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内,三阁学士九卿高臣围了半圆,上首坐的是阁首王安和,高功暂代了吏部尚书的位置,身体团成一坨,混在诸位尚书里面,不起眼又格外引人注目。
角落里刻意架了三座银碳,将阁内烘烤得宛若盛夏。议了几个时辰的要事,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臣已经汗如雨下,燥热地不时用宽袖擦拭着额角的汗。
“今岁的帐,到此也算清了。”王安和缓缓合上面前的手札,笑意缓缓,“诸位都辛苦了。”
“不敢。”老大人们纷纷起身推辞,起身的瞬间,腰间的布料都被汗沾在皮肤上,又痒又黏。
“诸位且不急着走。本官还有一事,想要听听诸位大人的想法。”王安和抬手向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丢了个和蔼的眼神给葛栾。
葛司书十分有眼力见地合上了天一阁的门。
这一关门,银丝碳的热气宛若滔滔海浪打在众人的脸上,扑面而来的热浪让老大人们呼吸猛地一滞,险些憋得窒息。
这其中,又数高功最为难受。
他的体型本就最为‘稳重’,那脸上的肉圆嘟嘟地往下坠,此时汗水跟暴雨一般落了下来,喉咙也被扼住似的憋闷,内心戏很多的高家主险些以为王安和想要用这碳火来热死他,好继承高家的财富滔天。
他又害怕又气愤,一双小眼睛委屈又愤恨地悄悄瞥着王安和。
王阁老权当做没看见,一派春风拂面的闲适,身上的轻薄衣料随着他的笑容而微微颤动。
“陛下本打算在除夕前迎崔家长房孙女入主中宫。可惜,崔姑娘兄长前日在郊外被马贼拖死,面目全非。”王安和重重地叹了口气,目色凝重,“陛下听闻此事,伤心得直接昏了过去。”
高功一边抹汗一边呵呵。
崔家小五子死了,陛下伤什么心?就算为了哄太后开心,这昏厥也太刻意了。
王安和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陛下为国安定,想尽快立下中宫,可无奈崔姑娘需为兄守孝百日。这服丧不得嫁娶,乃是旧例。故而,陛下打算在明年春芳节前寻一个吉日,祭祖迎后。”
高功擦汗的手僵了一下。
小皇帝真和先帝一样,对崔家的投靠来者不拒。高家被盖家压了几十年,现在又要被崔家旁路截杀吗?
“钦天监卜算吉日;礼部,制册造宝;翰林文书起草诏书,此都是惯例,倒不必多言。这大婚的用度...”
王安和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可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国库甚至不必出一分一毫,崔家自可百里红妆。
王安和点点头,不急不慢地说道:“现在国库空虚,没多余闲钱,连前月太庙起火的断柱还未修缮好,更别提这费银子的事。崔家这般懂事,倒是应了陛下担忧民生的一片心。”
“以后,这朝堂局势,怕是要变了啊。”户部尚书简鸿越不经意的一句话又将高功的冷汗说了下来。
小皇帝并非仁善之辈。
那么,他高家前些日子那么大的动作,会不会被过河拆桥?
不,他甚至不是小皇帝的桥,只是挡在他面前该死的汹涌江水罢了。
王安和还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可高功已经全然出神,呆怔地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功忽得被简鸿越推了推,身旁的人压低了嗓子吼他:“高大人,梁王殿下问你话呢。”
“啊,梁王殿下?”高功不知道李昀什么时候来的,抬头时,对上了那温润的双眼。
“高侍郎,可是身体不适?”
李昀清越的嗓音仿佛一股清凉山泉滑进他燥热的心里,高功终于回了神,赶紧回道:“多谢殿下关心,下官没事。”
“那便好。”李昀长长舒了一口气,淡淡笑了,“正有一事,想请教高侍郎。”
“殿下请讲。”
“近日,这承启的米价居高不下,近来竟愈演愈烈。本王听闻高家精于商途,若高侍郎肯不吝赐教...”
高功赶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朝他弯腰鞠躬。
“殿下说哪里话!下官以为,这乃是有人蓄意...”高功正打算随便推一只替罪羔羊出来顶罪,却从端着的双手指缝里看见李昀朝他微不可见地弯了唇角。
那儒雅的笑意里夹着一丝意味莫名,看得他心里一凉,赶紧打住了话头。
“有人蓄意如何?”李昀温柔的声音洒在这金砖地面上,仿佛佛珠断了一地,清脆又惊心。
高功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原来如此。
这大肆哄抬米价的人,不是申家的小崽子,竟是梁王!
不对啊,承启的米商在他那里都有备案,米粮货物出入承启更逃不过他的眼线,那梁王手里的粮从哪里来?
莫非,是秋税?
怪不得,前几日有传言粮库有人监守自盗,后来这消息又被压得悄无声息。
高功的小眼神飘过沉静抚须的王安和,还有表情一模一样的儒雅梁王,心里有了算计。
表面上看,这俩师徒亲密无间,可实际上,王安和根本就是保皇党,再不可能襄助梁王。那么,这哄抬米价一事,只可能是梁王自己的手段。
原来一直韬光养晦的梁王,在承启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强,在他眼皮底下大肆哄抬米价,他竟都没察觉出来。
可是,梁王要钱做什么?
高功胡子抖了一下。
自古亲王要钱,无非就是为了招兵、买马、收拢人心、暗布眼线,再...
高功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他从这一句话中读出了万千未尽之言,心跳得仿佛怀里揣了个兔子,吓得脸色煞白,不敢再说。
“高侍郎怎么不说了?”李昀微微歪了头,十分关切。
“下官,下官也不知。”高功咽了口唾沫,呐呐道,“殿下一贯心怀民生,不知可有什么好法子?”
李昀垂眸浅笑。
“本是本王向着高侍郎求教,现在竟被打回来了。”
这澄澈的声音却带着血脉中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逼得高功声音发颤:“下官实在才疏学浅。”
一声极轻的笑自天一阁窗外传来,轻得像一阵风,众人皆以为是秋风扫落叶,只有李昀眼眸微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书归正传。
“既然百姓买不起粮,本王便想着,不如开仓放粮,首辅意下如何?”
王安和垂眼沉思,似乎在思索着其中的利害曲折。
“此事,不妥。”
“何处不妥?”
“殿下该知道,为何不妥。”
“我不知道!”李昀忽得拔高了声音,捏着折扇的手微微发颤,“究竟,是开仓放粮不妥,还是本王提出开仓放粮一事不妥?”
这略带颤抖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天一阁里,高功不由得一惊。
怎么回事?
难道前几日,梁王被陛下斥责罚跪一事,竟是真的?
“殿下别多心。”王安和低低劝他。
李昀倒退了半步,脸色微微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在压着什么愤怒的情绪。
缓了片刻,他撑着桌子站直,将视线环视一周,落在高功的身上。
“高侍郎。”李昀微红的双目重重地凝视着高功圆润的脸盘,一字一字问他,“本王忧心承启百姓受灾,米价又居高不下,打算开仓放粮,这一举,是否可行?”
高功额头上的汗如雨下,擦也擦不干净,却也不耽误他暗自腹诽。
当然不可行。
殿下你抢在陛下面前这么提建议,在百姓面前博一个仁德的名声,你让天子怎么办?
再说了,这一旦开仓,承启的米价大跌,他可要亏银子的!
但高功哪敢说出口,本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可李昀却只揪着他不放,又问了他一遍。
内阁静得落针可闻。
高侍郎如同被虎狼环伺,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圆滚肥胖的高侍郎烦躁又委屈地擦汗,连朱红宽袖都湿得重了一个颜色。
这大庭广众之下,梁王非得把他逼到悬崖边,逼他做出一个抉择。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回答。
今日,他若赞成了梁王的话,便再也没办法趁着浑水摸鱼,暗自躲在别人身后插刀子了。
干嘛呀。
他只是想要一个吏部尚书,玩金弄银,根本不想插手篡位夺权,为甚这些人硬要逼着他搞事业?!
滴漏安静地落着,每一滴都像是砸在高功的心上,仿佛怀里装了个棒槌,不要命地锤,连带着脑袋嗡嗡作响。
“高侍郎。”
李昀说得很慢,将高功的名字在嘴里碾过。
那清冷的声音落在高功的耳畔,明明斯文柔和,可那话里的无尽暗箭刀影却让他如临深渊,浑身发冷。
高家的未来,全在他这一个回答里。
高功微抖着身子抬眼,又在李昀绯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像极了,捕兽夹前的猎人面对一团死透了的血肉,露出那怜悯又轻蔑的笑容。
一股寒意蓦地自他的双脚窜到了头顶,终于将心口的燥热压得再也掀不起一丝火星。
“下官以为,梁王殿下所言甚是。”工部尚书出人意料地站在李昀身后。
“下官亦如此想。”兵部侍郎廉成平也笑着称是。
这二人的倒戈,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下。
高功嘴唇像是被寒冰黏上了,废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堪堪张开一道缝,声音挤扁般干涩。
“下官以为,殿下此举,乃是...”
他嘴唇发抖,手也发抖,如同半只脚踏入悬崖,内心惶恐不得安,可最后,还是闭上了眼,慷慨赴死。
“利国利民!!”
这四个大字几乎是吼了出来。
李昀攥着折扇的手指终于松了一松,泛白的指节重新被血液冲刷回了淡淡的浅梅色。
成了。
裴醉守在天一阁竹窗外,借着那半丝缝隙望着李昀的背影。那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姿镇守在这肃穆高殿之上,温和中自有凛冽如刀剑,气盖凌霄。
裴醉轻轻地合上了那幽窗,双臂抱胸,随意倚靠在天一阁砖墙之上。
他望着天空,看见那丝丝缕缕的天光自缥缈流云间倾泻而下,金砖映着天光,照亮了这困了他五年的四方城。
他眼眸微微眯了起来,迎着那刺目的阳光,不闪不避。
阳光跌入那双幽深的瞳孔间,映亮了那无尽的黑暗,裴醉的眼前很快便被一片耀眼的白笼罩了起来,仿佛置身暖雾中,有一瞬的迷离和失神。
在这片纯白间,他仿佛看见了许多人,许多事,隔着生死光阴,隔着万千山水,朝他走来。
裴醉慢慢地闭上了眼,眼尾微微红了,半晌,很轻,很慢地说了一句。
“清林同盟破裂,自今日起。”
王安和站在李昀身后,看着李昀骤然松懈下来的肩背,又将视线扫了一圈,心下暗叹。
兵刑礼户工吏,六部终得归一。
只是可惜,这本是为殿下准备的一份登基礼,现在,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王安和指尖微微动了一动,天一阁的大门缓缓而开,秋风前呼后拥地挤进这蒸笼似的一层楼,终于吹醒了高功浑浑噩噩的头脑,也让他背后爬满了藤蔓似的寒意。
李昀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功一副追悔莫及的懊恼,并不出言,只是手腕一抖,将扇面徐徐绽开。
待到众人如溪水归海般自阁内退去,李昀才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提步离开,而途径高功的身侧时,微微弯腰,在他耳边低语。
“高侍郎,贺喜,入局。”
高功被李昀的一声轻笑砸得头晕目眩,只能呆立在原地,表情碎裂。
李昀刚走出天一阁入幽径转角,从假山后忽得伸出一只修长大手,扯着他的手臂将他锁进了幽暗的假山缝隙中。
李昀习以为常地跌入那汪温暖的怀抱里,并不惊慌,反而顺势搂住了那人的腰,还用手轻轻地按了按他紧实流畅的腰际线。
“这两日恢复得不错。”
“是啊,拜元晦的精妙厨艺,为兄每日喝五六碗药膳粥都不觉得腻。”
李昀听得裴醉沙哑的嗓音,微微一怔,窝在他的胸前,声音放得很温柔。
“忘归,你怎么了?”
裴醉将脸埋在李昀的侧颈,将手指插入李昀柔软散落的乌发间,呼吸粗重,不带平日那调笑的旖旎。
李昀只觉得这呼吸里压着无尽的悲伤与疲惫,光是听着,便让人心里一疼。
他缓慢抬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裴醉的背,仿佛在替他看不见的淋漓伤口上药。
裴醉声音低哑:“很想,让他们亲眼看一看,这破晓时的美景。”
“他们的慨然赴死,皆是为邀黎明而去。想来,他们早知,虽埋骨于黑夜,终会长眠于光明之下。我以为,他们并无后悔。”
李昀轻缓的声音落在裴醉的耳畔,如过江清风,这阴霾缓缓吹散。
裴醉环紧了李昀的纤瘦腰身,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那瘦弱的书生嵌入骨血中一般。
“元晦今日做得好。”
“兄长做得不好。”李昀微微蹙了眉,“崔家五公子的死...”
裴醉捏着李昀的下颌,抵着他的前额,轻笑了一声。
“别破坏气氛。为兄都脆弱成这样了,你不赶紧安慰我,竟还记得追究那些有的没的?”
李昀在黑暗中小小地推搡着裴醉的肩,反被搂得更紧。
“裴忘归!”
“死人杀人,犯什么律例了?”裴醉十分无辜。
李昀哽了一下,险些被他的歪理带到阴沟里,还想喋喋不休,唇上却压了一双滚烫的唇。
李昀的腰一酸,双腿微软,右手本能地去抓他的手臂,却听得那人低低地‘嘶’了一声。
李昀心里一悸,立刻用二指轻轻地去探裴醉手肘处的衣料。
裴醉想躲,却被李昀一掌抓了回来。
跟裴忘归相处久了,李昀将他的躲避退路摸得一清二楚,再不让他藏起身上任何一处伤。
“说说吧。”李昀用指腹轻轻拂过那缠得厚厚的纱布,声音清冷含怒。
裴醉在黑暗中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呼吸扫过李昀侧脸,吹动他垂下的一绺乌发。
“这么丢人的事,非要说?”
“...裴忘归,你别告诉我,你亲自带人截杀了崔五公子。”李昀声音自牙缝中挤出来。
裴醉没回应,李昀却知道,他是默认了。
李昀努力呼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口的惊怒。
“你的毒才刚刚压住,还不稳定,若气血旺盛时,再诱发了‘蓬莱’反噬,你...”
“元晦,我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我有了你,再不会让自己轻易身陷生死危局。所以,相信我,嗯?”
裴醉滚烫的掌心轻轻拂过李昀的脸颊,如同春风拂过花骨朵,那温柔与坚定仿佛能一夜绽开一树花海。
李昀将头轻轻地抵在裴醉的肩膀上,双手攥着他的前襟,许久,低低地应了一个‘嗯’字。
他其实,一直都相信。
毫无理由地信任着裴忘归,就如同虔诚地信仰着这世间的神明一般。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腰间却箍紧了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扛在了肩上。
“裴...”
“嘘,别喊,为兄扛起出宫,你就不用走路了。”
“混账...”
“别怕,为兄低着头,混在侍从里,没人能认出来。”
“你...”
“怎么,不舒服,好,那我换个姿势。”
梁王李昀最后生无可恋地趴在一人背上,从假山里被‘驼’了出来。
身下那人身穿天威卫玄色飞雁服,头上还蒙着梁王殿下染了尘土的披风,几乎是瞎着向前沿着御道一路走着。
“装晕。”
裴醉发闷的声音自披风下传来。
“自欺欺人。”李昀伏在他肩膀上,声音更闷。
“可耻,但有效果。”
“...”
李昀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竟然觉得裴忘归这等歪理很有道理。
于是,他将侧脸贴在了裴醉宽广的肩上,缓缓闭上了眼,唇角偷偷地弯了一弯。
“我晕了。”
裴醉被李昀这温和又狡黠的三个字撩得周身起火。
不得不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我受伤了,要人服侍才能沐浴。”
“我晕了。”
“再过几日,我就要随着棺木一同回河安了,你确定,今夜要一直晕下去?”
“嗯,晕了。”
“真的?”
“真的。”
“书案坚硬,容易打翻墨块;地面冷硬,容易伤到你的腰;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浴桶里最合适,水汽氤氲,水波柔情,一夜春宵随水起,是不是?”
“裴忘...你!!”
“看来元晦醒了,还晕吗?”
“...自此后,但愿长醉不复醒。”
“那也不怕,你尽管长醉大梦,我自去你的梦里找你。”裴醉用手托着李昀轻薄的身体,声音温柔而笃定,“我答应过你,天涯海角,再不留你一个人了。”
两人的笑声轻轻悠悠地飘荡在这宫城朱墙中,仿佛生了翅膀,携手飞离这高墙樊笼,且放云鹤山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