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120章 寒疫(二)

  圣旨到了。

  与圣旨一同到来的,还有百来人的乘撵阵仗。

  为首一人裹着厚厚的金线密织斗篷,头顶乌纱曲角帽,胸口朱色官服的四爪蟒纹十分鲜艳。他的肩头丝毫不落冰雪,全被那高高挑起的伞盖挡住。

  那人端坐在乘撵之上,仪态骄矜,仿佛不觉得这华贵乘撵在一众伤病残将中招摇而过有什么不妥。

  属于内宫十二监的排场,本该如此。

  林远山跪在营门口,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衣饰,他脸上一贯的儒雅也换做了冷漠,礼数依旧周全,只是脸上的敷衍与不耐之色全然藏不住。

  乘撵上的那人被缩手缩脑的小太监扶了下来。

  他脚底崭新的黑靴沾了土和雪,似乎有些不悦,赶紧用小太监冻得通红的手当做擦鞋布,蹭了蹭靴子底下的脏污。

  萧秋月跪不住了。

  前脚刚打完兰泞狗贼,后脚又知道自己干儿子被梁王扣住,犯了事了,还没等他去撸袖子揍人,这狗屁太监又来军营里放肆,圣旨里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娘的。

  看见虎背熊腰的萧秋月像个长虫一般不耐烦地扭动着脚踝肩背,那大太监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来,指着他,用尖细的嗓音拿腔捏调地说道:“萧副总兵,这是对本官不敬吗?”

  范则拼死捂着萧秋月即将脱口而出的‘阉人’,赔笑说道:“我等岂敢对承旨官不敬?”

  “那他这是...身上生了蛆了?”大太监拿出手绢,掩住口鼻,厌恶道,“如此肮脏,成何体统?”

  范则捏了捏指节,咬着牙笑道:“毕竟战事刚歇,还未来得及洗漱,自然比不得承旨官。”

  “本官为护圣旨风尘赶路,难道就不辛苦?范副总兵这话说得可笑极了!”大太监细眉一竖,叱道。

  林远山按着暴怒的范则,再抬眼时,脸上已经没了丝毫怒气。

  这太监,是想要故意激怒他们。

  “不值得。”

  他嘴唇微动,朝着两人低声说道。

  没寻到他们的错处,大太监‘啧’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抬了抬手指,身旁的小太监极为恭敬地猫着腰上前,双手捧着一檀木长盒,高举过头。

  大太监终于搁下了手里巨大的鎏金掐丝珐琅手炉,用洁白的帕子前后仔细地擦着指尖,才小心而恭敬地捏起圣旨卷轴。

  “梁王怎么不前来接旨?莫非,是对陛下不敬?”

  大太监这顶帽子扣下来,林远山立刻禀报道:“禀承旨官,梁王殿下此刻正处理军中寒疫之事,恐无暇分身。”

  “呦!这梁王殿下是何时能当赤凤营的家了?”大太监这阴阳怪气的意有所指,字字句句在说着,梁王染指兵权,图谋不轨。

  林远山心里一凛,望着那圣旨,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从承旨官的态度来看,莫非,这圣旨对梁王殿下不利?

  “还有什么,寒疫?”大太监赶紧掩住口鼻,一副误入腌臜之地的嫌弃,“林总兵,这治军不力的罪名,你是担定了。待本官回承启,定要参你一本!”

  萧副将军忍不住气,右脚掌猛地一跺地就要冲过去,被范则和林远山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跪着。”

  “老林!!”

  “噤声!”

  林远山压下怒火,朝着大太监拱了拱拳。

  “梁王殿下无法前来接旨,不如承旨官亲自前去伤兵营帐宣旨,以示皇恩。”

  “什么?!”大太监圆目怒睁,涉及到自身安危,那游刃有余的人瞬间变作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怒叱,“你让本官亲自去那种地方,林总兵,你大胆!”

  林远山微微一笑。

  “梁王殿下以亲王之尊都肯亲临,承旨官大人不过是在外围宣旨,又有何不可?”

  “你!!”

  三人端端正正地跪着,三只拳头擎在大太监面前,如同三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请承旨官移步!”

  那浩浩荡荡的乘撵慢慢悠悠地前来,在伤兵营帐五十步以外,就停下了前行的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呼吸到那污浊的空气。

  大太监一路骂骂咧咧,嘴就没停过。

  最后还是到了这肮脏又凶险的寒疫聚集之地,他连多余一步都不愿意走,只差人扯着嗓子吼:“梁王接旨!”

  李昀站在木栅栏门口,望着远处那华贵的步撵,清秀的眉头微微拧了一下。

  是御马监的连义。

  恐怕,承启局势又有不妙。

  可若真是如此,为何老师没有传信过来?

  方宁垫着脚,替李昀严严实实地系好面巾,又替他拉好袖口。

  李昀微微颔首,随即大步迈出了木栅栏,独自一人,走向列阵齐整的军卒和乘撵。他的步履沉稳,以温和平静的目光直视着为首身着华贵的承旨官。

  连义在李昀距离自己十步的时候大吼了一声:“梁王殿下不必上前,就在那里接旨便好!”

  一片密密麻麻的嗤笑声,自军卒人群中来,似乎在嘲笑那阉人的胆小如鼠。

  李昀便也顿住了脚步,轻扯下摆衣褂,在冰雪冷硬的土面上,跪了下去。

  连义面对李昀时,还有些束手束脚,毕竟梁王在朝积威已深,一时改不掉在他面前弯腰弓背的习惯。

  他努力挺直了腰背,展开手中的卷轴,上面密密麻麻堆了许多墨痕。

  “梁王犒军已逾数日。朕知皇兄劳苦有功,朕已备下洗尘宴,静待皇兄归朝。可皇兄为何迟迟不归?莫非皇兄贪恋边关美景,不愿辅佐于朕?赤凤营到底有什么好!”

  这孩子气的话语,让李昀眉宇微蹙。

  连义余光扫过一旁跪着的三员赤凤营大将,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语气上扬:“先帝在时,予裴家特许,准其掌虎符,不必交于内宫,赤凤营调度全权给予宁远侯。这做法本就违了祖制。而摄政王在时,更是不尊规矩,直接提拔副总兵林远山至总兵位,并言,抵抗敌军进犯不需虎符,调兵遣将入关内方需请旨。赤凤营,权势交割不清,一派乱局。朕真是不知道,这赤凤营到底是朕的,还是宁远侯一家之兵!”

  李昀眉头越发锁紧。

  小五明明知道,忘归此时正掌军,他这般行径,置忘归于何地?

  朝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连义终于出了恶气,胸中一畅,连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宁远侯已薨,念其功过相抵,朕不欲追究。但有错便要改正,有规矩方能成方圆。”

  “限梁王即刻交还虎符,启程归朝。另外,天威卫镇抚使周晋,监军不利,押其一同归朝,由御马监随堂太监连义司监军一职。”

  “战事旷日持久,皆将帅无能。朕念在诸将多年守关,暂且不做责罚,望诸君戴罪立功,护住这大庆北方关隘。”

  林、萧、范三人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没有这么赶的。

  难道陛下丝毫不顾念自己的名声,不怕自己寒了守关将领的心吗?!

  连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双手擎着圣旨,朝着李昀说道:“梁王殿下,接旨吧。”

  李昀犹自眼睫微垂,并不应答。

  连义一直擎着明黄布帛,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搁了下来。

  “梁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抗旨不尊?!”

  李昀眼帘微掀,虽不发一言,可连义却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臣李昀,尚有不解之处,无法接旨。还望承旨官替本王解惑。”

  “什么?”

  “赤凤营守关已逾几十载,将士皆浴血而战,面对劲敌从不退却。营内上下一心,忠君守土之心昭昭,功劳苦劳不计其数,臣不知,赤凤营将士之罪在何处。”

  “哼,入乡随俗,梁王倒是会迎合。若说罪名,那可多了。十二年前的惨败,守不住边关的罪名,可算凿凿有据?”

  “是吗?”

  李昀淡淡地反问,让连义不悦地重新举高了圣旨:“梁王,你...”

  “本王还没问完,谁给你的胆子,打断本王说话?”

  李昀声音不大,可话里的威慑却极重。

  连义心头猛地一跳,望着那双温润仿佛不带一丝怒气的眼眸,反而背后一凉。

  披着温软假面的硬骨头,不好惹。

  “殿下...请接着问。”

  李昀眼眸褪去了温和,用疏离而淡漠的眼神望着连义。

  “若说十二年前的惨败,的确,赤凤营罪责难脱。不过,既然要论罪名,便一个也不能少。”

  “当年,拨给赤凤营的战铠,铜脆铁碎,一击即溃;拨给赤凤营的粮草,里面夹着糠和草杆,可用者不足三成。兵疲将死,无人驰援,大庆关隘,全用将士血肉去扛。他们守了,可,守得住吗?”

  李昀想起当年那夜,忘归跪在裴家五口灵前,宛若说笑话一般,将这件事说给自己听。

  他永远也忘不了,忘归那时的表情。

  没有悲伤,没有愤恨,只有对于这满目荒唐的不解与困惑。

  何至于此?

  究竟,何至于此?

  李昀缓缓闭上了双眼,将深埋心底数年的回答,倾之于口。

  “大庆军将式微,罪起五大征;大庆重文抑武,罪在先帝;大庆国库空虚,罪在朝臣。包括,承旨官所在的十二监,敛财,滥权,毫无作为。”李昀淡淡一笑,“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或无一人可脱罪。”

  连义听得这话,脸色怒不可遏,却又有一丝抓住他痛脚的窃喜。

  “本官定然会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原原本本地回禀陛下!”

  “臣,死罪。”李昀朝着圣旨缓缓叩了首,随即,挺直腰背,温和一笑,眉眼微弯,“此乃,一问。”

  “二问,宁远侯有罪,罪在何处?”

  连义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大权独揽,军权混乱,不尊陛下,佞臣临朝。梁王殿下,这些罪名天下皆知,梁王根本多余一问。”

  “佞臣?”

  “裴家世代清烈,忠君守土,矢志不移。宁远侯裴醉,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立身以正,无私无我,除却君子二字,无可冠其德行。君子有道,自不拘一格。世人眼孔浅显,只观表象。我只叹世人看不穿,看不透,偏听偏信,三人成虎。”

  “他是佞臣?”

  李昀凛然正色,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若是佞臣,天下皆罪人!”

  “正是!!”林远山双眼通红,朝着李昀的方向,高声嘶吼道,“多谢梁王殿下,替裴家正名,替大帅正名!!”

  萧秋月和范则重重地朝着李昀叩了一个头。七尺男儿,半百老将,老泪纵横,话语哽咽。

  “多谢梁王殿下!!”

  他们三人身后,无数赤凤营将士丢了手中的刀和枪,双膝叩地,声音嘈杂如沸水盈天,可那浑厚的喊声如同一人之口,气势吞寰宇,傲然冲九霄。

  “多谢梁王殿下!!!”

  连义捏着圣旨的手抖了一抖。

  他环顾四周。

  那些灰头土脸的年轻军卒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将他和他身后带来的百余人围在中间,仿佛万蚁噬象,用令人心悸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昀跪在正前方,用也冷然压迫的目光安静地凝视着。

  连义拼命握紧了手中的圣旨,牙关紧咬得微微发颤,以此来抵抗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与对峙。

  他身后,是皇权。

  臣权不可越雷池半步,否则,便是反贼,受尽天下人口诛笔伐。跋扈如摄政王,最后不也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他颤巍巍地高举着明黄布帛,指着李昀,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样子:“梁王,你这是不尊陛下吗?!”

  “臣不敢。只是陛下尚年幼,极易被小人教唆。希望承旨官自省,与本王共勉,朝乾夕惕,方可无咎。”

  连义险些失去了理智,拼命嘶吼道:“梁王,你到底接不接旨?!”

  李昀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极文雅地掸着膝盖上的雪和泥污,接着,端正而缓慢地走向连义手中的圣旨。

  反而是连义惊慌失措地后退三四步,不敢与李昀目色相接。

  李昀轻笑一声,在连义面前五步站定。

  “臣不敢不接旨,可是不巧, 臣无法接旨。还请承旨官回复陛下。若臣李昀有命回去,定长街百里跪行负荆请罪。”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连义声音发颤。

  李昀慢慢地拉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上面那密密麻麻的红疹爬满了皮肤,在纯白的雪色映衬下,更显得令人头皮发麻。

  连义瞳孔倏地缩紧,他慌不择路地倒退了半步,指着李昀失声叫道:“你得了寒疫?!”

  “正是。”李昀似乎笑了一下,“如此,承旨官还要带本王一道回承启吗?”

  林远山蓦地起身,惊悸地看着李昀。

  若梁王殿下出事,他该如何向大帅交代?!

  李昀笑了笑:“本王觉得,承旨官还是先回承启禀报陛下,小心寒疫侵入宫城。毕竟,陛下的龙体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不是吗?”

  连义接连后退着,直到撞上了身后一堵堵肉墙,才从心悸惊慌中逃出来。他看着那些粗人鄙夷的嘴脸,脸色涨得通红。

  “事从权宜,梁王殿下自可在此处修养。但,虎符仍是要交!还有,本官要派人押周镇抚使回承启问罪。他人呢?!”

  连义根本不知道陛下为什么非要将这个监军押回承启。

  这无名小卒比起梁王殿下来,根本不值一提。

  若是他办事不利,直接就地问斩不就好了吗?

  “你是在找我吗?”

  一低沉沙哑的声音拨开层层人墙,如砂石坠入深井,渺远而悠长,自天外而来。

  连义听得这声音,瞬间,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一般,手脚僵硬,心跳骤停。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军卒自动地分列两边,裴醉缓步从当中走过,不紧不慢,犹如走马观花般闲适。他身披白银轻甲,手中上下随意抛着那简朴的玄铁虎符,唇边的笑意很淡:“连太监,听说,你在找赤凤营虎符?”

  连义惊悸地瞪着裴醉,此刻才觉得河安的冷意入骨。

  “宁...”

  刚说了一个字,他便硬生生地顿住了。

  他不能承认裴醉的身份。

  宁远侯的死是陛下承认的,也是陛下准其回乡安葬。如今,他要是公然承认了他的身份,不就是忤逆陛下?!

  况且,宁远侯在军中的地位,可不是一个监军可比。

  “嗯?怎么不说了?”裴醉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连义手中的圣旨,展开布帛,随眼一扫看着上面的字迹,嗤笑道,“怎么,钱忠又把批红拟旨的权力拿回来了?蛰伏多年,一朝重回青天,钱大人的屁股都要撅上天了吧,嗯?”

  连义在裴醉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膝盖不听使唤地打颤。

  他是见过宁远侯亲手杀人的。

  一刀一个。

  利落果断,跟割秧苗般,切口整齐,出手快到刀锋几乎不染血。

  “我都接旨了,你还在我面前站着干什么?”

  连义耳畔传来裴醉那拉长尾音的随性一问,他脊背猛地一抖,噗通一声给裴醉跪了下去。

  那人身上的气势如同千钧骇浪,只瞟来一眼,他的腰就根本没办法挺直。

  原来,恐惧是刻在脊梁骨上,永不会褪色的噩梦。

  裴醉用刀柄拍了拍连义冻得僵硬的小脸。

  “梁王殿下跟你说人话你听不懂,非得要我喊打喊杀,才肯做个人?”

  “下官...下官对梁王殿下不敬,罪该万死。”

  “这才对。”

  “侯...镇抚使大人,下官也是奉旨办事,还望...还望大人不要为难下官。”

  “当然。我既然接了旨,就一定要遵旨的。”裴醉动了动指尖,二十二自身后抬了一具焦尸,摔在连义的面前,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周镇抚使监军不利,我已经代陛下将他就地解决了。带不带走,随你。”

  连义目瞪口呆地看着裴醉。

  面前的人确实是宁远侯。

  这样公然扯谎,连眼皮也不颤一下。

  “若这是周镇抚使,阁下...阁下是...”

  “我?我一介江湖闲散人,懂点奇门术数,给林帅当一个狗头军师。怎么,不准?”

  裴醉眼皮微掀,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丢在了连义面前。

  连义暗暗咬牙,心中暗自盘算。

  裴醉见连义这副逆来顺受,实则咬牙切齿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

  他俯身,在连义耳边沉声低语。

  “你说对了。这赤凤营,便是我裴醉一人之军。我说我是江湖术士,是给陛下面子。若我说,我是这中军大帐的掌印之帅,这赤凤营里,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连义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他惊恐地望着裴醉,嗓子干涩到说不出话。

  “还不下令,让他们带着这具干尸启程回承启复命?”裴醉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连义的肩,甚至于和善地邀请他留下来过年。

  连义连滚带爬地吩咐人准备撤退。

  却听得裴醉以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吩咐着萧秋月:“萧副帅,找人送送连太监,务必让他,舒舒服服地‘回家’。”

  连义一个趔趄,晕倒在了雪地里,手脚无意识地抽搐着。

  裴醉没再理会这乱局,只看向站在十步外的李昀。

  他遣散众人,褪去眸间的冷漠,换上了只属于李昀的温柔,朝着他大步走去,边走边爽朗一笑:“画得也太假了,元晦,我得好好教你如何更高明的骗人。这方面,为兄可是大师。”

  李昀随着裴醉的脚步略微后退,边退边笑着摆摆手:“大庭广众之下,别这样。我还要处理寒疫之事,今晚再回营帐,请兄长指教。”

  裴醉只迈出了两步。

  第三步,他极缓慢地抬起了脚,却又慢慢地收回了原地。

  他们二人横亘着冰雪与冷风,仿佛中间有一道无形的墙,不可触碰,只能凝望。他们安静地看着彼此,谁都没有先说话。

  范则先忍不住,站在裴醉身侧焦急地问道:“梁王殿下,你真的...”

  李昀轻轻拉起衣袖,又露出那红疹,眼眸微弯:“我没事。才半日,就算是寒疾,也不可能蔓延如此迅疾。只是请方公子,替我以朱砂染上了一些痕迹罢了。”

  三人几乎同时狠狠松了口气。

  李昀又叮嘱道:“既然兰泞人将寒疫传进了军营,恐怕,他们所图不止于此。”

  林远山颔首:“末将已经差人巡察营中各处,若有异常...”

  几人正说着,就有军情急报传来。

  “禀大帅,斥候回报,已经撤退的兰泞先锋敌军重又调头,在十里外盘旋,恐战事又起!”

  “禀范副帅,天字所火器有异常!”

  “禀萧副帅...”

  “阿多邦气性还是这么窄。只是烧他个粮草,打他半翼。他倒好,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裴醉声音很沉,带着解不开的仇恨,与山雨欲来的冲天怒火。

  “传令三军,做好迎战准备,营内这次要多留些人,防止后方起火。”

  三人抱拳,分别急匆匆地奔向天地玄三所。

  裴醉缓缓地抬眼,看着身披狐裘,安然立于雪中的李昀。

  “你去吧。”李昀温和地笑了笑,“后方有我替你守着,你不必担忧。”

  “元晦。”

  “朝中或有异数。小五此举异常,像是有人在其中挑拨。偏偏太傅并未传书于我,我不知,他立场是否又有变化。但,我不认为他会对小五存祸心。不若...”

  “李元晦。”裴醉声音有些哑,“过来,为兄抱。”

  李昀紧紧握在身侧的手,骤然松懈。

  他望着咫尺之遥的裴醉,弯了弯眼眸。

  “不行。”

  这两个字,无情地斩碎了裴醉所有的幻想。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绝望似乎全然将他压倒,裴醉捂着脸,极缓慢地蹲了下去。

  李昀后退了半步,死死地控制着脊背的颤抖,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蓦地,一声轻嘲自裴醉的臂弯间传来。

  “没变啊。”

  谁也不懂这三个字其中的含义。

  可李昀却眼圈一红,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如珠坠下。

  御马监得势,朝堂又入乱局;小五听信谗言,以皇权之威逼他回宫;而自己身染寒疫,危在旦夕。

  仿佛,这荒诞现实一切照旧,从不曾改变。

  裴醉缓缓抬眼,声音低哑。

  “真正的红疹在哪?给我看看。”

  李昀用手背抹去眼泪,轻轻地扯开衣领,皓白的肩颈处有隐隐约约的红痕,如淡梅点点。

  “痛吗?”

  “还好。”

  “怕吗?”

  “还好。”

  “想我吗?”

  “...”

  “怎么不说话?”

  “很想。”李昀声音很轻,如漫天纯洁而飘逸的绒雪,安静地落在裴醉的心上。

  裴醉慢慢地张开五指,将手搁在冰雪地面上,猛地下压,在雪地间印下一个掌印,随即退了几步,朝他笑着晃了晃满手的冰雪。

  李昀慢慢地上前,将自己的手,印在他的掌印间。

  似乎,那不是冰雪的印记,而是有着薄茧的温热手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手还是这么小,小云片儿。”

  李昀的眼泪坠落,一滴一滴,深深地没入积雪里,无处可寻。

  “是啊,可是我很高兴。”

  他缓缓起身,肩上的狐裘在风中微扬,他的身体单薄,身姿却挺拔而坚定,眼眸弯了弯,声音很轻地散在风里。

  “我以为,这样,一生都会被你牢牢地握住。”

  “我答应过你。一辈子,一天都不会少。”裴醉声音低哑。

  李昀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裴醉眼眸微红,左手猛地自身侧而起,像是想要留住什么,却看见李昀慢慢地转身,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忘归,这次,换你看着我走,好不好?”

  等了许久,才等来那含着微颤的一个字。

  “...好。”

  李昀腰背笔直,步履不晃,一步步,极坚定地走回了那木栅栏入口。

  “自此刻起,只许入,不许出。违者,立斩!”

  李昀清冷的声音带着威慑,门口守卫眼神一凛,高声呼喝:“是!”

  李昀背对着木栅栏许久,正要提步,却听得身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李元晦!!”

  李昀咬着下唇,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别让为兄再骗你了,好吗?”

  “...好。”

  李昀再也没回头,不敢去看那孤立风雪中的人。

  他没想过。

  失信的人,竟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