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第59章 恩赐

  柔仪殿,破晓。

  明宫城用砖石堆砌,为避开一个“困”字,禁苑内无一草一木,只有缠枝莲瓷装着几棵矮苗放在石阶下添彩。

  可惜柔仪殿地气不佳,宫女一日三次用名贵花露养着也不见什么起色。晚间赴宴归来,康南长公主看着糟心,干脆一挥手,全叫裁剪了个干净。

  此刻宫内点着盏汉制宫灯,天际已见泛白,朱翊婧一夜未眠,她斜倚着床榻一角,睁着眼没有半点睡意。

  朱红的窗外到了上值时刻的宫人列队走过,依稀能听见轻微的交谈声,这动静让偌大的宫城有了些许人气。

  她抱膝侧耳听着,这声音说熟悉也不熟悉,毕竟从前她都是躲在御道上听的。

  个子小小的一个女娃娃,早起就蜷缩在黯淡的石灯后面,听他们拎着早膳食盒走过,讲着哪宫娘娘又见喜了,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哪宫皇子又背了什么书被皇帝赏了,将来会封什么号。

  她不关心,她眼睛都盯着那些精美的食盒,只想着这些宫人口中的主子今日胃口会不会不好?会不会觉得不好吃生了气?然后命人丢出些点心,她好捡回去和兄长分着吃掉。

  也许是宫里日子太苦,这些看上去温柔的妃子背地里脾气都不好,都有过生气丢点心的事儿。

  她和朱端尝过,沈妃娘娘宫里的枣糕边角最甜,皇后宫里的汤团汤可口......至于宋妃,她不明白,也从来不敢往宋妃的承乾殿走,生怕被抓住就是一顿毒打和污蔑。

  一样的宫苑,全然不同的日子,那时如果有人愿意肯帮一帮吴惜音又会是怎样?

  她捡啃着捡来的点心时在想,少时马车离开宫城那日也在想。

  先帝爷子嗣众多,她与朱端再不起眼也是皇嗣,不至于落得那种孤苦地步,无人相帮,无人肯帮。

  长大后的她不再想了,也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一切不过是因为默许而已。

  律例中,无子嗣者皆殉,宋妃挣扎多年也未能有孕,她嫉妒得发狂,而其他妃嫔就算有孕也不必去帮一个和自己平分丈夫,又没有地位的女子。

  只可惜没人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高高在上的旧人往事早已化成成飞灰。

  她曾感觉到十分痛快,欺凌者终恶有恶报,惨死宫变。

  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因为她发觉天下易主四个字说白了就是巅峰之上没了一批人,又换了一批人。

  而刻在这座宫城脉络里的东西从未变过。

  赵氏之乱是所有人都不肯提及的大逆之罪,失败后连灭了闽都赵氏九族,乡野史书对赵皇后所评不过“衅稔恶盈”四个字。

  为一己权欲连累全族,合该被万人践踏。

  她幼时见过赵皇后,名门赵氏嫡女,祥初帝的发妻,中宫之主,见谁都是端庄温良的笑脸。

  先帝征战在外,她便统领后宫,安抚前朝,许多年下来,她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皇帝喜欢,很像皇后的皇后。

  以至于火烧东宫,残杀悯太子事发那日,远在梅里的她几乎不敢相信,但震惊过后没剩下多少害怕,反倒生出一点同情和钦佩。

  赵皇后如果不反,她就会在祥初帝入葬后一并被关进地宫身死魂消。

  如果她反,万一赵家宗族子弟沾了运道登基,她依旧是万人之上。

  赵皇后很聪明。

  人人都说祥初帝多么尊她敬她爱她,封她做皇后,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到头来还是要用无上皇权和祖宗律法逼她用一条命去报答夫妻之情。而这样的情,她不要。

  唯求自保之人无错,横竖都是一死,不如险中求胜。

  何况赵氏族人走到这一步也并非全是她连累的,若自己没有造反的意图,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朱翊婧眨着眼睛看着外面淡色的天光想,她这番话从未说给任何人听,包括朱端。

  昏暗的宫室内,漏斗倒了一轮。

  她低头抓了抓膝上柔软的布料,眼中沉下去,指节敲了敲床榻,早已等候的教养女官立刻着一个守夜婢女端着洗漱铜盆进来道,“主子。”

  “姑姑,坤宁宫那位怎么样了?”

  朱翊婧从塌上下来,她挥退了那个端着铜盆的侍女,赤足站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她从来都是瞧不上李皇后的,虚承了李太儒的名声,实则色厉内荏,遇事软弱,见她也陪着笑脸,没有丝毫皇后的气度。

  不知怎的,今日突然就想问问。

  “这个时辰皇后娘娘应当已经起了,准备伺候皇上早朝。”女官不知道她为什么问到李皇后,但长公主一向与皇后情同姐妹,往好了说总没错。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皇后娘娘仁德,顾着皇上还要顾着小太子,当真叫人顺服。”

  “真的吗?”朱翊婧没什么动作,语气反倒带了讥讽,“既如此,你说要是哪天涉及涉及大朝得利和脸面,有人向皇兄讨要一个李京卉,他会给吗?”

  女官眉头紧锁,立刻跪在了地上,“长公主,这话不能胡说,有损您和皇后娘娘的清誉。”

  她是个伺候宫中多年的老人,胜在贴心识礼,自祥初年至今,知道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因此被朱端请来给朱翊婧作贴身教养姑姑。

  昨日皇帝见过长公主后,长公主就一直不太高兴。

  从前兄妹闹脾气也有,她原先没当一回事,谁知长公主一夜未眠后竟说了这样的话。

  一国之母,拱手作礼,这是天大的耻辱和大逆不道的言行。

  “应该舍得。”朱翊婧没管她的训诫,而是看着处处逾制的柔仪殿,名贵珊瑚给她作帘,东海明珠供她作帐,就连她写字作画也要用洛城最好的生宣。

  她拖着长袍绕过地上的女官,慢慢道,“连我这个世上唯一跟他血脉相连的人都舍得,何况是个李京卉?”

  她并非于朝政一窍不通,眼下抉择虽然艰难,但她从没想过朱端会这么着急地向她提及嫁去蒙国一事。

  利与亲之间,她还是输了一筹。

  朱翊婧伸手抓住眼前的红珊瑚帘,似怨似叹道,“姑姑,我不想嫁人了。”

  没等回答,她掌中施力,丝线应声而断,珊瑚珠与玉石玛瑙“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在月色下仿佛一滩血,映在有倒影的砖地上。

  “长公主,不可说气话。”女官不懂前朝中事,看着满地珊瑚知道她这是生气了,好言劝道,“这是珊瑚明珠帘是公主寿辰皇上赏的,如此一来是不敬啊,公主不可如此。”

  既要教养,她时刻不忘自己的本分,“再说女子生来哪有不嫁人的,晏大人也只是一时生气。女儿家柔婉些,他会对你好的。”

  “对我好,赏我珍玩。”朱翊婧转身在女官面前蹲下,忽然叹了一口气,“姑姑,他们的一切恩赐我就该受着么?”

  她的面容依旧是柔婉漂亮的,像极了她的母亲,这样一张脸,或者说那样漂亮的面容底下藏着的东西谁也看不清。

  女官想扶她起身,公主应举止端庄,于是她开口道,“长公主殿下,您这样跪......”

  “哧”地一声轻响,宫中一片死寂。

  破晓的光照进来,女官依然跪在地上,上半身挺得笔直,她张大了口,一双眼瞪着,僵住了。

  胸口处插着一把薄刃尖刀。有汩汩流出地血顺着衣袍滚下去和满地珊瑚混作一片,艳丽而灼目。

  “我不想要。”

  朱翊婧的声音还是柔的,她摸了摸女官的鬓发,双目流出一丝神采,“姑姑,我不仅不想要这些恩赐,也不喜欢我的人帮别人说话。”

  尖刀又被捅进去一寸,女官汗如雨下,疼的浑身都弓了起来,她歪着身子被朱翊婧一手托住,她没有立刻死去,而是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时至如今才看清,原来朱端不是爱我,他永远都是在施舍我。”

  朱翊婧缓缓道,“我费心帮他,委身晏闻,他赏这些珍玩奇宝,给我逾制的封赏,再赐我一段番邦姻缘,好的坏的我都得要,容不得我说一个不字!还有那个晏闻......晏闻,呵。”

  她手中用力将刀身全部没入女官血肉,金属割破皮肉经脉,怀中的人抽搐了两下,彻底不动了。

  朱翊婧没有立刻放下这具睁着眼的尸体,她坐在柔仪殿的地上,手中抓着染血尖刀,像在自言自语。

  “离了金陵,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这天底下能用之人有的是。”

  她坐在血泊里唤道,“李晦。”

  老太监一直守在门前,闻声推开了门,虽被眼前一幕震到,依然不动声色地行了个礼。

  康南长公主面色如常,将尖刀在尸体衣角擦了擦,“让你找的人回信了吗?”

  李晦道,“已按长公主吩咐送去鹭门,不日便有回应。”

  “再去找点药来。”康南长公主收刀回袖,“就当赏寿光和小定侯新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