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口中的“市集”其实是一座城。
人界有城池, 妖界也有。只不过人间城池是安家之所,妖界的城池则是易物交换之地。妖界众生不似凡人般为生机所迫,但也有各自的目的和心思, 大多是为了换取合适的机缘功法,或者丹药灵植,亦有买卖消息的。也因此, 当地的妖们更喜欢称这类小城为“市集”。
朔烬占据东术山后,并不热衷于凑这些热闹。此刻也断然不会因为小妖的几句胡话便调转下山前往“市集”。
能被一只小妖一眼看穿剑修的身份,那这剑修未免也太没用了。
朔烬继续往山上走去。他敛去气息,隐匿行踪, 孤身一妖回到了洞府。
自高处俯瞰,能见到连绵青山,无边天穹。从前他最喜欢闲来无事观天赏山,提升心境,如今瞧了许久,却始终觉得烦闷不已。
直到远处晚霞赤红, 朔烬的心情已是糟糕透顶。
日落月升,又是一天过去。
自他与沉陵撇清关系已经过去数日, 若非他身上还留着一枚流云合籍印记,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气死妖的噩梦!
沉陵到底想干什么?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剑门尊君, 为何忽然就舍弃身份消失不见了?
他如此欺他瞒他耍他, 到头来连个解释都不给, 当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吗?
说什么真心结契, 为侣为伴,到头来竟是不了了之?
朔烬自认不愿和沉陵扯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对方如此干净利落地消失,实在可恶至极!
他当初就应该守在天堑出口, 等沉陵和众妖打得差不多了,再冲上去好好报复的!
他怎么就走了呢?
太不争气!
怒己不争的苍狼大王越想越气——
“你在哪里?”
朔烬的声音冷得可怕,时隔多日,竟是他先用了神识传讯。
许久过去,他并未得到回应。
朔烬皱紧眉头:“死了?”
片刻后,沉陵的声音终于响起:
“尚还苟活着。”
“啪——”苍狼捏碎了桌子一角,语气仍是冷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沉陵:“我在妖界。”
朔烬:“……妖界何处?”
沉陵没声音。
朔烬强忍着怒气:“本尊想了想,还是要见你一面,把话问清楚。”
沉陵仍是没有回应。
这令朔烬的心情雪上加霜:“怎么,不愿意?”
片刻后,沉陵叹了口气:“一个月后,我会拜访东术山。”
朔烬眼皮一跳:“不,就定在明日。”
沉陵道:“恐怕不行。”
朔烬当即冷笑:“你若不来,我就闯上剑门,杀几个弟子泄愤。”
沉陵:“小烬……”
“别这么叫我!”朔烬当即火起,“方承陵,沉陵尊君,辰极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唤你,你又凭什么叫我的名字!”
沉陵:“……我来不了。”
“好大的架子。”朔烬气极反笑,“上古神兵化形就是与我等凡妖有云泥之别,短短数月未见,我竟是都请不来你了吗?”
沉陵:“对不起。”
短短的三个字,瞬间让苍狼静默了片刻——而后暴怒地涨红了脸:“谁要听你说废话!”
沉陵似乎在犹豫,缓缓道:“我此刻行走有碍,要养上些时日再来赴约了。”
朔烬一愣:“什么意思?”
沉陵慢吞吞回道:“给我十日。十日后我一定来见你。”
朔烬皱眉:“你受伤了?”
沉陵仍旧没有立时回答,
朔烬失去耐心:“你为何答话如此磨叽?怎么,身份暴露,便不屑搭理我了?”
“只是一些皮肉伤。”沉陵的声音终于响起。
皮肉伤?
怕是并没有这般轻描淡写。他早该猜到的,先是镇压天堑动乱,又是追杀流窜大妖,沉陵再厉害,却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沉陵又道:“你我道侣契尚在,我若身危,你如何会感应不到?”
朔烬的确没有感应到危险,流云印记安静地覆在手腕皮肤上,没有丝毫异常。
沉陵:“别担心。”
“少自作多情。”朔烬冷笑,“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来东术山了。”
沉陵沉默了。
“我来找你。”
昏暗洞穴之中,敛目调息的剑修向前直起了身体。他听着神识内传来的属于道侣的冷硬声音,终是压不住腾升出的喜悦,放任自己露出笑意。
可他如今的状况实在不适合迎接对方,刚想开口,却听见对方道:
“——找你解了婚契。”
沉陵:“……”嘴角的笑容忽然僵住。
三日后。
东术山西面。
朔烬拨开半人高的杂草,踩过满地的碎石,径直朝着一处废墟走去——那是前任东术山之主的洞府所在。千余年前,他被朔烬斩杀,一身妖力化作怨念瘴气萦绕在山脚低谷间。
朔烬极少踏足背阴之地,小妖们也不喜欢待在这等“不祥之地”,是以此地十分冷清。
大妖瘴气早就散得七七八八,反倒是植被异常茂盛。
他屈指弹在一根粗壮的藤蔓上,霎时纵横交错的绿色植株四散退去,露出了一个狭小的洞穴。
朔烬弯腰步入其间。
“死了?”
空旷的洞穴响起了声音。
他一眼看见了倚在石壁上的人影,迎着对方怔愣的目光踱步接近。
“东术山不留外人,你竟敢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沉陵满身血污,只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朔烬避开了他的视线,屈身坐在了他的身侧。
沉陵仍看着他,仿若一尊木雕,一动不动。
天堑一别,已隔月余,两人再次重逢,心境都有些微妙。
洞穴里静得可怕,朔烬等了许久,意识到那混账似乎铁了心地不打算先开口,于是不客气地踢了一脚对方小腿,以作泄愤。
“见到我很意外?”
这跋扈的行为并未让沉陵感到难堪,他露出几分笑意:“你来了。”
朔烬:“既说了能找到你,我就自然有办法。”
连夜研究合籍之说,才找出寻人秘法什么的,他自不会与沉陵细说。
朔烬斜睨了沉陵几眼,无情嘲讽:“瞧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沉陵顺势接道:“惭愧。所幸我尚还存着半口气,勉强能撑住解契后的反噬。”他撩开袖袍,露出手臂上的流云印记——印记处,还有数道伤口。
朔烬一愣,扯过手臂察看:“怎么弄的?”
沉陵放任手臂被抓着,笑着说:“蝎心刺,那妖怪惯会装死,是我大意了。”
朔烬挑眉:“有毒?”
沉陵低眉敛目,轻声道:“无碍。”
蝎心刺算不上什么高明的妖法。但那妖能够获罪被关入天堑,自然不是寻常凡妖,所使的蝎心刺也多了几分棘手。
妖毒入体,就连伤口都泛着青黑。朔烬并不相信“无碍”之说,他看向沉陵,细察之下才发现对方面色泛白,额间覆着虚汗。
“区区几只妖,弄得这么狼狈,真是没用。”朔烬神情纠结了一瞬,运起妖力为他驱毒。他眉头紧蹙,眼神称不上和善,透露出几许烦透了的意味。
他探入沉陵的经脉之中,发现毒刺已被清除,只是毒液四散,游走周身,好在被一股深厚的法力暂时压制住了,不至于伤及性命。
毒性绵延不断,想要彻底清毒,还想要一段时日。
朔烬思索着疗伤之法,冷不防被人抓住了手掌。他回过神,发现不知不觉间沉陵已贴近至跟前:“……”
目光落在对方憔悴的病容上,朔烬终是按捺了下了一把推开的冲动,开口道:“放开。”
沉陵略一使力,拽着手掌把人拖进怀中——往体内输送的妖力骤然断开了。
?
朔烬愣神过后立马就想挣开,肩上忽然一重,沉陵已经将下巴搁了上去。他似乎有些疲惫,声音虚浮无力:“我如今伤重,阻不了你什么。”
朔烬心中憋闷,阴阳怪气道:“那本尊可要好好感谢那几只妖了。不然以我微末道行,怕是真奈何不了你。”
沉陵仿若没有听出他口中的冷嘲之意,道:“你我的婚契,禀过天地,通晓过万物。你如今记忆恢复,应当记得结契时的景象。”他一手握着朔烬的颈项,眼神有些许黯然,轻声道:“云郎不懂,但你应该是清楚的。”
朔烬疑惑:“什么?”
结契时有什么异象吗?
苍狼大王皱眉深思了片刻,才不确定地开口:“你是说,凌道峰后山一夜间草木凋零的事?”他挑眉道,“也不怕告诉你。本尊夜半失眠,绕着后山跑了数圈,谁想到你那破山上的草这般经不起折腾!”
沉陵:“……那些是自秘境中移植来的稀有灵草,本就不易存活。”他略作平复,安慰道:“一夜凋敝,也属正常。”
朔烬狐疑地打量他,属于“云郎”的那点微弱心虚刚冒出点头,就被苍狼无情掐灭:“你到底想说什么?”
沉陵默默放开了手,捏着朔烬的颈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红光织霞,是极为少见的异象。”沉陵面露迟疑地问,“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朔烬立马想起来了,无语道:“这算哪门子异象?我东术山晴好之时,每日黄昏都能见到。”
“……我们结契的时候,已是日落月升,夜幕降临。”沉陵眼底带着几分无奈与笑意,“原来狼王真的不清楚呀。”
朔烬一把拨开扣住后脖的手,目光不善。
沉陵意识到危险,也收敛了神色,但他没有解释异象,转而说道:“小烬,你我前半生误会重重。如今我这般讨嫌,也是自找的。”
“你知道便好。”大抵是沉陵的语气太过郑重,朔烬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我触碰过守境者的神识,大概猜到一些。”
这些由天地孕育,自灵石器物中生出的灵,往往比精怪凡人更易感知天道衍变,气运变换。辰极剑尚未入世,便沾染了万千孽障,自神智开启,就被囚于一方秘境,直至……方承陵以濒死之身闯入境中。
朔烬道:“你想离开照剑之境。”
辰极剑灵自诞生之初便待在一片方寸之地,不知过了多少年,才等来一个凡人方承陵。寄身凡人的须臾几年,对辰极而言,却是难能可贵的自由光景。
“你既已入世,自然不想再回去。”朔烬道,“当日你做出那样的选择,也许便是为了这番计较吧。”
天道对于凶性化灵之物总是多了几分苛刻,设下重重限制只为了灭杀其存续的生机。而魏珣身负一国气运,受天道眷顾,若是身陨,牵连之人必会遭受反噬。
沉陵道:“的确如此。”
“越是修炼,便越感到天道之下,万物渺渺。”朔烬看向沉陵的眼睛,道:“那时我只觉得你说的气运道机,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如今,倒是能明白一些。”
辰极是天命之下的最大变数,它背负万千孽障而生,本该在照剑之境中悄无声息地湮灭消散,却借着将死之人的躯壳逃入世间。
也许没有辰极剑,苍狼早已夭折在霜炎兽的爪下,而白狼云卿也会在孤立无援之下被所爱之人背弃。
沉陵:“凶剑启灵,背后是尸山血海。天道容不下我,我便伏低做小,以护佑天下苍生,换自己的一线生机。”
朔烬笑了笑:“真想让那些修士们听听,这就是沉陵尊君除魔卫道的原因啊。”
沉陵叹了口气:“但我还是错了。”
他与天斡旋,不愿再回照剑死地,也不想苍狼犯下所谓“大错”,做了自以为正确的选择,却失去了更为重要的存在。
“自你离开后,我便后悔了。”手臂的伤口开始发作,沉陵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他阖目忍耐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道:“沉陵尊君的称谓,何尝不是另一处照剑之境?”
朔烬倏忽睁大了眼睛,他隐隐猜到沉陵的意思了。
沉陵:“无论我怎么修炼,也修不成克己知礼的圣人。”
朔烬:“……所以你离开了御道剑门?”
沉陵:“我答应了守境人,替他照看门内小辈。我能破境而出,也有他的成全之恩。如今剑门势起,我与他便算两清了。”
“原来竟是这样。”朔烬自嘲道,“你做了那么久的剑门长老,离去之时竟只有一句‘两清’。沉陵,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你果真只是柄冷石铸成的剑。”
沉陵噤了声,脸上浮现出几分说错话的窘迫。
朔烬:“你诛杀谢道期两次,一次毁身,一次灭魂,也算替我报了未尽之仇。那么,你与我,是不是也两清了?”
沉陵皱眉:“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也许是沉陵中毒受伤的模样有些狼狈,也可能是经年往事令人唏嘘,朔烬没有呛声争执。
“我到底做不了执剑之人。” 沉陵的神情十分认真,“小烬,你来做辰极剑的主人,可好?”
朔烬不解地看向他,似乎在尝试捋清“剑和剑主”之间的关系。半晌,他终于回过神,冷笑道:“我又不是剑修,为什么要一把不称手的武器?”
朔烬扭过头避开沉陵的视线。
沉陵目光微暗:“我想守在你身边。”
山洞里沉默了许久。
“这几天,我时常回想当年的事。其实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以为是,觉得你必须站在我这边。这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沉陵一愣,对这番话感到意外。
朔烬道:“方承陵可以帮魏珣,也可以帮任何人,没有谁能够要求你做出选择。你要是觉得内疚,觉得……背叛了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所以你大可以接着做你的剑门尊君。你当了那么多年,就算只是为了守诺还恩,也应该习惯了这样的身份。就连天道也承认了你的存在,如今你就是修行界的一块镇山石,守在大道正途上,再也不用去背负旁人的罪孽。可现在,你却跟我说什么……让我做辰极剑主?做你的主人?这根本没有必要。”
朔烬:“我虽然放不下以前的事,但也并未把你当做仇敌。滚回你的御道剑门,别在我这里装可怜。”
沉陵:“你说的不对。”
朔烬瞪向他:“哪里不对?!”
沉陵叹了口气:“我是辰极剑,请你做剑主,是想向你托终身,永为道侣的意思。”
朔烬:“……”
沉陵:“我说那么多,只希望苍狼大王高抬贵手,别轻易解了婚契。”他算是发现了,与这不怎么开窍的大妖说话,需得开门见山,直剖心意。他们之间,经不起那些弯弯绕绕、含蓄婉约了。
沉陵抬起手——在朔烬震惊的目光下,重新托住了对方脆弱的颈项,轻轻一带,就勾扯着不知所措的大妖向自己贴近。
“红光织霞,是受天道赐福的姻缘。我愿做你的佩剑,由你装饰把玩……怎样都好。”沉陵贴着朔烬的耳侧,道:“便把我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