置想必也悬了。”
氤氲的水汽袅袅上升,对面沈霄的脸变得模糊,闵恪进京的所有事桩桩件件,像走马灯一般在谈璓眼前闪过,他从中看见一条连贯的线。
“我想他的计划从进京的第一日便开始了,他故意在大街上与燕燕打招呼,惹来流言蜚语,以此激怒我。我和他动手,人尽皆知,计贵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一石二鸟的机会。他授人以柄,自愿入圈套,事情澄清之后,皇上看计贵妃,齐王都居心叵测,只有他是无辜的受害者,必然更多信任。”
“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他不曾漏算一招。”
说完这番话,谈璓吃了杯酒,那滋味真是难以言喻。他一向自诩聪明,看别人都是通透的,遇上闵恪,方有云深雾绕,不识高低之感。
沈霄塞了满嘴的羊肉,嚼了一会儿,咽下去道:“你说桑黄的事,要不要告诉皇上?”
谈璓道:“一个王爷,能施药救济平民,即便他有私心,也是很难得的,算了罢。”
沈霄点点头,道:“襄王心机虽深,但不算险恶,不然也犯不着让欧阳嵘打翻你们的酒。”
谈璓哂笑,道:“他或许只是想救燕燕。”
吃完饭,沈霄要进宫面圣,两人在岔路口分手。沈霄骑在马上,笑道:“有这样的人惦记你媳妇,你这福气,我当真羡慕不来。”说罢,策马踏雪而去。
谈璓固然有些担忧,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来日方长,他乐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