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别一支镶金的簪子,站在风月门外,“身子好了吧?老板发了话,让你好好调养着,许多熟客这几天都在打听,你可得赶紧好起来。”
说了半晌,风月连头都没回一下,老鸨有些尴尬,指示一旁的小厮把药端了上去,悻悻的走了。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风月翻身从妆台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立柜,里头有个青木箱子,再一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层衣衫,俱是华丽的布料,衣衫下面藏着个小盒,加了密的锁,风月双手捧出,沉甸甸的。
那里头俱是长条形的金块,一共有十几块,还有翡翠、银元子无数。
十数年来的积蓄全都在此了。
小山端着茶水,在门口徘徊,迟疑的叩了叩门。
“进来。”
推门而入,风月头也不抬,正从那小盒子里拣选,将银票和玉佩装在一起,衣衫叠放在塌上,又从妆匣里取了几件首饰。
小山静静的看着他,隔了很久,才道:“少爷,要走?”
风月停下手里的动作,抽出几张大额的银票,封在荷包里,道:“小山,你跟了我四年,这些银子足够你到外面做个小生意或娶妻成家,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总是会有说再见的时候。”
小山未有接过,口里像含了一股腥气,“他就这么重要?这么多年,论琴艺、外貌,没人比的上你,多少人爱慕你,现在你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
风月看着他,“是。”
蓦地,小山的表情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放声嘶吼:“那我呢?我跟了你四年,任何时候都陪着你,现在你也不要我了是吗?你真的这么狠心?”
风月将荷包搁在桌上,转身欲出,“情之一字为世间最难琢磨,我只知道用尽毕生的力气去独一无二的爱一个人,方是心之归属。”
经过的时候,又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你还年轻,该去寻自己的路,莫再被我耽误了。”
空荡荡的房里,那人的气息已不见,小山浑身犹如落入了冰窖,从四肢百骸浸透到心脏,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双目从痛苦到决绝,最后竟是一片赤红。
小月儿在游廊与神情默然的风月擦肩而过,路过敞开的房门,只见地上散落着布条和碎银票,青瓷茶盏摔得粉碎,污了那一碗上品雪顶红。
小心翼翼道:“小山哥……”
对面未有半点回应,像是冰封了一般。
风月在老板的房门外,正欲叩门,不巧遇见里面正有人出来。王妈妈一抬眼,眉梢染上些喜色,道:“是风月呀!正找你呢,快进快进。”
变脸如此之快,总不会有何好事。风月怀着疑虑,却并未多问,只说明来意,将装着金条的盒子摆放出来,往前一推。
王妈妈不自觉的被那金灿灿的黄鱼夺了目,直勾勾的盯着,老板从背后伸出手,啪的一声合上了木匣。
风月一挑眉,“不够?”便要去解腰间的佩玉。
老板笑着摆摆手,“风月,你是我南风馆一手带起来的,有多少能耐我清楚,许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你的一半,如今年岁大了,我知你要为自己打算了,你不就是看上那个落魄小子吗?行,冲你喊我一声老爹,爹爹成全你。”
风月又惊又喜,道谢的话还未出口,便听老板又道:“只是眼下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才能让你走,放心,只是接个客人,你最是擅长了。”
什么样的贵客要老板亲自开口接待?风月心中盘算着事情并不简单,“老爹既然已经答应让我走了,客人多接一个少接一个并没多大关系,况且,南风馆能人众多,风月已经人老珠黄,何须再出面。”
说着,转身就要走,老板的手指摆弄一串佛珠,幽幽的说道:“那盼兮的事你不管了?”
风月脚步一顿。
盼兮,盼兮。
冰冷的雨夜,被像旧时的玩具一般丢弃,棍棒交替着落在躯体上,伤痕累累,七窍流血,这一切都发生在爱人的注视下,临死之时,从喉咙里奋力挤出的几个字,是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吾不孝也。
后来风月得知盼兮的父母因为儿子被人家的正室当街打死而觉得羞愧,受不了众人指指点点,搬了住处,便辗转寻觅多年,始终未找到那对老夫妇。
老板从袖笼中抽出一封信函,道:“做完最后一次,给你你想要的,咱们也就两清了。”
——
李静训从一入夜开始便忙得团团转,倒不是生意有多好,大半楼子的小厮跑堂们竟都在忙着伺候一位贵客。
玉华轩。
门扉外的佩刀侍卫站了长长的两列,个个弓腰垂首,神情肃然,芝兰从身边贴上去,娇俏道:“大哥真辛苦,奴家来给您捏捏腿可好?里头的那位爷是不尽兴么?怎么一句声都没有?”
李静训端了酒壶、玉杯,在门口被人拦下,查验搜身之后方才让他进入,里面照旧是歌女舞乐献艺,每个人都表演的十分卖力,露出玉肩和雪白的大腿,腰肢盈握,妩媚动人,使劲了浑身解数抢占鳌头。
这场宴饮的主人却似乎不解风情。
他跟在几个传菜的师傅后面,转过一扇屏风,便有侍女撩起纱帘,有人恶声恶气的提醒他们不得乱看,传菜的师傅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的摆了菜,弯腰退了出去,前面的人一撤,李静训迎面感到了一阵铺面而来的酒气,想是喝了不少,此酒名为朔风引,来自西域,京城众人多好此酒,自从商路被战乱阻断,楼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坛,若非贵客是绝不会端上来的。
李静训的视线垂落在一双皂靴之上,黑色的布面,边上有暗金,往上是玄革包裹的劲裤,裹出结实的小腿,暗红的披风垂落,虎狼之气尽显。
身旁的仆役续着几点络腮胡,迟疑着劝道:“将军,番子的酒烈,少喝些罢……”
“滚,酒都不让喝了,总有一天是要掀了老子……”
李静训呼吸一窒,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寸步不能挪动,端着托盘的手停在半空中,僵硬的保持着这个姿势。
直到身边的人用手肘碰了碰,才勉强回过神来,将酒壶和玉杯摆上桌。
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李静训跟失了魂似的,脑子嗡鸣,周围俱是阵阵媚笑和呻吟,堂下有恩客又撒下一大把钱串,个个都忙着去捡争得头破血流。
这样恍恍惚惚的,直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怎么了?”风月揽过他,执了执手,“这样凉?受欺负了?”
李静训蓦然摇头道:“没有。”
风月摸了摸他的鬓角,道:“好好下去歇着,等过了今晚,咱们一块走。”
李静训静静的思索着什么,也就未有听见。
风月也未多想,给几个侍从拥着,进了玉华轩。
夜色渐浓,遮蔽了天上月轮,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湿了满地。
李静训走出花厅,独自立在黑幕中,此刻万籁俱静,头发和衣服都已湿透,眼前的景象朦胧变换,是无尽的刀尖闪着寒光,刺痛了双目,蓦然,仿佛又回到了未央宫的那场大火。
“小训,你是天之骄子,需谨记社稷江山,民贵君轻……”
“训儿,别哭,外公是去帮助那些小孩子了,他们都能活下来了呀!像你一样快乐的活着……”
“殿下,老奴拼了性命也会护着您……”
“小训,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
“喝,”再也无法忍受了,李静训痛苦的抱着头,死寂般的夜晚,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为了不再有争斗,不再有人流血,忍辱到如今,原以为,只要忍过这一时,便会风平浪静,所有人都能安稳的过下去了,方不负这太平社稷。
他怔怔的望着前方的虚无,脑子里闪过前日菜市口的屠杀,十几条人命,他们衣冠方正,从容赴死,头颅齐刷刷的被砍下来。
他站在人群之中,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看见了他,冰凉的刀刃切开肌肤的那一刻,竟还是笑着的。
他拼了命的往前冲,想要冲到那人身边去,救下他,保护他,可人潮汹涌,似乎有千万只手束缚住他,将他牢牢的困住,
这江山,太过沉重。
圣贞四十九年,八皇子李静训为宗室正嗣,才惟明哲,至性仁孝,实允众望。
特此立为太子,永固百世,以贞万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