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118章 半步之遥

  夜幕笼罩下的赤凤营意外的静谧。

  如墨浓稠的夜色浸没了金戈与火焰,似乎那些肃杀与战火都沉默在这无尽的寂静中。

  李昀身上的狐裘与白雪融为一体,在薪柴火焰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流光,仿佛将星河白练披在了肩上。他将右手从毛皮护手中拿了出来,用暖烘烘的手去握着裴醉冰凉的掌心,目光落在那人肩上的素灰披风上。

  没见过忘归穿这样素净的颜色。

  以前的他,最喜欢正红那般飞扬的色彩;后来,便是一身庄重的绛紫色。

  如今这暗沉的颜色,莫非...

  李昀抿了抿唇。

  他是在哀悼死去的长辈吗?

  仿佛察觉到李昀一瞬哀伤下来的视线,裴醉侧脸望着李昀,凤眸微弯。

  “怎么了?”

  李昀摇了摇头,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怕你冷。”

  “你不冷,我就不冷。”裴醉拉起李昀的手,放在嘴边轻呵一口气,呼出的白雾竟真的让李昀在这冰天雪地里捕捉到半丝暖意。

  “有你在,我怎么会冷?”

  刚说完,李昀就被这几句来回打着圈子的话逗得忍俊不禁,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样说来,你我冬日里只要站在一起,连碳火都不必点了。莫非这便是,情之一字可当薪柴,可暖寒冬?”

  “不错不错。范叔要是知道有这么省钱的法子,肯定全军推广,省了多少钱。”

  裴醉虽说着玩笑话,可下颌微绷的线条还是泄露了几分他沉重的心情。

  李昀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裴醉眼眸微松,将李昀揽进披风间。

  “走吧。”

  两人一路往北而行。

  出了主营帐群,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李昀忽得拽住了裴醉闷头向前的步伐。

  “嗯?怎么了?”裴醉问他。

  李昀挽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小帐子:“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不如进去看看?”

  一间简朴到极致的小帐子,里面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小木板,上面却积了许多干草,干草上面用破旧衣料堆了一个小暖窝,上面卧了一只浑身是血的灰狼。它高傲的头颅微垂,奄奄一息地趴在前爪上,那双湛蓝色的眼瞳却警惕地盯着面前拿着薄毯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项锦书每次想给它止血,那锐利的狼爪便亮了出来,磨牙喘粗气,绝不允许小女孩的靠近。

  范则站在帐外,背后被李昀轻轻拍了一下。

  “见过梁王殿下,见过大帅。”范则回神,连忙朝他们拱手抱拳。

  裴醉透过帐帘缝隙窥见了一人一兽的对峙,目光落在李昀脸上。

  李昀微微歪了歪头:“只是路过。进或不进,都是兄长自己的选择。”

  项锦书听见帘帐被挑开的声响,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记得这个人,对了,范叔叔说,只有他才能救它。

  “大人,求求你,你救救这只小狼好不好?”

  项锦书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眼泪汪汪地抱着他浸满风雪的腿,小声地恳求他。

  裴醉在她扑过来的一瞬,脊背微微僵硬了一下。

  “大人?”

  项锦书带着呜咽的小奶音绕在裴醉膝下,眼带期盼地望着他。

  裴醉缓缓地抬起右手,似乎犹豫了片刻,最后,悬在空中的手掌终于落下,轻轻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头。

  他转身,走到那木板前,垂眸凝望着灰狼腹部的伤口。

  一道黑黢黢的火炮炸伤,半个手掌大小,应该只是飞弹擦伤,虽然狰狞,流血也不少,但也能救。

  灰狼明显感受到了比矮个子小女孩要强烈千百倍的威胁,它虚弱地昂起头,凶狠地朝他龇牙,鼻息打在裴醉的手背上,潮湿而急促。

  项锦书看见那狼四肢弓起,筋肉紧绷,似乎想要一击咬上裴醉的手臂。

  “大人小心!”

  小女孩失声叫道,可话音还未落,便看见那个大人抬手扼住灰狼的咽喉,准确而克制地将其撂倒在木板上。

  “呃...灰狼小心!”

  项锦书一瞬间就调转了阵方,开始担心这样粗暴的手法会不会把小狼弄得伤上加伤。

  旁边的金疮药和纱布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看就是范则与李昀的手笔。

  裴醉沉默地替灰狼清理创口,动作准确果断下手利落,没什么多余的同情怜悯,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惯例事项。

  小姑娘有些害怕这个冷血的大人,悄悄地后退了半步,担忧地望向那只奄奄一息的狼。不过,她的心还没完全提起来,裴醉便结束了手中的包扎,退了半步,蹲在木板前,安静沉着地望着它。

  一人一狼沉默地对峙着。最后,也用灰狼湿漉漉的蓝眼睛望着裴醉,雪白的眼皮微微放下,敌意尽消。

  “大人,你不...你不抱抱它吗?”项锦书害怕地躲在裴醉宽阔的肩背后面,只露了一只眼睛。

  “它要的不是安抚,是安心。”裴醉入帐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我给它半步距离,它感觉不到威胁,才能真正松懈下来。”

  “哦。”项锦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我可以抱抱它吗?”

  裴醉沉默了一会儿。

  “若不怕,可以试试。”

  项锦书纤长卷曲的睫毛眨了眨,望着那失血过多耷拉脑袋的灰狼,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朝它探了过去。

  灰狼嗅到了小女孩的味道,猛地抬眼,眼中凶戾骤现。

  裴醉眼眸转冷,一直没有卸力道的右手猛地冲着灰狼伤口而去,可谁知,下一刻,小女孩展开手掌,里面放了一支干枯的红柳串铃花。

  “哥哥说过,灰狼喜欢这个花。大漠间的花本来就少,红柳串铃是唯一灰狼喜欢的,听说,他们还经常在树下捕猎打滚呢。”

  项锦书将手里的干花展开,仿佛把春天带给了那只伤痕累累的小狼。

  “...他说得没错。”

  裴醉站在项锦书身后,旁观着,那受伤的狼从戒备到放松,最后试探地嗅了嗅她掌心间的干花。

  项锦书惊喜地低呼,转头望向裴醉,兴奋地说道:“大人,它喜欢我!”

  裴醉淡淡一笑:“是,它喜欢你。”

  项锦书一寸寸地贴近小狼,最后,将那只灰狼小心地抱在怀里,终于幸福地露出了稚嫩的笑脸。

  “哥哥最喜欢去猎狼了。不过我听娘说,他箭法糟糕得很,每次都打不中。”

  “是。”

  “可是哥哥明明告诉我,他百发百中的。”

  “是。”

  项锦书已经糊涂了:“诶?”

  裴醉慢慢地蹲了下来,与小女孩平视,声音沉稳和缓,如同在讲故事一般。

  “很久以前,令兄的确不擅箭法。可经过多年的刻苦钻研,他的箭法早可百步穿杨。而他总是猎不中野狼,是因为他觉得,平日战场上人人生死相搏已经够了,对这些动物,能放一马,便是积德了。”

  “大人你认识我哥哥吗?为什么锦书这五年都没见过你?”项锦书扯着裴醉的袖口,遥遥指着城门的方向,“那你告诉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从城门上下来啊?”

  裴醉深深地看着项锦书惊慌的小脸,眸色晦暗不清,无数情绪隐于其间,无处释放。

  “范叔叔说,哥哥犯了错误,要守着城门。可是,我好想哥哥,想跟他说说话。”项锦书眼睫低低地垂了下去,眼泪滴了下来,“娘也不回来,哥哥也不回来,我...我好想他们。”

  裴醉慢慢抬手,替她抹去了眼泪。

  感受到面前这个人无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小姑娘再也没办法故作坚强,她小嘴一瘪,心里的悲伤全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她害怕又委屈地扑向裴醉的怀里,可裴醉却如同刚才给灰狼治伤一般,留出了半步的距离。

  小姑娘的双臂悬在半空中,迟疑地喊他:“大人?”

  “如果,他们一辈子也回不来呢?”

  项锦书呆怔地抬眼望着裴醉,连抽泣都忘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好看的大哥哥要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裴醉缓缓地闭上了眼。

  帐内无人再说话,只有项锦书害怕的急促喘息声。

  灰狼似乎嗅到了小女孩的不安气息。

  他高傲地挑开一只眼,用舌头卷了一颗坠落的眼泪。

  项锦书的哽咽卡在喉咙里。

  她用小手捂住圆鼓鼓的侧脸,灰狼那舌头上的倒刺割得她脸颊生疼,可一股奇妙的感觉自她心头涌起。她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与灰狼那一双湛蓝的眼眸四目相对,最后,破涕为笑。

  她捧起小狼,用饱满的额头抵着小狼厚实的额顶毛皮,眷恋地左右蹭了蹭。

  裴醉负手站在一旁,看着项锦书替灰狼铺床盖被子,忙前忙后的模样。

  他慢慢向后退了半步,脚步放得很轻,不愿意打扰这一刻的静好温馨。

  “大人...”项锦书怯生生的声音自裴醉身后响起,“锦书还没有谢谢大人帮小狼治伤。”

  “...我没什么值得你谢的。”

  “不,娘说了,做人要懂得是非明辨,大人帮了我,我就该谢谢你。”

  裴醉背着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抬步要走,又被项锦书怯怯地喊住:“大,大人,你明日还会过来替小狼换药吗?”

  裴醉微微侧过脸,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也被帐内火烛柔和了几分,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无情的拒绝。

  “不会。”

  项锦书一瞬间手足无措:“可是,我不会换药,我也照顾不好它,要是大人不来,我...”

  “你可以。”

  看起来冷淡又疏离的人,说出来的鼓励却格外地让人信服。

  “好!锦书一定努力!”小姑娘脸涨得通红,眼中又闪起了光。

  裴醉笑了笑,转身消失在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一片祥和与温暖中。

  不远处,李昀站在雪色与月色中,安静地望着那大步走出营帐的人,握着袖中的手炉,慢慢地迎了上去。

  “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我这般惺惺作态,连我都觉得自己恶心,何必再留下恶心他人?”

  李昀抬手,轻轻叩了一下裴醉的额头,嗔道:“忘归。”

  裴醉闷声一笑,眉间的阴郁之气微微散了些。

  李昀轻声问他:“和解了?”

  “没有。她不可能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所谓和解,所谓直面,所谓放下,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找一个理由,骗骗自己罢了。”

  裴醉牵起李昀的手,回头望了一眼那营帐。

  范则正高高举起项锦书,小女孩怀里抱着灰狼,清脆的笑声从帘帐缝隙飘了出来,落在这安静的帐外空旷之地。

  “伤害已经铸成,无可挽回。我能做的,就是远离。”

  李昀的目光却落在裴醉线条锐利的侧脸上。

  “忘归。”

  “嗯?”

  “死生离别之苦,从来都不能被消解。”李昀把手轻轻覆在裴醉的心口,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我只能,以向死之心,找寻生之所望。”

  裴醉将柔和的目色垂在李昀的白皙面孔上。

  李元晦的眼睛永远都是那样澄澈清朗,即使比之满天飞雪,也毫不逊色。就算在尘世污浊的泥潭里打了无数次滚,再抬眼时,依旧是出水清莲,尘不染身。

  裴醉轻轻地摸着那双明眸,指尖仿佛被雪灼了一下。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不如你万一。”

  “兄长,自谦太过,可就惹人恨了。”

  李昀一副原物归还的游刃有余,惹得裴醉笑弯了眼。

  “惹人恨又如何,为兄最不怕那些庸俗人的臭鸡蛋烂白菜,甚至还能攒一攒炒盘菜。”

  “光是厚颜这一条优点,兄长便已经举世无双了,不必谦虚。”

  裴醉笑得弯了腰,扣着胸口艰难地咳嗽着。

  “别逗我笑。咳咳...为兄现在虚弱得风吹便倒,莫非,你想以后都独守空房?”

  “那...你还能走吗?”

  “当然。”

  远处的城门已经轮廓可见。

  那破败的城墙隐匿于暗夜,随着狂风吹起城门两侧的柴火火焰,时不时地露出那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李昀看着裴醉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蹙了蹙眉,轻声说道:“忘归,你在发抖。”

  裴醉没有回应,冰冷的目光坠落在城门中间,那高高吊起的尸体上。

  冬日狂风将血肉吹成了冻干。

  那四肢僵硬得像老树枯枝,在狂风中来回摆荡,像极了冬日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冻咸鱼。

  他的五官已经完全凹陷下去,头顶比野草还要凌乱枯萎,大风吹了几日,吹掉了半数还多,只剩稀稀落落的毛发。

  裴醉锐利的长眉轻轻放了下来。

  他的眼尾染上微红,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具干尸。

  昔年的玩伴战友,此时不仅阴阳相隔,还有死生也不得和解的仇与恨。

  忽得,裴醉眼前一黑。

  带着温度的一双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够了。”

  李昀清冷的声音比冰雪还凛冽。

  裴醉睫毛撩着李昀的掌心,像是掌心落了片轻飘飘的雪花。

  那人的嘴唇拉了一道上扬的弧线出来,似乎在笑。

  “为兄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我倒宁可你脆弱一点。”

  李昀只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侧,任由雪花落下,将他们二人的身体拽进这场纯粹的银白中,固执地没有放下手。

  裴醉慢慢落下唇角,极轻地说道。

  “走近一点。我想,最后再跟他喝一次酒。”

  李昀垂眸沉吟片刻,轻轻牵起裴醉的手。

  “闭上眼,我引你去。”

  月光洒在积雪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如同缓缓行走在碎银潭水中。

  裴醉坐镇中军大帐惯了,其实很不喜欢这种迷失方向、失去掌控的感觉。可掌心传来的柔软和温度却又神奇般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焦灼。

  他紧绷的手臂也渐渐地松弛了下来,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交付于他人。

  耳畔一派安然寂静,唯可听风吟雪唱,还有李元晦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

  “到了。”

  裴醉缓缓张开了眼。

  破旧的城墙根,上面疤痕遍布,两捧柴火盆被铁架子高高架了起来,映得那干尸忽明忽暗,更加缥缈可怖。

  他绷着的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随即,他随意倚靠在一块废弃的长条木板上,抬起被裹得厚实暖和的手臂,有些费劲地扯下腰间的酒壶。

  李昀的手上也套着毛皮手套,废了一番周折,又是拧又是拽,终于是帮他拔出了酒塞,已经累得微微气喘。

  裴醉笑着接过那酒壶,朝着城门口遥遥一敬,然后在地上洒了一圈清酒。

  “喝吧,酒鬼。”

  话里有怀念,有遗憾,有自责,全化在这一声极熟稔的称呼里。

  酒落地不消半刻已经结成了冰,碎光清皎地闪着,像是用星光编了一只草冠,戴在悠悠的风中,似要妄图拉住消散于天地间的魂魄。

  “他比我小五六岁,但是这混账东西从来都没有一点尊重兄长的意思,这么多年,就没听到他喊过一次我的表字,总是裴醉裴醉的喊。被项叔按着打过无数次,就是死性不改。”

  李昀将视线投向城墙上的干尸。

  坚持与偏执之间,不过一念之差。

  “咳...”裴醉只喝了一口,冷冰冰的酒如刀子一般顺入他的喉咙间,他扼着喉咙弯腰拼命咳嗽着,撑着膝盖急喘不止。

  李昀用冻僵的鼻子勉强嗅出了烧刀子的呛鼻气味,他抿了抿唇,接着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酒壶,递给了裴醉。

  “...里面是你以前喝的药酒。如果实在很想喝,就喝这个吧。”

  裴醉接过李昀的酒壶,前前后后地打量着,飞眉微微挑了一下。

  “咳,这酒壶确实是你的。”似是想到了自己装醉的那一夜,李昀脸色有些不自然,“...不喝的话,我收起来了。”

  “喝喝喝。”

  裴醉习惯了李昀的脸皮薄如纸,忍着笑,灌了两口。

  可惜酒入愁肠,翻天覆地般造反。

  裴醉右手卡着腰,身体一点点地弯了下去,最后终是没忍住咳出一口血。

  “忘归!”

  裴醉摆摆手,边咳边笑:“看,就是这么容易。哪里非要你来气我吐血?早点来面对现实,不就...咳咳...不就成了吗?”

  李昀捏着帕子脸都白了,赶紧替他擦去唇边血迹,又心疼又忧心。

  “别勉强自己。”

  “说不上勉强,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没习惯。”裴醉抹去唇边血迹,很快又溢出一丝鲜红,怎么也擦不干净,“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也就算了,连心性也越发软弱,真是丢人。”

  李昀猛地勾住裴醉的脖颈,拼死将他按在自己肩上,顺势扭转位置,迫使裴醉背对城门。

  他左手扶着裴醉微微发颤的肩颈,右手撑着背后的枯树,用力到手臂筋肉扭曲。

  “抱着我,别看他。”

  肩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用手护住了李昀的头顶,拨开了枝杈上掉下来的一团绒雪团。

  “元晦偶尔的强势,实在是令人心动。”

  裴醉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风中打旋的雪花,他沉重的呼吸带着热气肆意地扑洒着,夹裹着李昀的耳垂,犹如冰火两重天。

  李昀侧过脸,望着裴醉染着鲜血的薄唇。

  他还在笑。

  明明,心里已经难过到崩溃了,可他竟然还在笑。

  仿佛知道李昀在想什么。

  裴醉声音温柔而低沉:“习惯了。为兄这就不笑了。”

  李昀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轻轻拍着裴醉的背。

  “闭上眼,抱着我。”

  裴醉用力环着李昀的肩,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几乎失去了五感。

  耳畔只有狂暴风声,鼻尖已经冻得僵硬,眼前只有昏暗的雪色,口腔里有不断上涌的血腥味,心口的剧痛又让他一阵阵眩晕。

  在这凛冽如刀子的困境中,唯有怀里那单薄的人,是这冰雪世界里唯一的柔软。

  前十一年,他被护在父母兄姐的羽翼下,不知人间苦,红尘荒唐过;后来,裴家只剩他一个人,再也没有替他遮风挡雨的屋顶,他也渐渐地习惯了咬牙去扛。

  所以,他绝不会去逃避面对死亡和拒绝承担责任。

  因为多年的血泪经验告诉他,不管逃与不逃,那些绝望都血淋淋地站在那里;不管接不接受,那都是残酷现实里唯一的真实。

  但他今夜,忽得有些不想往前走了。

  去他娘的真实。

  去他娘的坚强。

  “元晦。”

  “嗯。”

  “我今夜不想喝药,只想喝酒,可以吗?”

  “好,现在就喝吗?”

  “现在就喝。”

  “嗯。”李昀微微侧头,忽得出言问道,“忘归,你是真的喝不醉吗?”

  裴醉手一顿,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的自嘲。

  “谁知道,我是真的喝不醉,还是不敢去醉。”

  李昀微微抬手,二十二便听话懂事地捧了满满三大壶温酒过来,同时难掩激动地说道:“主子,林帅托属下传话,先锋骑带着流火战鹰偷袭敌军粮草得手了!他们败局已定,再也无力回天了!”

  “很好。”

  裴醉眉间的褶皱终于舒展开。

  他拿着一壶酒,以极洒脱的昂首姿势灌了下去。

  灰衣白衬,霜雪落满肩,腰间刀一把,手中酒一壶。

  经年恍惚而过,无数伤病痛苦压在他的肩上,可那人骨子里却还是昔年快意沙场的少年。

  李昀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人一壶一壶地灌着,又一次一次地撑不住去吐。

  他没有劝阻,没有主动递酒,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

  白衣青衬,眸若灿星,衣袂随风起,身姿自挺拔。

  即使寒冬凛冽,他依旧宛若春日湖边一棵安定温雅的垂柳,守护着无数的纯粹与温柔。

  最后,裴醉终于摔了酒壶,转眼看向李昀。那醉意染红了眼眸,让原本深邃晦暗的眸子也打开了几分亮色。

  “李元晦。”裴醉将手臂搭在李昀的肩上,酒气混着他灼热的呼吸洒在李昀的侧颈处。

  他的声音比平日的慵懒要更带锋芒。

  “我醉了。”

  李昀右手抚着裴醉飞扬的眼眸,似乎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一点悲愁压抑之色,只有从前的肆意与不羁。

  可是...

  “忘归,你没醉。”

  李昀垂了纤长的睫毛,笑着摇了摇头。

  他摘下护手,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摸出一个面具。

  借着火光,依稀可见,那上面是一只纯白的狐狸,与上次夙秋夜集的面具很像,可线条雕琢得更加精细。

  他轻轻地绕到裴醉身侧,将那面具给他戴上。

  “几日前刚到时,看到青大家在城里替人写家书,替不识字的百姓以画代字。她看起来瘦了不少,可却精神了许多,不再终日惶惶。我吃了一惊,可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像兄长这样心思细腻的人,若力所能及,定然会给身边的人安排最好的路。”

  李昀将系带轻轻挽了一个结,缠在脑后,慢慢松开了手。

  “这些年,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你非仙神,救不了所有人,更不必为此自责。你曾经无数次开解我,救我于深潭暗夜,可我,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释怀。”

  “今夜,我从你离开项姑娘营帐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

  李昀温和地笑了。

  “既然不能让你忘忧,便陪你一起沉沦。”

  “杀人的债,我陪你扛;欠人的情,我陪你还;往后余生,我陪你走。我不必青史留名,也不许你扛尽骂名。地府炼狱又如何,心有自在,与你相伴,哪里都是人间。”

  裴醉整张脸都被面具严严实实地遮住,唯有一双惺忪的醉眼深深地望着李昀。

  “你总是不愿意在我面前露出脆弱来。有点傻气,又令人心疼。”李昀戳了戳狐狸面具,浅浅一笑,“这面具,便赠与兄长。面具之下,无人可见你的崩溃与歇斯底里。这便是,我赠予你的半步之遥。”

  裴醉许久没有说话。

  李昀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过,如果这便是那人想要的安心,他愿意给。

  雪渐渐地停了。

  两人牵手站在碎银雪地间,如同两株互相纠缠却又独立生长的擎天大树。

  裴醉慢慢地抬起狐狸面具,半扣在头上,露出了那张俊朗英气的面容。

  他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一点点,朝他俯身。

  湿热的呼吸打在彼此冻僵的脸颊,慢慢地,裴醉冰凉的唇压在了李昀同样冰冷的嘴唇上。

  轻如蜻蜓点水,温若三月春风。

  李昀双唇微张,回应着那入骨的温柔。

  倏地,舌尖品尝出了一丝苦涩。

  李昀蓦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一抹晶莹的泪光,自裴醉紧闭的双眼间淌了下来。

  他...哭了?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意将李昀的心绞碎。

  裴醉扶着他的侧脸,缓缓张开了眼。

  碎星坠落于双眸深潭间,李昀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悲恸的表情。

  几乎是瞬间,李昀的眼睛涨得通红,眼泪也自眼尾滑了下来。

  “我不要你的半步之遥。”

  裴醉声音很轻。

  “我的脆弱,只给你看。”

  夹着冰雪狂风的吻,让彼此的嘴唇疼得如同撕裂。

  李昀单薄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他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没入面前人宽广的怀抱里。

  他很想让面前的人知道,就算前方风雪再大,他也会牢牢握住这双手,绝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裴醉终于抬起眼眸,唇角微弯,脸色苍白地倒在了李昀的肩上。

  李昀咬紧了牙关,抱着昏迷的裴醉跌坐在了雪里,拼尽全力护住了他的肩头的伤。

  “殿下,让我来吧。”

  天初在得到了李昀的首肯才敢自远处现身,背起不省人事的裴醉就往帐子内跑。

  李昀换了一身衣服,捧着骆百草煮的驱寒药汤,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骆百草和方宁诊脉。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宁‘呜’地一声瘪了嘴,手指从裴醉的手腕上弹了起来,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

  骆百草眼里也闪着泪光,他拼命地拔着胡子,才忍住了泪意。

  李昀呷了一口汤,沉稳地说道:“骆先生,方公子,你们有话可以直说,没什么我不能接受的。”

  “小王爷,并非如此。”骆百草与方宁对视了一眼,和蔼而慈祥地笑了,“老朽之前给小侯爷诊脉,乃是弦脉。主气机郁而不畅,经脉受阻,五内俱伤。而如今...”

  “老爷爷,你太啰嗦了!”方宁用袖子擦眼泪,惊喜地说道,“殿下,忘归他...他的心结解开了...”

  李昀攥着汤碗的指尖颤了颤,目光坠落在裴醉昏迷的睡颜间。

  “他...”

  刚说出口,李昀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颤得不像话。

  “忘归会好起来的!”方宁知道李昀想问什么,他无师自通胆大包天地学会了抢答,“他昏迷是因为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上几天!”

  骆百草点了点头,不停地捻须。

  “老朽,这就去给小侯爷开药。”

  “老爷爷,我来照顾忘归,你去帮老许照看病患吧,军医人手不够。我...”方宁看了看自己不能拿银针的双手,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他拼命甩了甩头,换上一副笑脸,扯了一把骆百草的手臂,抢在他面前跑了出去。

  李昀握着裴醉的手,回头问他:“有了火器助阵,伤者仍是不减反增吗?”

  骆百草叹了口气。

  “小王爷有所不知,将士并非金戈火器所伤。从昨日开始,军中伤寒高热者不断,阿宁本来要去帮忙,可他...最后也没有去。老朽这几日在城中惠民药局帮忙,还没来得及前去诊脉,这便要去了。”

  “若需要钱粮草药,我可以从中帮忙斡旋。”

  李昀轻轻地握了握裴醉的手,在他耳边低声笑着说了什么。

  接着,他从床侧起身,整理好了衣袍。

  “先生,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