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37章 危局(一)

  段鹤一路心事重重,黑色长靴净朝着水坑里踩,黄泥印子飞溅,染了满裤腿的泥,他却恍然不觉,一直闷头朝着驿站不远处的密林处走。

  裴醉没跟太紧,只不时藏匿在粗壮的树干后,远远地跟着。

  森林中停置了一辆木板车,上面放了一个厚重的铁皮箱子。褐黑外壳裹着铜锁,被夕阳映照得微微生光,在穿林风声中,岿然不动。

  段鹤脚步缓慢,一步步走向那马车,缓缓伸手,将那铁箱的锁扣打开。

  咔嚓一声。

  铁箱的盖子慢慢开了。

  裴醉眸光一震。

  摞得整整齐齐的足两纹银。

  夕阳余烬染红了那如山的白银,比血更红。

  段鹤站在那箱白银前,呆怔地垂手站了片刻。

  他缓缓从铁箱中取出一枚银元宝,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呵。”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愠怒似解脱,半晌,终于将那元宝放回摞得整齐的铁箱,双手握着那木板车的扶手,自嘲地笑了。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木板吱呀作响,银元宝互相碰撞的声音清脆动听,可段鹤表情却不见喜色。

  那人疲惫而孤单地用力拉着车,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朝着驿站的方向踽踽独行。

  裴醉盯着那木箱侧面角落里的刻印,圆形木刻当刻写着‘开冀’二字,明显是官银。

  可是各地驿站的驿丞该从当地百姓手中收取税银,而并非朝廷发的官饷,自然也不可能收到官银,还是如此一大笔数目。

  段鹤回了驿站,从偏门而入。

  裴醉提了口气,蹬着嶙峋的枝干藏于树内,透过茂密的树叶,看清了段鹤驿丞房旁的一座小屋,砖是新垒砌成的,依稀可见赤红色纹理。

  那间房子没有门槛,拉车直接可以进屋门。

  段鹤很快地便卸货出门,然后将屋子反锁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马棚那匹暗黄色土马的身旁,从饲料槽中徒手抓了一把干草,喂给了那千里马。

  他虽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是颤抖的干草杆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

  裴醉藏在树影中,树叶上的水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淌进衣领中,凉风乍起,吹得他微微寒战。

  裴醉怔了怔,不由得失笑。

  他自幼习武,甚少被寒意侵袭入体,更不曾被凉风一吹,便陷入这等狼狈的境地。

  他收回拨弄树叶的手,转身想要从树上跳下,可忽得微弯了腰,抬手按着胸口尖锐的刺痛,扶着树干压抑着咳嗽,却仍是满嘴的血腥味道。胸口的凝滞感愈发浓烈,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竟像是停不下来一般,连着又喷出几口血,将面前的树叶都沾上了暗色血迹。

  他跌坐在树干上,疼得几乎蜷缩成一团,可偏偏身体提不起力气,又不敢昏过去,只能放任自己在这波涛汹涌的疼痛中浮沉挣扎。

  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将这难耐的痛楚熬了过去,整个人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一般。

  他努力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

  “该死。”裴醉抹去唇边的血痕,眼帘微垂,攥掌成拳,微微发颤。

  他又掏出一个瓷瓶,取出一颗续命的补药,含在舌间。

  方宁那唠唠叨叨的话语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边养生一边寻死的人,全大庆也就殿下你一个了!’

  “吵死了。”

  裴醉眼前黑雾不散,按着额角,倚靠在湿淋淋的树干上,右手攥着心口衣裳,布料褶皱从指缝中漏出,不时闷声低咳。

  片刻后,两丸药效终于起了作用。他攥了攥手掌,久违的气力又回到了身上。

  他怀念地握着雁翎刀鞘,长长舒了口气。

  能拔刀就好。

  几个呼吸间,他便敛起眸中的万般情绪,抬手取下身后的行囊,换了身皂袍锦衣,腰配鸾带,手握雁翎刀,将天威卫的令牌系在腰间,敛眉肃容地走进了驿站大门。

  驿卒查看了腰牌和驿券,连忙将裴醉请入驿站中,将他恭敬地引入木阁楼二层东侧的上等厢房中。

  “原来是天威卫的大人,这次来同辉是有公务在身?”驿卒粗眉大眼,五官端正,身材消瘦,衣裳破旧,灰色的官服已经被浆洗得发白,那粗布料透着光,再磨几次,便要破洞。

  “是。”裴醉淡淡应了。

  “这几日驿站繁忙,大官人们都在咱们这驿站歇脚,若小的有什么照顾不周的,还请大人见谅。”

  “好。”

  驿卒瞥了一眼西侧厢房的吵吵嚷嚷,长呼了口气。

  幸好自己不负责招待那挑剔的钱公子,这天威卫的大人看起来事儿不多又好说话,说不准还能少要点钱。

  “大人路上的盘缠可还够用?若大人需要,小的自会向驿丞禀告。”

  驿卒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的,祈求老天,让这位大官别狮子大开口。

  裴醉一怔,声音低沉:“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到西侧厢房,钱浩那尖锐地声音蓦地响起:“来人呐,这房间里蚊虫太多,给本公子去拿点金线香来!”

  驿卒眼神瞥见自己可怜的同职,急匆匆地上来,灰头土脸地下去,连滚带爬地奔向同辉城内,去买那贵得令人发指的驱虫香。

  裴醉眼神一寒,右手转着左手的青玉扳指,冷声反问:“这是驿站,还是酒肆客栈?”

  驿卒一愣:“大人,这是驿站。”

  “...你自去忙吧。”

  裴醉不欲节外生枝,只疲惫地靠在木椅上,缓缓闭了眼。

  “是。”

  驿卒倒退着替他拢上房门,琢磨了半天,既猜不透他是否想要银子,也看不出他的官职和地位。

  他皱着眉,一路埋头走着,一直到了驿丞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段大人,小的是窦亮平。”

  “进来吧。”

  “大人,新来了个天威卫,小的没看出来他的官位高低。”

  “无妨。”段鹤起身,从柜子角落里取出几包黄皮纸包裹的白粉,塞进窦亮平的手里,“今夜把厢房里的人都迷晕,天威卫那是个武将,你多下点药。”

  窦亮平面带为难,踌躇了一会儿,低声劝道:“大人,咱们一定要蹚这趟浑水吗?”

  段鹤慢慢抬头,眼神里是一片麻木的冷静。

  “你的女儿还病着吧。”

  窦亮平手一颤,把手里的白粉攥得紧了些。

  “你夫人被邻里排挤,连出门都不敢,你忘了?”

  段鹤缓缓起身,重重地砸了一下木桌,破碗直接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上面的大官来朝我们要钱,我们就只能向百姓伸手,大官以为我们是钱罐子,百姓以为咱们是聚宝盆。人人以为咱们有钱,其实老子他娘的都穷出了鸟!这十年多来都是这样,我已经受够了。”段鹤目光狠厉,“不过是点小忙,迷晕几个人,再闭眼装瞎,就有几百两纹银入库。我为什么不做?!”

  窦亮平盯着手里的白粉,脑袋里都是自己年幼女儿病得起不来床的模样。

  “干。”他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

  他端着冒着热气的精致饭食,挨个敲响了厢房的门。

  “大人,请用膳。”

  裴醉抬眼,朝他微微颔首:“多谢。”

  窦亮平看着他平和的神色,干张了张口。

  “怎么了?”

  “...没什么。”窦亮平轻声道,“大人慢用。”

  裴醉冷眼看着他的心中有鬼,无声冷笑。

  他随意拨弄了一下端上来的酒菜,半点没吃,过了约一刻钟,放轻脚步,转身出了屋门,一路观察着阁楼中的人,发现从小厮到借宿的官员,都已然陷入昏睡。

  他看着昏暗的天色,推开窗牗,踏上窗外的木板平台,藏在树影和阁楼之间的角落中,俯瞰着整个两进两出的驿站院落。

  忽得背后一阵寒意破风而来,裴醉立刻向左躲闪,左手拔刀出鞘,与背后那柄利剑相对。

  身后那人剑锋凌厉,招招致命。

  裴醉手中刀法开合之势如江水不绝,两刀便将那人逼退到角落里。

  “谁。”裴醉刀尖指着那人,压低声音,冷冷道。

  “...殿下?”

  那人迟疑地喊道。

  裴醉一怔,手中的刀也缓缓落下:“...子奉?”

  申文先立刻单膝跪地,又惊又喜道:“殿下,末将终于找到你了。”

  “你怎么会...”

  “殿下。”申文先眉心紧蹙,提剑拱手道,“承启恐怕有变!”

  “说清楚。”裴醉沉声道。

  “三日前,京营被调出承启,去剿灭盘踞在承启数百里外的流民和马匪。”

  “谁敢随意调走京营?!”裴醉声音寒凉。

  “兵部尚书宋之远。”申文先亦压着愠怒,“宋尚书道听途说,马匪要攻打承启,便害怕得连夜调兵出城剿匪。”

  “宋之远这个蠢货!”裴醉忍下怒气,脸色白了三分。

  “皇城二十直卫,只留下金岭卫和天威卫戍守,其他,都被调出了宫城。”申文先焦急道,“而半月前,二弟接到了父亲的信函,让他近日寻个机会,出承启回望台。二弟与我商议,说近日承启恐有大变,便让我前来寻殿下。”

  “很好。”裴醉怒极攻心,猛地吐了一口血,左手撑着剑鞘单膝跪了下去,手臂发颤,竟半晌没能站起来。

  “殿下,你怎么了?!”申文先大惊,将裴醉扶了起来,焦声问道,“旧伤复发吗?”

  “我不要紧。”裴醉撑着申文先的肩,嗓音微哑,“洛桓和步景离两个人,根本无法既顾及陛下又护卫皇城。你我现在即刻启程回去,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是。”申文先蹙了蹙眉,“可这驿站...”

  裴醉刚要开口,却看见远远的百余人从驿站外的密林疾行奔驰而来,均是普通商旅装束,只是脚步急切,行动迅疾,不像寻常商人。

  “噤声。”裴醉拉了申文先的手臂,两人藏在木栅栏后,看着段鹤默默地打开了驿站的门,站在门前,与带头的人交头接耳一阵。

  片刻,那些人便向着码头而行,没有在驿站停留。

  段鹤望着那些人的背影,默默地关上了门,双手搭在门栓上,抱着头蹲了下去。

  “殿下,他们看着并非同辉城中之人。”申文先暗自思忖,轻声道,“已是酉时,码头铁闸门早已关闭,他们此时前往,意欲何为?”

  “驿丞定然知道。”裴醉盯着那双手抱头的段鹤,朝着申文先道,“走。”

  申文先自二楼踏着树干而落,手中长剑无声地逼近段鹤的背心,带着凛然寒意,便抵在那驿丞的脖颈上:“天威卫办案。”

  段鹤怔了怔,似乎没想到这一片死寂中还能有人清醒着胁迫自己,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愕。

  裴醉从申文先身后慢慢走来,目色渐冷,望着段鹤那惊慌失措的脸,手中的刀猛然出鞘,凤眸微眯:“你在与何人做交易?目的是什么?”

  段鹤本想高喊驿卒上前,申文先比他更快,长剑逼近那人喉管,浅浅地割了一条血痕出来。

  段鹤的话语立刻哽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

  “本王现在没时间跟你废话。”裴醉眉目一凛,手中雁翎刀斜斜挑断了段鹤左手的手筋,申文先同时在他嘴里塞了麻布,两人配合熟练,是多年诏狱刑讯审犯人练出的默契。

  “本王现在就要知道,你那几百两纹银的主人是谁,还有,刚刚那群人究竟所图几何?”裴醉蹲在他面前,刀锋尖尖抵着段鹤的右手手筋,眸色幽深晦暗,语气寒凉,“趁你还有机会的时候,痛快招了,否则...”

  裴醉手中刀一挥,在段鹤的手腕处浅浅一划,他的手腕脆弱处立刻被划出了一道血痕,血珠滴滴答答地向下掉落,缓慢而黏腻。

  晚风轻拂,空气极安静,甚至可以听见鲜血落地的声音。

  一滴。

  两滴。

  三滴。

  裴醉手捏刀柄,又用冰冷的刀锋极缓慢地在那伤口上划过,刻意地不轻不重,不深不浅。

  段鹤的头被控制住,看不见自己左手手腕的伤口,只觉得血流得无止尽,身体也渐渐变凉,手臂逐渐开始失去力气,他愈发慌张,脸色也跟着苍白,而心跳剧烈,仿佛血流得更加凶猛,生命力渐渐失去,仿佛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心头恐惧盘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几乎要瘫倒。

  “我不知道你是哪个王爷...但既然让我撞上了,那就是我的命。”段鹤脸色发青,虚弱地招供,“我拿的是淮源府的官银,而我今夜只需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迷晕这驿站里所有人,放他们入港口就好。”

  远远地,铁索铰链的声音响彻云霄。

  铁闸门,缓缓开了。

  原本就停在码头的黑布大船,竟然慢慢动了起来。

  裴醉眸色一凛,立刻抬手将他打晕。

  “淮源!”申文先一震,“二弟的信,承启乱象,还有今夜同辉之事...这并非巧合,殿下,莫非父亲全盘知情,却没有阻止?!”

  裴醉缓缓转身,身后墨发被晚风吹得肆意而飞,将那人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更加透明。

  “日前,申行曾掩护盖家,想用火药把我留在望台。而这几日,申行一直想方设法地要取我和元晦的命。甚至不惜用私印调军,勾结水匪。”裴醉声音平静,“我本以为,用子昭的性命,可以牵制他的行动。却没想到,盖家竟想要用残余之力祸乱承启帝宫,而申行,早就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子昭逃离承启的囚笼。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非要将我们的性命留在望台的原因。”

  “现在。”裴醉微微转头,看着远处铁闸门缓缓打开,眸中沉怒晦暗,“...现在,元晦督运军粮,盖家派了人从漕运追击,怕是想必做好了与粮船同归于尽的打算。”

  他看着申文先震颤的双眸,沉声道:“子奉,我本不想让你卷入我与你父亲的斗争里。”

  “殿下...”申文先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申行从小收养了你,对你有恩,而你也不负他的希望,从小便在承启,尽心尽力护着子昭。可你现在身在天威卫,是陛下的人。事出紧急,忠和孝,你只能选一个。”裴醉向前走了一步,气息凛然逼人。

  申文先瞳孔巨颤,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裴醉手中的刀刃斩落寒风,稍微用力向下一掷,便重重插入地面,刀锋没入黄土地五分。

  “子奉,选一个。帮我,或是,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