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陵认错的十分果断, 但朔烬不吃这套,他气冲冲地将人重新拽进屋内,就着昏黄的烛火, 接连给人喂下了三大颗驱毒丹药。
丹药的味道很是刺鼻,沉陵全程不敢多言,任凭对方一颗一颗塞给他。
沉陵:“多谢。”
朔烬冷冷道:“你要是死在东术山上, 传出去就成了本尊在作恶行凶。我可不想那群傻剑修们前仆后继地过来寻仇!”
沉陵仰头望着身前嘴硬的大妖:“你记挂我的伤势,是不是?小烬,你明明担心我,何必总说些冷硬的话将我推开?”
朔烬低声反驳:“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添金, 谁担心你了?”
沉陵松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
朔烬见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模样,阴阳怪气道:“说起来,我第一次以原形现身时,你认出我了吗?”凡人方承陵自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但是一柄成了精的剑,想要识破他的妖身则并非难事。
沉陵一愣, 来不及多想就点了点头。
——果然。
“那你就由得我变成小狗,在你跟前装憨犯蠢吗?”朔烬皱起眉头, “不对, 分明是你故意扮可怜骗我扮小狗!”
这旧账翻得毫无征兆。沉陵回想起过往种种, 心虚地垂眸:“你在我怀中撒泼打滚时, 不也挺开心吗?”
朔烬揉了揉眼角:“住嘴,不许提!”
不提时还好, 如今一提,苍狼立刻想起自己曾经年少无知, 仗着有一身无人认识的厚实皮毛,扮作灰色小犬在‘方承陵’跟前将各种没脸皮的事都做尽了。甚至有几次为了不被怀疑,它还……还学凡间小狗摇过尾巴!
沉陵也想起了过往情景,眼底流露出几分笑意。
朔烬恼怒道:“你是不是很得意,见过我愚蠢丢脸的模样,觉得可以拿捏本尊了?”
“当然不是。”沉陵意识到再不说些什么,苍狼大王就真要翻脸了,他摇头无奈道,“你啊,面皮这般薄,我何时笑话过你,你不也常用我切果子挖泥土吗?”
这番劝慰毫无效果,朔烬只觉得一口怒火堵在了嘴边,想要辩驳又无从说起,半天憋出一句:“那不一样。”他当时又不知道方承陵是柄剑!
沉陵不敢反驳,继续哄道:“要是想御剑飞行,我还能背着你。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快的飞剑了。”
朔烬扯了扯嘴角,有些痛苦:“别说了,忘记原形这件事吧。”他一点都不觉得踩着沉陵飞是件愉快的事。
沉陵:“……好。”
经此一叙,朔烬似乎有些懊恼,他在沉陵身侧坐下,一时不想说话。
室内陷入一片静谧。天边明月悄然升起,透过窗隙,落下满地柔光。
沉陵想,如若此刻是苍狼原形,披上这层银光,必然是流光华彩,美不胜收。不过,纵然没有那一身漂亮的皮毛,人形时的黑袍大妖也仿佛镀上了一层冷白的光。
——真漂亮。
“你干什么?!”朔烬猛地侧过头,瞪向沉陵不知何时抬起的左手。
沉陵沉默了片刻,到底是没忍住,一把将这个坏脾气的大妖扣住。
朔烬面露不满,当即就要发作,忽然身前一空,沉陵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一柄光秃秃的长剑歪斜地靠在自己怀里。
很快,沉陵疲惫的声音自脑内响起:“应是药效起了,有些困乏。小烬,我先休养小憩一会儿。”
朔烬:“……”
辰极剑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圆环,扣挂在他的腰带间。朔烬扯了扯,发现圆环首尾相衔,没有缺口。
他冷笑一声,直接去扯自己的腰带。
黑色腰带很快被大力扯散开来,只需轻轻一抽,便能将其从圆环中取出。他只觉得沉陵此举实在愚蠢——以为扣在腰带上,自己就没有办法了吗?
正当他准备动手时,那柄冷硬的长剑倏忽变成了软剑,从腰间穿绕过去,将他围住。须臾片刻,辰极剑漆黑的剑身开始变化,浮出精美纹路。
朔烬仔细辨认一番,发现竟同他腰带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他十分震惊:“你发什么疯?”
长剑无声无息,静静缠绕在腰间。
朔烬伸出手指试探地碰了碰。
——软剑纹丝不动。
朔烬皱眉:“你休养便休养,缠着我做什么?”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如此厚脸皮?
苍狼大王被这番无赖操作弄得没了脾气。他试着拨开辰极,谁知稍一用力,竟有斑驳裂痕自剑身浮现。
他立刻停下动作,发现裂痕仍在,便又用指腹触碰了几下。
“怎么回事?”
难道是辰极剑年岁太久,材质不坚了?
他对金银铁矿成精的事情并不精通,想拽沉陵出来问话,也不得其法。
朔烬又不死心地唤了几声,恼怒地发现对方竟一副装死到底的架势。
“快松开,本尊不赶你就是了。”
腰间一紧,辰极剑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一些。
朔烬危险地眯起眼:“……沉陵。”
辰极剑芒闪过,沉陵的声音终于响起:“狼王妖法强盛,灵力环身,便让我留在身侧安养神魂吧。”
朔烬面无表情:“那裂痕是怎么回事?”
沉陵叹了口气:“陈年旧剑,总是比新剑更易摧折。”
朔烬:“……上古凶剑还会坏吗?”
沉陵:“狼王若是使力,辰极自然不敌。”
朔烬沉默了。
——既能变花纹,又能变裂痕,还能花言巧语胡搅蛮缠,看来蝎心刺也不过如此。
他盯着腰间的辰极剑看了一会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片刻后,阖目叹了口气,盘腿坐在蒲团上调息起来。
朔烬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清晨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微亮。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沉陵就坐在床边,手里翻看着不知名书册。
他惊醒过来,掀开被子一看,腰间的长剑已经不见了。他拢了拢松散敞开的里衣,慢慢坐起身。
“你醒了。”沉陵收起书,朝他看过来。
朔烬有些回不过神:“你肯变回来了?”
沉陵笑着道:“休养够了,自然就变回来了。”
——好像昨夜他真的是因为药效发作而化出剑形一样。
朔烬见他恍若无事发生的模样,闷声道:“真是个道貌岸然的混账。”
沉陵弯了弯嘴角:“不如此,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他凑得极近,近到朔烬能够看清他眼中映出的自己。这样的距离唤醒了一些不属于“朔烬”的记忆。作为沉陵道侣的云郎,时常能趁沉陵不注意贴到近处,进而仗着道侣身份说一些无伤大雅的痴话。
“说得动听。你那么想做本尊的道侣,为何却对‘云郎’百般冷淡?”
属于“云郎”的过往太过羞耻,朔烬刻意地不愿多回想那段矫揉造作的可怕记忆,但这不代表自己真的忘记了。
那个由咒术催生出的虚假幻影,在咒术消解的那一刻,融入他的记忆,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云郎就是他,他却不是云郎。
朔烬问:“还是说,如果我变成那样的性子,你就不会继续纠缠下去了?”
“好奇的话,狼王不妨试一试。”沉陵看着他,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云郎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寻我,寻到我后,就会……”
“够了。”朔烬制止他往下说,显然也想到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我自然知道云郎是你。”沉陵笑意更深:“我也乐意做些趁人之危的事。”
朔烬:“……”
沉陵认真地看着朔烬。
“可我是想和你解开前隙,长长久久的。”
这番近乎剖白心迹的话语让朔烬沉默了许久。
那个懵懂无知的娇弱炉鼎终究是消失了。他存在时最大的烦恼便是心上人的疏远冷淡,消失后也只留下了一抹极淡的心绪,仿若一阵轻烟,倏忽而过。
“嗒嗒嗒……”
山间传来一串脚步声,惊起枝头鸟雀,“哗啦”飞作一团。
谈话中的两人同时回过神。
朔烬道:“有妖来了,你先躲起来。”
沉陵十分配合,瞬息间化作软剑模样,穿绕过朔烬的腰身。
“……”
朔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条新鲜出炉的“腰带”,脸色慢慢黑沉了下来。
小妖一路奔跑,到达山顶时累得气喘吁吁。他刚准备开口,便看见身前洞门突然打开,苍狼大王从里面走出,面色阴沉得可怕。
“本尊不是交代过不许打扰吗,为何还敢上山?”
小妖骇然俯身跪拜:“大王,大王,不好了!”
朔烬最烦听这个:“何事?”
小妖语气焦急:“前几日递拜帖的那群人迟迟不肯走,方才他们在山脚遇见了白虎大王,现下已经打起来了!”
朔烬皱眉:“白斛输了?”
小妖一愣:“那倒没有。”
“既然没输——”朔烬不满:“这种小事也犯得着告诉本尊?”
寻衅挑事之徒罢了。上了山,实力不济者皆会受到他的神识威压,何况他们还撞见了白斛,那就更省得他去动手了。
“可也没赢啊大王!”小妖壮起胆子,仰起脸望着朔烬哭嚎了一声。
朔烬:“……”
小妖悲痛道:“白虎大王都说了,是那群剑修的长老趁妖之危,在人界哄骗大王与他结了婚契!小妖们原本不清楚,如今得知真相,怎能忍下这口气?自然是要祭法器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的!少主本还想劝架,此刻也不劝了,命小的赶紧通传,好让大王亲自杀下山去,报仇雪恨!”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重重砸在心头。
朔烬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后退半步,声音气到发抖:“你、你胡说什么?”
小妖义愤填膺道:“大王,小的这就陪您下山杀光他们!您在外受辱之事,东术山上下都咽不下这口气!”
朔烬眼皮直跳,他扶了扶额头,勉强理了理思路,试图冷静下来:“本尊何时被哄骗,又何时受辱了?”
小妖道:“那群剑修忒不要脸,非说大王将他们长老藏进了洞府!我呸,大王怎么可能看得上人族?而且,都是做长老的人了,想来也不年轻,兴许和绿云湖里的龟妖差不多!”
朔烬眼看着那小妖嘴皮子上上下下,只觉得心中怒火也噌噌暴涨:“住、嘴!”
小妖一愣,急忙收声,而后小心翼翼地偷瞧。
朔烬强忍住怒火,磨了磨后槽牙,问:“白斛究竟还说了些什么?”
小妖深吸一口正要回话,冷不防一道气劲袭来。
他眼前一黑,心中茫然,瞬间昏倒在地。
朔烬面色狰狞:“罢了,还是不听了!”再听下去,怕是要大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