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第32章 行刺(2)

  光影朦胧中,映入眼帘的兰草纱帐模模糊糊,耳边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祝约听不清,他意识模糊,整个右半身都是麻的,只有未曾受伤的左手还能动一动,他下意识抬起左手臂,似在一片混乱中抓住了一人。

  就像是快要溺死的人,一阵一阵的剧痛中,他找不到着力点,只能抓着那人一只算不得多柔软的手,连指甲都深深嵌了进去。

  手的主人明显吃痛哆嗦了一下,却没有抽开,反倒探身上前任由他死死捏住。

  祝约缓缓睁开眼睛,外头天色昏黄,一方陶泥药炉滋滋地冒着烟,浓重的草药味萦绕在屋子里。

  这是西北秦王府,他的卧房。

  秦王妃安燕回正满面倦容地坐在塌旁,正握着他的手,见人醒了,那张温和的面容上终于绽出一个舒心的笑,她的声音似从虚无中传来。

  “循如,没事了,不疼啊......”

  他想挣扎坐起,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前的景象瞬然成了定侯府的墨色格窗,祝襄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翘着腿啃苹果。

  “打猎哪有不受伤的,男孩子养一养就好。”

  周皎正绞了帕子替他擦脸,回头给了祝将军一记眼刀,等祝襄讪讪闭了嘴,她才回头摸了摸祝约的额头,眼底尽是温柔。

  “不疼了......”

  他想张口叫周皎一声娘,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身周也越来越嘈杂不堪。

  恍然一震剧痛自右肩袭来,祝约在昏迷中闷哼了一声,额上霎时冷汗如瀑,左手也卸了力气,垂了下去。

  “拔出来了,拔出来了!”

  史御医满头大汗,官袍早就湿透,他将那枚铁箭镞“哐当”一声放进铜盆,火急火燎跪倒主位前,伏身道,“皇上,箭镞无毒,但小侯爷身有旧疾,箭几乎刺穿了肩膀伤了骨头...恐怕......”

  “恐怕什么?!”朱端撑着额角,抬起一双遍布血丝的眼,怒喝道。

  “碎骨再生,要养好骨头,恐怕得遭一段时间的罪。”史昭谦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道。

  得知不会累及性命,朱端像是松了一口气。

  洞玄观遇刺已经过去一日有余,祝约被射穿肩胛骨当场就没了动静,闲亭道人虽然通晓医术,但这样的伤势太过可怖,观中无人敢动手拔箭治伤,最后是长公主的车马将他直接送回乌衣巷侯府,又派人进宫请了御医。

  承泽帝听闻消息立马带着太医院赶来,院判史昭谦见到昏迷不醒的小侯爷冷汗就出了一身,当即决定拔箭,只是那根箭穿了骨头,祝约半晕半醒间不住挣扎,不肯让人动他。

  史昭谦不敢动手生怕伤及心肺,守在床前急得满头大汗,承泽帝骂他废物也束手无策。

  直到晏闻从鸿胪寺赶来,风尘仆仆的鸿胪寺卿时隔多年第一次步入定侯府居然是这般光景,朱翊婧靠在朱端身侧像是吓呆了,她望着床榻的方向,满脸泪痕早已干透。

  晏闻官袍未褪,脸上还带着淡青胡茬,她看见晏闻才仿佛活过来一般,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就踉跄着过去想找他。

  朱端却抬手把她抓住带回身边,冷着张脸,声音无喜无怒,却是对晏闻说的。

  “去看看他。”

  晏闻此来的路上已知晓来龙去脉,他望一眼茫然的朱翊婧,行了个礼就疾步走到了塌边。

  玉色的床褥被血色浸透,那柄箭依然插在祝约右肩上,一张脸已然毫无血色,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在昏迷中依然眉头紧锁。

  史昭谦都快急哭了,“晏大人,这...小侯爷不让拔,我们也不敢按住......”

  晏闻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赤红着双目伸出手想帮太医按住挣扎的祝约,昏迷的人像是察觉到热源靠近,一把将探到身前的手握住了。

  折腾许久的祝约已经没什么力气,在抓到他的时候好像寻到了依靠,这才彻底安静了下来,史昭谦顿觉有戏,招呼道,“快快,白药热水!”

  晏闻任由他抓着,直到那枚带着黑血的精铁箭镞被拔出来,手背上沁出血痕也没动一下。

  屋子里血腥气一时浓得怕人,史昭谦禀报完后指挥着太医院忙进忙出,只有朱端望着塌旁的身影,神色复杂。

  祝约仍然皱着眉昏睡着,嘴里不断小声喊着什么。

  晏闻俯身过去,正听他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娘。

  侯府主母已经去世多年,祝约从未在人前有过这样脆弱的一面,不论七年前还是七年后,他永远冷静自持,好像没什么感情似的。

  像是察觉到箭已拔出,他松开了晏闻。晏闻叹了一口气,没有移开,反倒覆住了那双因失血过多而冰凉的手。

  醒过来时,祝约看到了府中几盏幽暗的灯。

  净澜红肿着眼抱着膝盖靠在他的床边睡着了,他试着动了动右手,结果从肩到腿无一不是麻的。他又张了张嘴,出了一身汗后水米未进,此时嗓子被刀刮了似的沙哑难听。

  脚踏上的人睡得很浅,立马跳了起来。看见他睁眼,一向冷静的净澜忽然就哽咽了。

  祝约动了动嘴,净澜赶忙擦掉了脸上的眼泪道,“公子,我去给你拿药和水。”

  府里备着温水和史昭谦吩咐醒来要喝的汤药,祝约喝药一向乖顺,也不嫌苦,就着净澜的手一点一点全喝尽了这才用温水净了口。

  肩上缠着厚厚一层绷带,血已经止住,但动一下还是钻心的疼。

  应当是伤到骨头了,祝约心里头判断。

  净澜知道他有许多要问的却没力气说话,于是主动交代道,“您放心,公主无大碍,也是她送您回来的,后来圣上和晏大人也到了。您一直不肯人近身,史院判没法子了,皇上叫晏大人来看看,您昏迷中抓着他就不动了,然后史院判才拔了箭上药。”

  他看见半靠着床的祝约脸色一下子更差了,以为他是担心伤势,赶忙道,“公子放心,史大人说虽然您有过旧疾,但运气很好,刺得是右肩,避开了要害,除了生骨会吃些苦头,旁的不会有什么的。”

  “我抓住晏闻?皇上和公主都在?”祝约睁大了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颤声问道。

  净澜不明所以,“当时也是没法子,晏大人过来您就抓住他了,晏大人也是仗义,被抓出血了都没吭一声。”

  “咳咳......”祝约忽然咳嗽起来,他脸色刷白,刚才喝进去的药也跟着一并吐了满地。

  “公子......”净澜慌了。

  他忙给祝约顺气,等他稍缓一些,才去端第二碗汤药。谁知被祝约抓住了衣袖,满目都是后怕,“我有没有说什么?”

  净澜老实道,“您没说什么,就是喊了几声娘,皇上他们听到之后都在这儿守了一会儿才回宫的。”

  祝约这才稍微平复,他从不知自己昏迷会胡乱抓人说胡话,照净澜所言,晏闻还被他抓出了血,他有些懊恼地躺下捂住了眼睛。

  净澜从外头端了药进来,祝约还是一样不声不吭地喝了个见底,才恢复一丝理智道,“刺客呢?”

  前日侯府侍卫抓住了几个刺客,结果他们都如出一辙不肯说出幕后雇主,咬碎了口中毒药自尽,尸体交由大理寺勘验后都说这些人并非常年习武,也不是番邦的招式。

  射出箭镞的那棵树上他们也着人上去查验,结果一无所获。

  祝约抱着药碗没动,其实当场他就已察觉刺客并非同一拨人。前几个冲长公主仪仗来的手脚稍慢,功夫寻常。如果是来刺杀朱翊婧,就算他不在场,公主府侍卫也能应付。

  而后几个,他回忆起那个游鱼一样穿过人群的矮小杀手,但那个动作,被他一剑振飞后他落在地面上而后手中短刀亮出了一个招式......

  振刀,那是独属于锦衣卫的绣春刀刀法。

  就算手里的长刀换成了短刀,多年的习惯难以更改。

  而能调动锦衣卫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这人不可能去刺杀康南长公主,那么第二波刺客的确是冲他来的。

  皇帝一直都在盯着他。

  祝约睁大了干涩的眼睛,他忽而庆幸自己这些日子从未去过城外私庄看谢原。

  而在头脑清醒后,伤口处在麻药褪去后终于开始疼起来。

  生骨的滋味确实如史院判所言不好受,他在床上躺了几日,伤口处先是红肿后是痛痒异常。

  史昭谦吩咐他要静养不让外人叨扰,朱端就封了侯府,自己没再来过也不叫人探视,只让太医和王伏前来,专门送药和宫里的进补食材。

  既然一次没要得了他的命,断不会做的这么明目张胆。

  祝约也来者不拒,不论是药还是宫里的药膳都乖乖的吃完,王伏次次都守在一边,照旧话少。

  也许真是越贵的东西越好,不消几天等他能稍微活动右手了侯府才解了禁。

  祝约想晒晒太阳,净澜便搀他坐到檐下的长椅上,用薄毯盖了伤处,自己则守在一旁熬药。

  这几日侯府清净异常,他好像真的短暂地得了太平日子,日光照下来,白墙上树影斑驳,一如多年前还未长大的时候。

  他正胡思乱想着,院外忽然有人来报,说秦王府与长公主府到了。

  祭祖之日在四月末,祝约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暗色蟒袍的中年人绕过园中花草往他这走来。

  秦王朱桯满面风霜,见到他这副样子眼眶先红了,喊了声循如。

  祝约愣了愣,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个沧桑的人会是当年风度翩翩的十七王爷朱桯,他踉跄着站起身,未曾注意门外走过来的三人,也低喊了一句十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