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123章 天道

  雪停,日落。

  斥候裹着厚厚的棉衣棉鞋,将冻得裂口的双手最后一次放在雪地上。

  掌心没有感受到马蹄震颤传来,耳畔也没有火炮架零碎又厚重的回响,广袤的雪场大地间,唯有静如深夜的无尽安宁。

  这一仗,意料之中的胜利,意料之外的惨烈。

  双方都跟过了今日没有明日一般,多年宿仇在此了结,疯了似的相互攀咬,炮火纷乱,血肉横飞。

  斥候最后望了一眼冰河对面的枯树。

  老树枝杈挂着战士衣料破布,被寒风吹得瑟瑟发颤,又被夕阳剪出了浓厚到深沉的影子。

  他做斥候十余年,从不迟疑,时刻准备赴死,也知晓为何而战。

  可,每当他独自打扫战场时,看到这些壮烈的牺牲,他总是有些恍惚。

  为了家国而战,却总有些人无法归家。

  多么英勇。

  多么荒谬。

  鸣锣收兵,声声脆响回荡,疲累伤残的将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河安城门,走进这座伤痕累累的城镇。

  他们脸上没有打赢胜仗的喜色,也没有痛失同袍的悲伤。

  因为他们都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离别,多年守关,他们早已把自己活成了钢铁城墙。

  裴醉走在了队伍最后。

  他身上的铠甲浸满了火炮黑灰和血渍,下颌擦破了皮,连同青密的胡茬一同狼狈地翻卷着。

  他左手拄着断枪杆,右手拎着一颗虎目圆睁的头颅,步履歪斜地走着。他的脚下躺着无数尸首,无数残炮碎铁,而不远处那残破的赤凤营旌旗,正被一个伤了腿的士兵踩在脚下。

  裴醉停下了脚步,转眼无声地望着那旌旗,深邃的眼眸平静到漠然,侧脸被如血残阳勾出了尖削锐利的直线。

  “对...对不起!”

  士兵这几日隐约听说了面前人的身份,脸色涨得通红,又羞又怕,猛地抬起了脚,却还是在旌旗上留下了一个脏污的黑脚印。

  裴醉只微微侧了头,让身旁的人扶着伤兵回城。他则撑着断木杆,缓缓地蹲了下去。

  莫擎苍斜跨着鸟铳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远远地看见裴醉蜷着的身影。拉不下面子的莫小侯爷犹豫了几个呼吸,做了无数心理建设,才狠狠地抽了马鞭子,抬腿横跨侧身跳马,冲着蹲在地上的人喊道:“喂,你怎么不走了?”

  裴醉缓慢地松开了左手,丢掉了手里那截残断木杆,用满是划痕伤口的手去够那张黑痕遍布的旌旗。

  “唔...”

  一声痛哼自裴醉紧咬着的牙床间溢出来,他身体晃了晃,直接跌坐在雪地里,细碎肮脏的污雪自靴口腰际灌了进去。

  莫擎苍来不及顾好自己那骄矜的脸皮,立刻跪在雪里,抓着他的胳膊低吼:“喂,你没事吧?!”

  裴醉左手虚虚搭在莫擎苍软甲的精钢突起上,借着硌手的痛意,勉强抬起了头。

  莫擎苍吓了一跳。

  那人的脸色着实难看得要命。

  煞白煞白的嘴唇也就罢了,那双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无神涣散又冷淡,好像死过一次那种空洞,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裴忘归,你...”

  莫擎苍半句话哽在喉咙里。

  他想说,还是以往揍人时那副似笑非笑惹人嫌的眼神好点。

  裴醉微散的眼瞳慢慢聚拢,看清了莫擎苍那副吃了屎的别扭表情。

  他忍着眩晕,推开了莫擎苍的搀扶,继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踉跄两步,又跌倒在雪里。他双手在雪中摸索,捉住了烧焦的旌旗一角。

  只是裴醉手掌实在不停使唤,甚至感觉不到十指的存在。他费了百倍的力气,牵动那几根肉冰棒,才将那烧焦的半面旌旗卷成了细布卷,哆哆嗦嗦地别在了腰间。

  他双手深深按在雪里,想要将自己撑起来,可换来的是又一次重重的跌倒。这一次,连头上的战盔都摔掉了,那银白红缨冠在雪地里滚落,直到撞到焦尸,才孤零零地躺平。

  莫擎苍从没见过风光无限的裴武夫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落魄狼狈。

  他以为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可这一日真的来临,他才知道,英雄末路的悲凉着实让人心酸得想骂娘。

  莫擎苍重重地朝着雪里啐了一口,两步上前,将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裴醉夹在了自己胳膊下面,带着他一步深一步浅地朝着远处那炊烟的方向走着。

  “说实话,天字所的火器有点意思,地字所的阵法也是个玩意儿。我承认,以前,我小看你了。”

  “那什么,我现在也算是上过战场了,你以后可没借口嘲讽本公子了。”

  莫擎苍见裴醉只垂着头不说话,急了,用力推了推他的肩。

  “你哑巴了?”

  裴醉高束的长发没有战盔的压制,无力地垂下,发尾扫过惨白如雪的侧脸,更显得那人虚弱到了极点。

  莫擎苍急得声音都扭曲成了麻花。

  “你到底伤哪儿了,怎么这副鬼样子?!”

  那混球怎么看起来完全丧失了生的意志?!

  他机灵地抽出裴醉腰际卷着的残破旌旗,丢到了雪地里,挑衅地望向身侧那垂眸不语的人。

  裴醉长睫毛微微颤了颤,眼帘微掀,极缓慢地看向莫擎苍,苍白的双唇微张,声音沙哑而冷漠:“去捡。”

  见裴醉终于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傲慢,莫擎苍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被自己这副蠢样子气得头疼。

  自己有病吧,非得被这混球骂一句,心里才能舒坦?!

  莫小侯爷骂骂咧咧地捡起了那卷旌旗,却暗自用指甲认真地掸了掸雪,才转身,替裴武夫好好地挂在了腰间。

  “本公子学识渊博,自然知道,旌旗不倒,军魂永在。”

  裴醉极轻地笑了一声。

  莫擎苍以为他又在嘲笑自己的卖弄,气得鼻歪嘴斜,刚想回嘴,却见裴醉艰难抬起手臂,慢慢地将那卷旌旗交到了自己手里。

  莫小侯爷嘴张了一半,没能说出话来,冷风呼呼地往嘴里灌,噎得他声音发哑,眸光发颤。

  “你...莫非你要活不成了...这是,托付后事给我?”

  裴醉沾着血珠的右手缓缓抬起,在呆怔的莫小侯爷右脸颊啪啪拍了两下,轻挑戏耍似的淡淡一笑。

  “你凭什么让我托付?凭你是白日做梦一代宗师吗?”

  莫擎苍深觉一颗真心喂了狗。

  他脸色铁青地拖着裴醉朝着城内走,再没自讨苦吃地主动去招惹那个黑心嘴毒混账武夫。

  “...心气高,气量小,缺练。”

  “要你这个无名无分的庶民教训本公子?!等回到承启,自有高官厚禄软玉温香排队等着爷,再也不在这鬼地方打什么兰泞狗贼。”

  “那你为何迟迟不回承启?”

  “本公子身无分文,回不去!”知道这谎连自己也骗不过去,莫小侯爷烦躁地小声地骂他,“再说,你这个阴险狡诈的武夫,本就没打算放我回去,不是吗?”

  “...难得。”

  莫擎苍听见裴醉话里世间少见的赞赏,特别没出息地挺直了腰背,自夸道:“你那点小心思,还能唬住我?”

  “以前的你可看不出来。”

  “你好好夸我有进步,有那么难吗?!你这辈子就不会说人话吗?!”

  “会。只不过,心力有限,只够说给一个人听。”

  莫擎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谁啊?”

  裴醉转头,啧了一声:“原来还是蠢。”

  “你留我,不就是看上了我侯府势力,想拉我莫家下水,替你看护北疆,替你守住赤凤营吗?”莫擎苍用手肘撞了一下裴醉的胸口,“真当我蠢?”

  “也罢。你不蠢,最多只是脑子不太灵光。”裴醉在莫擎苍骂人之前堵住了他的嘴,“知道自己是老侯爷独子,还往我给你设的陷阱里跳?”

  “你不也是...”莫擎苍越说越没心虚,清了清喉咙,故作傲慢,“爷堂堂宜昌侯嫡子,总不能被你这边疆武夫比下去,否则老爹的面子往哪儿搁?”

  “...去玄字所吧。打探情报,刺探军情,与你纨绔子弟的身份很相配。”

  “哦,行。”莫擎苍顺从地点点头,忽得回过味儿来,“莫非,你是觉得我没有掌火炮的能力,也没有操纵阵法的脑子?!”

  裴醉没理会跳脚的莫小侯爷,攥起伤痕累累的手掌,虚虚按着肩头的伤,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远眺。

  那逐渐没入地平线的残阳拉起了一层淡灰色的夜幕,寒夜如期而来,明朝旭日可期。

  可他第一次觉得,明日的太阳升起或永沉,与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范则自城内打马,朝着裴醉和莫擎苍二人疾奔而来。他抖着手,将手里的金牌递了过去。

  “大帅,陛下...陛下三道金牌召梁王殿下回承启俯首认罪。”

  莫擎苍看着那金牌眼睛都直了。

  认罪?!

  认什么罪?!

  梁王连命都快没了,还认个鬼的罪?!

  裴醉慢慢地拿起那金牌,对着残阳余烬,辨清了那上面熟悉的纹路。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垂眸自嘲轻笑,缓缓地将金牌挂在了腰间。

  算是,全了最后的君臣之礼。

  “...告诉承旨官,梁王并非抗旨不尊,只因寒疫染身,重病难行。为护大庆边关安定,愿以死报君恩。”

  “...是。”

  裴醉扯开沾着血肉伤口的护心软甲,从前襟暗袋里,拿出了那血迹斑斑的赤凤营虎符,随手丢到了范则的手里。

  “大帅!?”

  像是丢掉了压在背上的千钧巨石,裴醉深邃的眼眸间滑过一丝肆意的飞扬。

  “走了。”

  简短干脆的两个字。

  裴醉一手拎着阿多邦的头颅,一手撑着断杆长枪,背影从容而苍凉,一瘸一拐地孤身走向他拼死守护的河安城。

  等着他的,是裴家最后的暗卫。

  他身后两根木架,白布裹着一人,勾勒出高大的身型。

  十二枚晶莹剔透的玉片,完好无损地压在左上白布角。

  裴醉一枚一枚收进了前襟,将刻着‘天初’二字的青玉轻轻地握在手心。

  他慢慢地盘膝坐在了那尸首旁,没掀开那白布。

  “我知道你死了,也知道他们都死了。因为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再没有人护着了。”

  “不过,苍叔,这次,我赢了。”

  裴醉将敌将头颅搁在天初的尸身旁边,颇有些孩子气地拍了拍那圆滚的头颅。

  “劳你先去与父亲母亲说一声,儿子算是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让他们准备点好酒犒劳,等晚点我和元晦下去一起喝。”

  裴醉抬眼看向那圆脸年幼的暗卫。

  “你是...”

  “小的三十三。”

  “一人一个徒弟,总算还剩下一个。”裴醉轻声笑了笑,“你将这些尸首收回佘山,每年祭拜,带些好酒,别让他们的故事一直埋在黑暗里。”

  裴醉撑着暗卫的手臂踉跄起身,朝着圈起来的寒疫伤兵营帐走去。

  “臭...臭小子!!”

  裴醉转身,看见那本该在承启花天酒地的老夫子,正穿成了狗熊一般厚重,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奔来。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轻声道。

  “师父?”

  “听说胜了,你受没受伤?!就知道你打起仗来不要命,你看你这冷汗,你这脸色...”周明达唠唠叨叨地,看着小徒弟没人色的脸,赶紧扯掉他身上沉重的战盔,露出黑色紧身棉衣,心疼地用苍老的双手在裴醉削瘦的肩背上到处摸着。

  一摸一手血,再摸还是一手血。

  老夫子心惊胆战地将裴醉扶在自己肩上:“你是被人打成了筛子吗?臭小子,先回去包扎,再说别的。”

  “...你怎么来了?”

  “怕那些小东西拦不住你们,我得亲自过来把你按在河安,不让殿下和你一道回去犯傻。”

  看着周明达皱着眉头,极认真地替自己系上披风系带,裴醉幽深的眼眸微弯,用染血的手轻轻拨开了老夫子发颤的手。

  “其实,我是真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你。”

  “你以为我想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臭小子?”

  “...不过,既然来了,也好。”

  裴醉攥着周明达温暖的手,将他的手掌翻转向上,安静地看着老夫子的掌纹。

  “你教我那些没用的卜算,我从来都不信。不过今日,我倒想试试。”

  裴醉用渗血的指尖轻轻划过周明达最粗的那根掌纹,淡淡笑了。

  “师父长寿,百岁有余。”

  “桃花不断,儿孙满堂。”

  “官运亨通,家财富足。”

  “余生无忧,寿终正寝。”

  裴醉缓缓吐出批命四字八言,那平日从来嗤之以鼻的吉祥话,恨不得用筐装满,全部倾倒在周明达的身上。

  最后,他缓缓抬眼,凤眸藏着深深的笑意与温和。

  “师父命途恒顺,徒儿我就放心了。”

  周明达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他眼圈不由自主地涨得通红,极轻地扇了裴醉一巴掌。

  “你懂个驴的算命!老实活着给老夫送终!!”

  裴醉惨白的唇间溢出一丝极淡的血色,身体微晃,险些要撑不住摔倒。

  “...咳咳...师父,你...说过,天意自有轨迹,人力难撼。我是破局命门,可惜,我能力不够,没能破局,反被命格压着打。我以为,我救回了大庆的颓势,可这几日才知,一切都没变过。”裴醉缓缓抬起右手,在空中随意拉出一抹直线,声音飘如微风,“这天命人运,真如江水滔滔。你我是江中一叶舟,努力溯洄而上,却仍是抵抗不住这命运洪流滚滚而下。”

  周明达喉咙口发酸,声音也颤:“你的寿数不到该尽之时,臭小子,别想不开。”

  “我知道。”

  裴醉抹去唇边血渍,深深吸了口冬日寒风,慢慢挺直了腰背。

  正如往日一般,坚毅、从容、毫无动摇。

  “师父,我这一生,从来算不得什么君子英雄,算计人心、阴谋狡诈之事比比皆是,与光明磊落更无半点关系。现如今,落得此等下场,我并没有怨言,因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裴家人,骨头硬。纵使命数难违,天道无情;纵使我已经一无所有,却也绝不屈服。”

  裴醉轻轻地推开了周明达的手臂。

  “天予我生,我偏要死。我与天道,不死不休。”

  周明达手指剧烈地颤了颤。

  入仕多年的老道士,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小子身上,久违地看到了自己刚入道门的不惊不畏。

  天道,算个屁!

  周明达乱草眉毛细长眼眯了起来,悬在空中的手,落在裴醉侧耳畔,替他挽好了散落下来的长发,顺手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少在老夫面前放狠话。你就是想去陪着梁王殿下罢了,装什么凛然大义?”

  裴醉笑着看他。

  “说得对。我就是想和他死在一处,不行吗?”

  周明达站在不远处,看着裴醉的背影被凛冬回风雪影渐渐模糊。

  “真不该收徒弟。”

  他笑了,可眼睛又有点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