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第15章 京口

  晏闻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憋出口的也只有一句叹气。

  他们几人算得上是一块长大,承泽帝都有了两个孩子,当年的几个梅里贡生来金陵前就成了婚,他自不必说,就连谢家出事前,谢原也开始议亲。

  只有定侯府一点动静也没有。虽说不比当年祝老将军还在的盛景门楣,祝襄也还是西北大将军,定侯府绝对算得上京中名门翘楚,眼巴巴往上攀的人不在少数。

  他本来以为这些年定侯府没有结亲是祝小侯爷自己不愿。眼下听刘寺丞一说倒生出了其他疑惑,难道是承泽帝相逼?

  从前在湖东书寮,朱端确实爱缠着祝约,甚至央求夫子把学舍都搬去了祝约旁边,但他以为那不过是从小相识的情分。

  再往前数,年轻时受邀宴饮,也不是没见过秦楼楚馆里卖笑的男倡,涂脂抹粉,娇滴滴如同女人一般,朱端与祝约,哪个都不像。

  也许真是以讹传讹,晏闻摇摇头努力说服自己。

  他不好扫了刘寺丞闲谈宫闱传闻的雅兴,只能随意应付着揭过,直到鸿胪寺有人来报,说是圣上宣晏寺卿觐见。

  刘寺丞一晒,“我说什么来着,晏大人可记着小老儿一份帖啊。”

  来的人是文华殿大太监金保,拿了柄拂尘站着,比起御前的王伏他年轻许多也活络许多,见人就是一副逢迎笑脸,早朝早已散了,现在也不是议事的时候,晏闻有些疑惑。

  金保只望着他笑,说话滴水不漏,“皇上自有他的打算,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敢妄加揣测。”

  轿子一路被抬进文华殿内,偌大的殿中没几个人伺候,坐首是一身暗金常服的朱端,身侧站着的人却叫晏闻心神微动。

  康南长公主年后已经十九,比起小时候长开了许多,杏目桃腮,行止有度,这几年养在宫里也愈发雍容自若,不再是幼时那个咋咋呼呼,上蹿下跳的小姑娘了。

  虽说承泽帝让他觐见时可绕过君臣那些死板的规矩,晏闻还是掀袍跪下,恭敬行礼。

  朱端见他进来,忙让他起来,又打趣道,“你快把康南带走,都这么大姑娘了还这么不讲道理。”

  朱翊婧站在他身边,略带委屈,又朝晏闻挤眉弄眼道,“皇兄又用不着的东西,赏了我多好。”

  朱端觉得好笑,“还没过门呢就帮着夫家惦记上哥哥的东西了。”

  朱翊婧脸霎时红了,揪住朱端的袖子,“皇兄不羞我还羞呢,瞎说什么!”

  晏闻不知道他们在争什么,此刻也不好说话。

  还是朱端解了围道,“苏州府贡了两盒上好的墨锭,听说是掺了白梅汁子和香膏做出的新玩意儿,写起来好闻且不伤手,这鬼灵精闻着味儿就来了,我说你又不会画画也不怎么写字要这些做什么,她就说是要讨给你用。”

  “留在皇兄手上也不过束之高阁罢了。”朱翊婧不满道,“晏闻哥哥字写得好,鸿胪寺还有那么多公文,给他多好。”

  晏闻这才算听明白了,笑道,“既然是稀奇的贡品,怎可给下官糟蹋了。”

  朱端听他自谦,也不回答一脸佯怒的朱翊婧这墨锭究竟如何处置,笑道,“无功不受禄,有功论行赏,你不妨先去找你皇嫂玩,等朕与晏大人商议完要事,晏大人有功了,这盒墨当然要赏。”

  要论最近的要事,躲不过谢家通敌叛国一案,诏狱失火,抬出来的只有谢原和谢铮的尸首,谢铮还好说,年岁太大抗不过诏狱的手段一命呜呼。可谢原的尸体是焦黑的看不清面貌,只有当夜锦衣卫人证证明谢原是在狱中被烧死的。

  死无对证,也没有拿到认罪书,徐逢因此挨了板子,锦衣卫上下都受了罚。且不论皇帝心中怎么想,连他都觉得这件事蹊跷得有些过分,想劝一劝祝约别再任性妄为,谁知祝小侯爷不愿见他,转眼又被皇帝罚去洞玄观静心思过了。

  只是鸿胪寺从不过问三司的案子,他想不到朱端叫他来文华殿究竟是不是因为这事。

  朱翊婧不知道他心里百转千回,只当皇帝这是应了,喜道,“这可是你说的。”

  朱端朝她笑,“一国之君,金口玉言,怎会反悔。”

  朱翊婧这才罢休,出殿去找沈皇后了,走时还不忘越过晏闻,在宽大衣袖下拉了拉他的手,团花纱织的衣角带起一阵香风。

  晏闻愣了,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只有朱端干咳两声,“当朕瞎了吗?没规矩。”

  长公主也懒得理他,瞬间就跑的没了影。

  “小时候谨小慎微惯了,越大越被宠没了规矩。”朱端命太监给他端了椅子,“以后你多包容包容。”

  今日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同他说起康南,晏闻想起来刚才那轻软的一握,笑道,“她怎样都是好的。”

  “晏闻,朕与你,说起来也算一家子人。”

  朱翊婧已走,朱端也不再和他绕弯子,“今日找你来是想问问,只当一家人说说话...谢家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寒暄之后必然会涉及这一案,晏闻早有准备,缓声回道,“我若说鸿胪寺不管三司,皇上定然觉得我怕事躲事,可我若说出实话,皇上又会觉得我在为谢家开脱了。”

  朱端摆了摆手,免了他的僭越之罪,“但说无妨。”

  “谢铮的案子来得太快,了结得也太快。书信真假暂且不论,谢家存了什么心思才要紧。谢工部此人一旦通了外敌,蛮夷军火在手,九边重镇都会被置于险地。谢铮入诏狱已是板上钉钉,谢原如果因为父亲之祸怨了朝廷,那就更不能留。”

  “你的意思是,将谢铮抓起来倒成了一步错棋。”朱端轻轻叹了口气,“你也这样想。”

  晏闻摇头,“物证俱在,不杀难以服众,皇上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杀谢铮,难以服众,杀了谢铮,谢原心生怨恨,横竖走都是错的。与其等谢原降了他朝,不如赐死了干净。”

  朱端望向晏闻,眼中忽然多了一层意思,笑道,“祝约那日同我说,要查这事,张维的书信是重头,也许鞑靼已经将手伸进了金陵也说不准啊。”

  今日也是第二次有人和他提及祝约,晏闻想到这人就忍不住蹙眉,额角突突跳得疼,无奈道,“小侯爷想的也没错,如果他们真的想看皇上进退两难,也确实做到了,如今虽允了通商,他们藏在底下的心思却从来没有消停过。”

  “所以朕找你来有两件事。”

  朱端朝门口挥了挥手,一直随侍不说话的王伏低头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只朱漆的盒子。

  “揽江军的兵权已经差不多归顺朝中三大营,但他们起码有一半心里还姓着祝,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京口漕运素来都是宋家老二宋昶驻扎,父皇生前病重不管,任由他们长得无法无天,颇有几分地头蛇的架势。宋昶又仗着他爹宋远柏每次都粉饰太平,装的乖顺。其一我要你留意着怎么抓住宋家的把柄,让那个老狐狸心甘情愿交出京口。”

  不等晏闻回答,皇帝又道,“其二,谢工部若还活着,要么是落进了鞑子手里,要么就是落进了祝小侯爷手里,我要你去探探他的口风。若是后者到还好办,若是前者......”

  朱端没有说下去,单手几乎要将木椅边捏碎。

  王伏适时走进来,“皇上,这盒墨......”



  “赏给晏大人罢。”朱端掩了眸底郁色,笑看一侧坤宁宫的方向,“若有功,到时候赏的可不止这两盒苏墨。”

  天际云彩烧得艳红时,晏闻才领了赏赐出来,这回变成了王伏相送。

  老太监一言不发地在前面领路,见他看着宫墙外坤宁宫的方向,出声提醒道,“晏大人,长公主与皇后娘娘年岁相近,平日有说不完的话,此刻怕是不见得出来。”

  鎏金似的光洒在红墙上,当真是叫人瞧花了眼的富贵荣华。

  自古入金陵必经京口水路,皇上疑心鞑靼势力已经渗入金陵,那么拿下京口势在必得。

  可宋远柏官至同平章事,又是帝师,德高望重。二子宋昶出身行伍,京口漕运已经握在手里多年,这条地头蛇虽然有些跋扈,这些年却无大错。故而让他二人松口绝非易事。

  皇帝让他来做,无非是因为宋远柏动不得,而他最宠的小儿子宋旵正在鸿胪寺中,他的手下当值罢了。

  又想起第二件事是皇帝叫他去探祝约的口风,晏闻觉得头更疼了。

  那人从前在梅里就恨不得离他八丈远,摆明了没把他放在眼里。如今自己念着同窗的情谊好心劝了,谁知人家冷冰冰的,连话也不多听一句。

  幼时也怀疑过小侯爷眼高于顶,看不起商贾之家,只和世家大族子弟要好。可后来眼看着他在湖东和国子监与平民子弟也很亲近,大伙有什么需要的能帮则帮,从无高高在上之态。

  他渐渐明白了一点,可能祝小侯爷只是瞧不上他晏闻一个人。

  毕竟刚开始晏凌鸿教他攀龙附凤,确实惹恼了小侯爷。后来在外人眼里自己又是高攀了康南。所以这些金陵高门瞧不起他也实属正常。

  但他晏闻也不是自轻自贱之辈,你瞧不上我,我自不必再与你多言。

  可眼下皇帝让他再去找一次祝约,着实让他有些犯难。

  “晏大人可知,前朝宫里的宋贵妃同宋平章是族亲。”

  正胡思乱想着,身侧的王伏忽然对他道。

  晏闻停住了脚步,他看向那个苍老的太监,金色夕阳下他像一株掉光了叶子的老松,目无焦距道,“皇上的意思是,晏大人对宋家不必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