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第42章 着魔

  染霞坊点了灯,此等大人物发话,他不敢怠慢,两柱香内三楼便迎进来一群漂亮少年,有面若芙蓉姣好的,也有俊朗出尘的。

  花团锦簇一字排开,染霞坊掌柜带着笑擦着汗,“大人,这都是秦淮最妙的哥儿了。”

  许含英坐在另一侧看茶,他留意着晏闻的神情,只见两道俊眉紧紧拧起,不像是在挑合心的情人,更像是打量和审视,他不由得有些心虚,不知是否猜错了晏闻的喜好。

  染霞坊老板可没有这样的眼力,他尽职尽责地拉着那一个个身染颓靡香气的少年,一会儿说这个叫萤连,一会儿又说那个叫荆儿。

  论容貌性情,这群人都是伺候人的上品,在金陵富庶地为妓早就练就一身本事。眼前的大人虽然面生,比起从前的恩客不知年轻好看多少,能让许老板低声下气身份也只高不低,于是个个都卯足了劲,一时间染霞坊三层媚眼如风。

  甚至有胆子大的上前给他行礼,妄图去拉一拉他的手臂。

  许含英在一侧坐着,挑眉看晏闻冷不丁往后仰了一下。

  这是个极其生涩的避让动作,想来是头一遭看见这些狂蜂浪蝶,他想发笑却忍住了,抬手将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扯了扯,解围道,“老板,还有吗?这些怕是不合贵客口味。”

  那群少年难掩失望,老板也瞧出了晏闻的不快,忙不迭道,“有有有,老朽方才去请了如公子,人这就来了。”

  “如公子?” 许含英来了几分兴致,“可是那位近来名震秦淮的如公子?”

  “是。”染霞坊老板战战兢兢道,“就是如公子脾性不太......”

  “无妨。”许含英看了看晏闻,笑道,“不正是因为这脾气秦淮河才有大把的人趋之若鹜吗......”

  “许爷谬赞。”

  来者打断他的话,屏风后缓缓走出一男子,月色锦衣环抱一把琵琶,抬眼十足的冷冽,举手投足间不似沦落风尘的妓子,更像世族亲贵。

  晏闻面上虽然波澜不惊,在见到这人长相时却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眼前之人和祝约生得五分相似,尤其是侧过脸去垂下的眉眼和明晰的颌线,如霜如雪,尽是肃杀冷意。

  一直留意瞧他反应的许含英霎时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如之一字,是好,公子能有这副长相也担得起这个字,今天有贵客在此,你且好生伺候着罢。”

  晏闻依然盯着那张侧过去调琵琶弦的脸孔,言语间听不出冷热,但熟悉之人知道他这是发怒的前兆。

  循如,祝循如,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掀起惊涛,最后化作一句隐怒的问责,“谁给你取的名字?”

  如公子拨弦的指节缓缓顿住,极轻地皱了一下眉,却没有回答。

  许含英生怕冷场,笑着解释道,“我听闻如公子从前也是江南富户人家的少爷,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闻公子是新客,自然不晓得这名字由来是乌衣巷那位小侯爷。我无缘得见小定侯一面,但见过的人都说他们生得有几分相似,如之一字便是兰芷居东家沾了小定侯的光,给赐的名。”

  “不像。”

  晏闻隔着满室芬芳淡淡道,他突然觉得近日自己的气性也越来越大了。

  定侯府落魄是金陵人尽皆知的事情,祝约藏拙那日起就当预料到今日自己名号任人羞辱的情状。

  “不像。”虽说不生气,他还是没忍住重复了一次,如公子望着他,一时间琵琶弹也不是,不弹也不是。

  “他不喜琵琶,也不会琵琶。”晏闻觉得自己简直魔怔,看眼前这人顶着祝约的名头,看着也越来越不顺眼。

  他道,“你这名字不好,别叫如了......”

  许含英不懂他和祝约的交情,但他晓得顺从听话,陪着笑脸道,“既然不好,那就请闻公子改个名儿罢。”

  说罢,朝染霞坊的老板使了个颜色,老板十分有眼力地推了推如公子,“还不快请大人赐名。”

  如公子还没来得及开口,晏闻就道,“这位如公子身价几何?我要给他赎身。”

  此话一出,连许含英都震惊了几分,染霞坊老板更是惊得睁大了眼,少年们更是发出羡慕或嫉妒的声音。

  只有如公子依然淡淡的,与那位年轻的恩客对望。

  “如公子是兰芷居的人。”染霞坊老板不敢得罪,轻声道,“这......咱们也插不上手。”

  秦淮风月之所,世人本就图个新鲜欢愉,祝家的小侯爷爬了龙床一事传出后,高门显贵附庸风雅,不少人竟好起了南风。

  可惜并不是人人都有幸沾染一下那位传言中祸了国的祝小侯爷,兰芷坊便寻了这样一个有几分相似的摇钱树充当门脸,有人要赎,只怕东家不愿。

  兰芷居的东家他们得罪不起,眼前人他们亦得罪不起。

  许含英和老板都起了一身冷汗,不曾想这位晏大人竟是要来真的。

  “不必。”

  如公子轻笑一声,他将琵琶横卧在膝上,冷冷道,“闻公子并非对我有意,又何苦断我生路。”

  “怎么说话呢?”老板斥了他一声,“大人面前也是你......”

  “断你生路?”晏闻抬手打断老板的训责,“你难不成喜欢以色侍人?”

  “许老板已将我之平生告诉了公子,出身富贵,一朝没落,身无所长,只会弹弹曲子,仗着一张与祝家公子相似的脸过活。”

  如公子静静道,“若是闻公子是有意于我,将我赎回养在府里,我定不推辞。但闻公子若是因为我这张脸而善心大发,我就算出去了也没法谋生......您不是三清真人也不是菩萨,在座的这些人谁不可怜,您救不过来的。”

  在场众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静地出奇。

  晏闻垂下了眼,他确实是因为祝约起了恻隐之心,突发奇想喊来这些倌儿也不会因为好奇二字。

  但他发现自己对眼前众人毫无兴致,方才那些少年的手臂落到自己身上时甚至觉得有些怪异。

  也许还是不够好看,毕竟这满堂莺燕加起来甚至不及某个人病中的三分容色。

  晏闻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惊了一惊。

  他揉了揉额角,心道本就不是真心要救,如今说破也就不必充好人了。

  许含英也没料到今夜的一波三折,送走兰芷坊的哥儿后,晏闻突然就像老僧入了定,面无表情地继续翻看那些账册。

  一街之隔的兰芷坊,如公子卸下琵琶,他看向自己房中等候多时的东家,目露疑惑之色,“传言晏闻和祝约早已分道扬镳,怎么今日瞧着更像旧情未了?”

  商赢看了他一眼,自皇城流言传开,她就托人寻来了这位如公子,想着若是皇帝盯上祝约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不如送个人进宫保住祝约还能探听圣意。

  谁知小皇帝也是个死心眼的,宫宴上三送三败,最后连如公子也放弃了,就在这秦淮弹曲儿和朝中人周旋。

  “旧情未了?”商赢不屑地往嘴里扔了个果子,“晏闻若是好南风,就不说循如,岑怀礼,谢原这些男人哪个不比她长公主生得好?还有朱翊婧那厮什么事儿。”

  如公子知道她瞧不上那位康南长公主,次次赴宴回来都憋着气,上回寿光县主害长公主落水一事传到她耳朵里,商赢直呼解气。

  不管多大年纪的女孩子他总是搞不懂的,如公子对她笑道,“虽然不知你和长公主有什么过节,但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商赢拍了拍手上碎屑,坐没坐相,“什么事儿?”

  “第一件是你最讨厌的长公主和晏闻的婚事似乎是吹了。”

  商赢冷嗤一声,“早有预料。”

  如公子狡黠一笑,“这第二件事......皇帝有意赐婚祝约和朱婳。”

  商赢骤然坐起,身后喧嚣似乎归于一片宁静,她听到自己惊恐的声音,“什么?!”

  祭祖前日,秦王府仪仗即将前往京郊之时,收到了一封大内来旨,金保抱着拂尘站在王府前,仔细宣读着赐婚的圣旨,朱桯紫袍绶带,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最后缓缓磕头谢恩。

  早已大好的朱婳抓着着父亲的衣领,四下打量着那些或同情或艳羡的目光,她听到了祝约两个字,这已经让她十分高兴,小声问朱桯道,“哥哥是不是要随我们回家啦?”

  朱桯面色青白,接过旨意后揽着她轻轻点头,他不知如何跟这个吃饭睡觉都要人哄着的女儿解释“赐婚”二字的含义。

  朱婳是个孩子,是个心智只有四五岁的孩子。

  与她成婚等于皇家尊荣加身不假,同样也意味着此生都多了负担,朱婳是他的女儿,他应当照顾一生,可祝约呢?

  这些日子,小侯爷与大内决裂,朱端发觉他不甘于再当一个拿捏祝襄的棋子留在金陵,那干脆用锦衣卫制住西北的祝襄,让祝约娶了朱婳去曲靖府盯着秦王府。

  朱桯眸色渐深,他无意党争也好,无意皇位也罢,这是皇城内的恩怨,不该牵扯上其他无辜的人。

  他望向王府东厢,明白有些事情须得提上日程了。

  定侯府内,王伏不肯叫祝约谢恩,命人放了软椅,让他坐着接旨。

  寿光县主朱婳虽然是皇亲贵戚,可她疯癫多年,身子一向羸弱不能生养。祝约娶了她不是多了个妻子,而是多了不能自理的女儿。

  圣旨所言甚至不是侯府娶妻,而是侯门公子入赘。

  舍命救了皇帝的亲妹却得了这样大的“恩典”,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生气,会暴怒,会冷言冷语甚至是抗旨不遵。

  谁知祝约全程坐在软椅上,双目空空,好像王伏与他无关,圣旨与他无关,这场姻亲嫁娶也与他无关似的。

  王伏目露不忍,他扶起祝约,“小侯爷养好身子,祭祖之后会按亲王娶妻的规制替您置办,皇上的意思是祝将军远在千里,边境多次来犯,他身有旧疾,实在不宜赶回来,当然,大喜之事,高堂那边的礼皇上已经备下了。”

  他靠近祝约的一瞬,低声道,“西北军营已被锦衣卫所控,不是于大人,皇上的意思您明白。”

  祝约双眸震颤,片刻后他行将就木般执意下跪磕头,双手接过圣旨,“臣谢皇上圣恩。”

  好似这一纸明黄色婚书终于斩断了他这几日生出的短暂欢愉妄念。原先以为了结经年之思的会是长公主的婚事,想不到竟是他自己的。

  欢愉既断,其他事情就愈发清明起来,

  他也未曾想到朱端会将事情做绝到这一步。

  祝约跪在地上,攥紧了那卷有如千斤的圣旨,谢家的冤案,望江楼之耻和洞玄观那一场刺杀一桩桩一件件仿佛临死前的走马掠过脑海。

  最后是祝襄,身负重伤心中依旧挂念他这个懦弱无能儿子的祝襄。

  五年间书信往来尽被截断,只有几份不痛不痒的告安书落到他手上,他竟也信了,以为是真的安。

  承泽帝竟拿祝襄的命要挟他。

  宣旨的太监早已走了,他仍然跪在原地,净澜身子尚未好全,踉跄着去扶他起身,“公子......”

  祝约已经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肩上伤口仍在阵阵发疼,既然避之不能善终,唯有彻底清剿才能搏出一条生路。

  “何为忠奸善恶?”祝约也不知在问谁,他站在定侯府的院子里,朱门乌匾,寒枪阔刀,三朝殊荣功勋换得四个字。

  不得安宁。

  他从未惧怕过死,但祝襄不能。

  风清月朗之夜,定侯府却像一座巨大的牢笼将他裹住,困于樊笼的忧思仿佛一瞬间消散殆尽,只剩下一具装着凛冽杀意的躯壳。

  “公子......”净澜突然有些惧怕这样的祝约,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小定侯。

  战场上拿过刀枪,取过敌首的少年将军。

  祝约垂下手臂,卸力般虚握着圣旨,叹了一声。

  “他既然当不好这个皇帝,那就不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