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鱼阁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小楼,专用来收藏字画。薛凝运曾经也是个读书人,只因这方面天资有限,屡试不第,后来才弃笔从商,发了大财。他于字画其实也不大通,收集字画的乐趣就只在于收集。
燕燕初来观鱼阁,发现这里有许多伪作,他也分辨不出,那些字画行的老板,贩子们最喜欢他这样的冤大头,隔三差五地带着伪作上门找他。
精明强干的薛老板面对这些奸诈的字画贩子,单纯如孩童,三言两语便被哄得信以为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买了一屋子的伪作。
燕燕实在看不下去,替他清理一番,不值钱的伪作都拿出来烧了,又把剩下的分门别类,摆放整齐,这才像个样子。字画贩子们再来做生意,她必定要在旁把关,绝不允许薛凝运单独与他们会面。
下人们都说夫人防这些贩子甚于防娼妓,薛凝运在行院里有几个相好,有时也会找上门来,她却是不大理会的。
怎么理会呢?他们原本也算不上真正的夫妻。
燕燕至今还不知男女情事的滋味,思春之际,只能看看春宫画册聊作排遣。故而她收集了许多春宫画册,也放在观鱼阁里,一本本看遍了,便照着画上临摹,深以为乐。
谈璓与胡杏轩看了两日卷宗账本,与周知府交割清楚,这才放他去江西赴任。
周知府的家私行李整整装了四条运粮船,船队一字排开,好不气派。须知三年前他刚来到苏州,也和谈璓一样,只两辆马车的东西。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姓周的一定贪了不少,但账面真做得滴水不漏,高手啊。”送走周知府,胡杏轩与谈璓走在码头,发出感慨。
谈璓道:“我听说他们手里也会有本账,那上面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胡杏轩道:“那本账是人家留着保命的东西,哪能交给你呢?”
谈璓明白这个道理,默然不语。
两人是坐轿子来的,这时不想再坐,便沿着河边一径走到了山塘街。
这边店铺甚多,有卖药材的,卖胭脂水粉,绸缎绒线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热闹不逊色于京城的棋盘街。
谈璓看见一间字画铺子,便和胡杏轩走了进去。掌柜看他穿着考究,像个富家公子,便招呼殷勤,特意取出一幅兰蕙图,道:“公子,这可是赵子固的真迹,除我这家,别家再没有了!”
谈璓看了看,摇头道:“你这幅是伪作。”
掌柜立时变了脸,道:“公子,这话不能乱讲,小店从不卖假货。”
谈璓便将落款题字,印章泥色,纸张用料的破绽一一道出,堵得掌柜哑口无言,满脸涨红,不住举袖擦汗。
“杜掌柜,我早就劝你少骗人,今日可算遇上行家了罢!”谈璓身后响起一把女声,却是燕燕的声音。
他回头,见她笑吟吟地走进来,想是在门外听了有一会儿了。
杜掌柜讪笑道:“于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燕燕向谈璓福了福身,因见他穿着便服,便没有叫他大人。
她对杜掌柜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我见他在你这里,能不进来瞧瞧么?”
杜掌柜过去常骗薛凝运,没少被燕燕挤兑,闻言又把老脸一红,拱手道:“原来是于夫人的朋友,难怪也是行家,失敬!失敬!”
燕燕道:“知道了还不把真货拿出来,让他们二位瞧瞧?”
杜掌柜连声道是,让他们稍坐,转身去了里间。
谈璓笑道:“于夫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和这位杜掌柜很熟么?”
燕燕道:“先夫从前也很喜欢买字画,没少被他骗。待会儿大人若是有钟意的,也别急着给钱,看我杀他的价。”
谈璓确实不会同人讲价,此事还需能者为之,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胡杏轩知道这两人在平湖镇有些首尾,当下觉得自己多余,站起身笑道:“如星,我忽然想起来衙门里还有点事,先回去了,你们慢慢看。”
谈璓知道他是故意的,自己也确实有话要单独对燕燕说,便道:“那你去罢。”
胡杏轩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笑着去了。
谈璓恐燕燕不好意思,解释道:“这几日衙门里事多。”
燕燕微笑道:“我晓得的。”
她好像有些看破不说破的意思,谈璓明明也没想什么不正经的,却经不住脸色微红,垂眸看着茶盏上的烟柳图。
好在这时,杜掌柜捧着几只锦匣出来,放在桌上,一一打开介绍起来。
这几幅字画皆是真迹,谈璓挑了一幅江雪图,杜掌柜道:“公子好眼光,这幅画若是卖给别人,我少说也要一百两。既然您是于夫人的朋友,那就八十两罢!”
谈璓是知道行情的,八十两确实不算多。然而燕燕瞪大眼睛,道:“八十两?你唬谁呢?四十两,多一文钱都不要。”
谈璓惊了,四十两,这未免杀得太多了。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燕燕一个眼色丢过来,他下意识地咽回了要说的话。
杜掌柜哭丧着脸,道:“于夫人,四十两我真要亏本了,您二位都是不差钱的,何必为难我呢?”
燕燕冷笑道:“不差钱也犯不着送给你啊。”说罢,拉起谈璓就走。
杜掌柜跺了跺脚,追上去又说了两句,最终还是四十两成交。
谈璓拿着画,于心不安道:“于夫人,叫他亏本也不太合适罢。”
燕燕笑起来,道:“谈大人,您真是多虑了。他又不知道您的身份,生意人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谈璓想了想,笑道:“真是各行有各行的学问。”见前面有一家茶楼,便道:“我请夫人吃杯茶罢。”
燕燕迟疑片刻,道:“抱歉,我家中还有事,明晚在惠园为大人接风洗尘,到时候再见罢。”
她面上又浮起疏离之色,谈璓淡笑道:“无妨,夫人自便。”
跟在身后的淇雪去叫轿子,谈璓不想她误会,还是解释道:“于夫人,那日我并不是故意叫你去胥门,你来了,我才知道那孩子是你的侄儿。”
燕燕没想到他会解释这个,愣了愣,道:“桂清顽劣,是我疏于管教,大人叫我去也是应该的。”
谈璓道:“你毕竟是女子,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我理该体谅。”
燕燕笑了笑,道:“大人的好意,民妇心领了。”
轿子来了,她道声告辞,上轿而去。
谈璓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轿子没入人流,转身沿着街道继续走。
一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挎着一篮茉莉花,上前道:“公子,买串花罢,今早刚摘的,香着呢!”
谈璓要花也无用,但见她瘦得可怜,便摸了一块银子丢在她的篮子里,疾步走远了。
回到衙门,胡杏轩正坐在院子里打棋谱,见他回来了,露出意外的神色,道:“回来得这么早?”
谈璓不理他的揶揄,径自走进书房,寻了个位置,把那幅江雪图挂上了。
傍晚时分,薛家的小厮送来一只锦匣,道:“家主知道大人两袖清风,但这册怀素帖放在家里也是蒙尘,大人是它的知音,还望莫要推辞。”
怀素帖!谈璓正写着字,闻言笔顿住,抬头看住他手中的锦匣,暗道她还真会投其所好。
若是别的倒也罢了,这怀素帖着实是件难得的墨宝,他好书法犹在丹青之上,如何能不心动?
小厮察言观色,趁热打铁,见缝插针道:“夫人还说,大人就是看过再还回去,也不枉这怀素帖来世上一遭。”
这马屁拍得谈璓心服口服,他忽然意识到燕燕居心叵测,她在考验他。
“那你放下罢,替我多谢你家夫人,三日后必定完璧归赵。”
小厮放下锦匣,领了赏钱去了。
燕燕听说谈璓收下了怀素帖,便觉得他十有八九不会再还回来了,心想到底不过是个俗人,一册怀素帖便打破了他要做清官的决心。
谈璓猜到她会这么想,也知道收下再还回去,比不收还难,他偏要这么做,好叫她知道他的为人,以后别再打行贿的主意。
那锦匣放在桌上,他原本都不想打开,可是夜深人静时,心思便不受控制地往那上面跑,怎么都拉不回来,端的是磨人。谈璓躺在床上,心里痒得难受,辗转反侧良久,根本无法入眠,都是被她闹的!
他坐起身,下床走到桌边,点起灯,想着看一眼就好。
打开锦匣,里面一本薄册,封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字:春宫秘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