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50章 斗嘴

  天一阁的青瓦飞檐历经百年,早已浸满了风霜沧桑。虽然现在已然成为议事之所,但历经风雨沉淀下的翰墨文思依旧盈满一楼。

  李昀站在天一阁门口,有些神色恍惚。

  当年与太子皇兄一同受太傅教导的场景在他眼前历历闪过,可最后,那温润的不似天家储君的兄长,却惨死在权臣倾轧之下。

  那双执笔的手,也变得血迹斑斑。

  “元晦?”裴醉行至门前,发现李昀仍是立于台阶之下,凝视着那高悬的匾额。

  “没事。”李昀垂了眸子,背着右手,缓缓踏上这层层青石阶。

  王安和手握案牍,静坐在案桌后。

  内阁大学士眉眼间是岁月沉淀留下的温缓圆滑,花白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根根分明。

  见二人进门,笑呵呵地拱手迎道:“裴王殿下,梁王殿下。”

  “太傅,五年不见了。”李昀眸中笑意清浅,“一切可还好?”

  “好,老夫很好!”王安和压着激动的神色,从案桌后快步走到李昀身前,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梁王殿下,回来便好。”

  裴醉不去打扰这感人的师徒重逢,他背着手走到一旁的案桌前,看着昨日还干干净净的桌上又摞了小山一般高的折子,笑了。

  “葛栾,哪一堆是弹劾我的折子?”

  身后身着青衣公服的青年笑道:“禀殿下,高的那一摞。”

  “嗯,不错,这一早上的时间,便有这么多。”裴醉随手撩了衣袍,随意靠在椅背,笑意清淡。

  李昀闻言,也走到裴醉面前,盯着满目狼藉的折子,皱了皱眉。

  裴醉随手捻起一本,递给李昀,邀请他共赏这厚厚一本弹劾。

  “阉人赵高,朝政专制,手段暴虐,威福深重;不费兵卒,迫大秦亡。”

  “司空曹操,权柄大盛,伤化暴民,倾覆重器;拥兵为重,催汉室亡。”

  “今有裴贼,擅断万机,不敬宗祖,喝挟幼主。史为世鉴,若兵政得一,则乱天下,遑论窃国之贼将兵、政尽归其手。大庆百年,将...”

  裴醉懒洋洋道:“将怎么了?”

  李昀将折子合上,放进袖口,摇摇头:“御史十三台,尽是这般空谈之言,不看也罢。”

  裴醉用手指撑着额头,打量着李昀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不悦,心头一暖。

  于是风流眉眼挑得更高,瞥着一旁看戏不言的王安和,笑道:“王首辅,此时此地只有我们三人,不如将话摊开说清楚?”

  葛栾听见这话,苦着脸倒退而出。

  已经是第十五次了。

  摄政王这选择性看不见人的毛病,越发严重了。

  王安和笑着捋胡须:“殿下有何指教?”

  “这三年里,梁王走遍南境北疆,想必这其中,王首辅也插了许多脚。土地清丈的确势在必行,此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裴醉用指尖轻轻扣着案桌,娓娓含笑道,“如今你我目标一致,此时内耗,毫无意义。王首辅,您说是吗?”

  王安和端坐红木椅上,表情毫不动容,目光只落在李昀身上。

  “殿下亦是如此想?”

  李昀微微颔首。

  “太傅,若有裴王相助,便多了与清林抗衡的筹码。”

  王安和沉吟片刻,眼角的褶皱微微松了松。

  三年里,总是打着太极不肯吐露真言的老狐狸,破天荒地吐出三个字来:“归一令。”

  裴醉唇角微扬:“果然如此。”

  三十年前,‘归一令’横空出世,阁首罗渊积极在江南一代推行新政,将徭役、田赋以及其他税项归为统一,按照土地田亩数丈量赋税数额的新政,又将粮谷变作白银,统一交至户部。

  可罗阁首新政未及推行至全国,便遭到了江南一带土地主的强烈抵制,联合朝堂内官不停上书反对。

  归一令动了土地主手中的宝贝土地,使得富人税收高于农民,自然会遭到强烈抨击与反抗。

  民意舆论与官员站队来势汹汹,逼得文帝将罗阁首贬值岭南,此新政也变为旧令,被束之高阁,落满了灰。

  “归一令已经被搁置三代。”王安和道,“当初先帝也曾想过重拾归一令,但...”

  王安和没有继续说下去。

  内阁空有票拟之权,批红权初时被先帝紧紧攥在手里,后来先帝病重,便下放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的手中。

  这批红驳斥,任内阁有万般巧思,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李昀眸光暗了暗。

  父皇守旧多疑,不肯放权给太傅,新政又怎么可能推行得下去。

  裴醉转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凤眸微眯,声音寒凉:“归一令的推行,可不比对商人收税更简单。这土地,便是清林的命根子。王首辅打着这样的算盘,是一早便将梁王算计进去,想让他站在朝堂上,为言中党保驾护航?怎么,首辅不是一贯爱重梁王?怎么现在本王看着,这桩桩件件全是利用梁王的意思?”

  李昀目光微怔,望着裴醉,暗自蹙了眉:“兄长。”

  王安和缓缓起身,双手在身前缓缓交叠,朝着李昀弯腰鞠了一躬。

  李昀侧身避了这一礼,摇了摇头:“老师不必如此。”

  “梁王殿下心系天下,自然当得起这一礼。不过,与其说,是殿下替言中保驾护航,不如说,言中是殿下手中的一柄利剑。”王安和直起身子,转向裴醉,笑得滴水不漏,“王爷,您说呢?”

  裴醉眸光如刀,淬了寒意,将王安和从头到尾剐了一遍。

  “如此,便是本王小人之心了。”裴醉收起眸中的冷意,忽得笑了,“首辅与梁王多年师生情谊,岂是我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不敢。”王安和悠悠回了一礼,不经意地随口道,“不过当年裴总兵的反戈一击,如今想来,倒仍是历历在目。”

  裴醉眸光陡然一沉,唇边笑意逐渐变淡。

  李昀眉心蹙得愈发紧。

  “老师,兄长。孤舟覆于骇浪,孤木难支危楼。可若无信任,又何谈合作?”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悄然藏起掌心的血迹,淡淡笑了:“好。若王首辅当真一心为大庆计,本王便配合首辅推行归一令。”

  王安和笑着捻须,亦点点头。

  “只是。”裴醉唇边笑意浅淡,“这高家...”

  “拉拢高家,稳住江南八府。”王安和温文道,“否则,照摄政王这般莽撞地直接抄了盖家的铺子产业,这江南一代,早就乱了。”

  “是吗?”裴醉意有所指地笑了,“那本王,还真该感谢大公无私的王首辅。”

  “不敢。”

  王安和端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又朝着裴醉行了一礼。

  裴醉不由得赞叹老狐狸这满腹的涵养和风雨不惊,不管自己说什么,那张笑脸总是从一而终,不曾更改。

  “清丈土地虽要紧,却也不能急。”王安和缓缓坐下,理好袖口褶皱,才接着说道,“安顿了朝中乱象,才能朝江南伸手。”

  “自然。”裴醉撑着额角,慵懒一笑,“安顿朝中乱象,还要仰仗首辅,本王一介鲁莽武夫,自是做不来这等圆滑逢迎之事。”

  王安和笑着摇头:“殿下过谦了,谁不知道摄政王手腕铁血,杀伐果断。这拨乱反正之事,殿下怎可缺席?”

  李昀有些无奈地扶额,看着二人笑里藏刀地你来我往,只好温声出言打断:“老师,兄长,时辰不早了。”

  王安和瞥了一眼窗外日头,朝两王略略颔首,便拢袖提笔,批起了折子。

  裴醉弯了唇,绛紫广袖一挥,随意将那堆弹劾的折子扫进角落里,朝着李昀微笑:“梁王殿下,自今日起,你也入阁参事。王首辅,意下如何?”

  “自然。”王安和含笑颔首,“先皇遗诏,准梁王殿下入朝辅政,本该如此。”

  裴醉从案桌后起身,亲自走到东南角的红木三层书柜上,拿出了崭新的一套笔墨,轻轻搁在李昀面前。

  “梁王殿下。”裴醉替他摆好笔洗笔架,将那支兼毫夹在三指之间,向前递到李昀的面前,凤眸含笑温暖,“庆贺归朝。”

  李昀的字,一贯是刚柔并济,最适合用七紫三羊的兼毫。

  李昀心口跳得厉害,抖着微凉的指尖,接过了那支毛笔。

  他以为,舞刀之人不爱文墨。

  可原来,裴忘归早就将他的喜好记在了心底。

  他握着那支笔身细腻的兼毫,抬眼看着裴醉垂首忙碌于奏折之间的冷峻锋利的眉目,眼眸不由得弯了弯。

  日光倾落入窗棂,洒了满地的温暖。

  三人静静批阅奏折,除了裴醉偶尔的低咳,便是翻动宣纸的声音。

  奏章虽多,可归结到底还是‘没人没钱没办法’的老三样。

  裴醉按着额角,看着淮阳知县这潦草的加急奏折,没忍住喉间的痒意,连声低咳起来。

  李昀心里一紧,看见那人明显白了两分的唇色,轻声唤他:“兄长,没事吧?”

  王安和早已习以为常,敲了敲桌子,葛栾便捧着一壶温茶,急匆匆地进来,替裴醉斟了一盏。

  “殿下,今日的折子还没批完。”王安和连眼睛都没抬,“早退是否不太好?”

  裴醉朝李昀扬唇一笑:“你看,本王本想装病带你先跑,可惜啊,首辅大人不同意。”

  李昀半分不信,只盯着那人额头上冒出的一层薄汗看。

  裴醉朝李昀安抚地笑了笑,昂首灌下一口茶,压下胸口的沸腾,凝神又埋首于案牍中。

  日头西垂,这大庆各地呈上的奏折终于被批阅了个遍。

  三人靠着椅背,均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水灾,流匪,边境之乱。”裴醉撑着额角,疲惫道,“还有什么?”

  王安和瞥他一眼:“殿下还嫌不够?”

  裴醉嗤笑道:“是啊,本王很好奇,这大庆还能再怎么乱一点。”

  李昀摩挲着手中折扇的扇骨,声音沉重:“在这其中,淮阳水灾拖得时间太长了。开同知府该开仓将粮从临县调到淮阳县,可拖了这十余日,竟还是没有半分粮。户部赈灾款是杯水车薪,再拖下去,便又要将百姓逼上梁山。”

  裴醉眉心浅浅蹙起,昂首喝了一盏茶,凉茶顺着灼热的胸腹滑了下去,总算吊起了两分精神。

  “等盖家的产业充了公,也能给大庆缓一口气。”裴醉哑声道。

  “恐怕没那么容易。”王安和摇摇头,“在朝官员与盖家交好的大有人在,殿下觉得,他们会不阻拦查封盖家的金库?而田野地亩,都在里长手里,里长都是盖家的人,殿下觉得,这田地能轻易被收归公家?而临近淮源府的高家和崔家,会对这肥肉视而不见?还有,盖家虽下了狱,可他们手中的茶商捏着大庆的经济命脉,盖顿在狱中如鱼得水,不也是打定了盖家的产业遍及天下,殿下不敢直接一刀砍了他吗?”

  “小小的商人也敢乱朝?商人重利,没了盖家,他们就换一个主子依附,这脆弱的依附关系,算什么筹码?”裴醉嗤笑。

  “而且,茶马司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兰泞和大庆多年交战,父皇曾想要重启以茶换马的交易,可百官不允。”李昀轻声道。

  裴醉瞥了王安和一眼。

  “当初,站出来急得跳脚的人,可是礼部的诸位大人。说什么有违大国尊严,怎可向兰泞弹丸小国低头交易。”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破碎的青玉扳指,微微笑了,“王首辅,作为清流头子,对大庆连年征战,百姓受战火之累,不想说点什么?”

  王安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叹息着没有说话。

  裴醉按了按抽疼的额角,不耐烦道:“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兰泞本是要向大庆服软了,可就因为当年大庆不肯接受他们的朝贡,干脆剑走偏锋,研究起了火器。手里有火铳火炮,腰杆就硬多了,不必再仰仗茶马交易来仰人鼻息。”

  阁内静了静,李昀看向裴醉拧着的眉峰,鼻尖擦过阳光的味道,似乎闻到了当年赤凤营的战火与疯狂。

  “罢了,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裴醉目光垂在面前摊开的淮阳加急奏折上,看清了墨痕上染着极轻的血痕。

  “在朝,盖家的狗。”裴醉扯了唇角,低声自语,“兵部吗。”

  王安和不经意地抬眼看了裴醉一眼。

  李昀敏锐地捕捉到王安和的目光,又蹙了蹙眉。

  “...捐学令必须要尽早发下去了。”裴醉从袖中拿出李昀誊抄好的诏令,递给王安和,“首辅再看看,若没什么问题,我便发给户部简尚书了。”

  王安和极快地扫了一遍,眉头褶皱也渐渐松开,赞许地看了李昀一眼,温声赞道:“殿下这五年极有进益。”

  三人又讨论半晌,直到斜阳挣扎着坠落在宫城高墙外,才歇了商讨。

  裴醉从桌角拿起那枚方正的摄政王印玺,重重落印,将这件事铿然落定。

  那小小一枚诏令,从葛栾手中一路发向户部,过不了多久,便会如蛛网散射,向着全大庆的各个角落派发出去。

  这一枚印玺,重达千钧。

  李昀亲自送了王安和出阁,回来看见裴醉正靠在椅背上,左手支着额角,缓缓地用拇指揉着,眉心浅浅蹙着,看上去疲惫而不适。

  “头疼?”李昀用微凉的指尖替他按着两侧额角,略带担忧,“脸色这么差,很难受吗?”

  “还好。”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轻笑道,“你呢?批了一天折子,累了吗?”

  “不累。”

  “好,我送你回府。”

  裴醉正要起身,可身体却微微一僵,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李昀一惊,抬手胡乱地摸着裴醉的心口,“哪里疼?”

  “君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梁王殿下。”裴醉看着李昀因慌乱而皱成一团的眉目,不由得哑然失笑,“还有,这锁眉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身体微微前倾,两人几乎鼻尖相贴。

  李昀的心跳快要将耳膜震破。

  “你...你没事?”

  “嗯,坐太久了,腰抽筋了。”裴醉淡淡一笑,用二指揉着李昀的眉心,声音强硬而温柔,“松开。”

  那人指尖轻触,如春风掠湖,荡起涟漪,酥麻又微痒。

  李昀喉头滑了滑,对上裴醉含笑的眸子,仿佛心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从头麻到脚,耳根熟透。

  他不再抗拒这心动如潮,只缓缓伸出手臂,环住那人削瘦的腰,将侧脸搁在那人肩头。

  梁王李昀挣扎了许多年,终于一朝抛却了世俗礼数后,反而获得了难得的心安与熨帖。

  “...兄长。”

  李昀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干爽而灼热的味道。

  他曾经一直不知道这味道究竟是什么。

  直到他游历三年,途径河安。

  那里的黄沙漫天被长风裹挟,脚下的松软沙尘在烈阳下晒得噼啪作响。

  热浪一阵阵打在李昀的脸上,噎得他头晕目眩,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忽然明白了,裴忘归身上的味道,是来自骨子里的灼热,不羁和抗争。

  “...忘归。”他又喊了一声。

  裴醉眼眸藏着温柔,轻轻摸着李昀的后脑,带着鼻音含笑应了一声:“嗯?”

  李昀缓缓收紧双臂,没回答。

  “怎么了?”

  裴醉用左手捧着李昀的侧脸,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凉,抵在李昀微烫的脸颊上,激得那小王爷身体极轻地一颤。

  “我...”李昀喉结一滑,盯着那灼灼的瞳孔,干着嗓子,怔怔道,“...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