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30章 无忧

  望台曾是太祖的发迹之地。

  一介布衣,从畎亩之中揭竿而起,凭借手中利刃和心中壮志,终于将大庆河山铸得风雨不摧。

  因此望台是许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之处,还想从那些残破的砖墙瓦砾中窥探得当年气吞山河的豪壮。

  在中城与内城的分界线上,邻水立着一块三尺高的汉白玉石牌坊,黛檐灰柱白玉牌,上面用方正的黑字刻着当年的开国功臣封王排行。

  李昀停了脚步,在满街暖红的灯笼映照下,眯起眼睛,去看那上面一排排的方正小字。

  “看不清?”裴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天色太暗。”李昀有些遗憾,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手臂忽得被扯住。

  “我带你去看。”裴醉在李昀面前蹲下,爽朗道,“上来。”

  李昀退了半步,蹙眉责备道:“你还敢动武?”

  “谁说我要动武了?”裴醉在李昀腿窝一捏,李昀低呼一声,膝盖酸麻,直接扑在了裴醉宽广的肩背上。

  “看见那棵树了吗?”裴醉指着石牌坊右边伫立的两株繁茂的桑树,主枝干比海碗口还要粗,上面的枝叶肆意伸展,仿佛托供着那石牌坊一般。

  “你不会...”

  “没错。”

  “有失体统。”李昀嘴上拒绝,话里却压着微微的心动,心跳得快了些,被身下的裴醉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望台,不是承启,没人认识我们。”裴醉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含笑道,“梁王殿下,想爬树吗?”

  李昀没说话,手悄悄攥紧了裴醉肩头的布袍。

  “好吧。”裴醉故作遗憾道,“那就算了。”

  托着腰背的手一松,李昀心里忽得一空,仿佛丢了什么一般,竟有些慌张。

  “...忘归。”

  李昀攥着裴醉的袖口,垂眼低声道。

  “嗯?”裴醉坏心眼地凑近,“怎么了?”

  “我...想看。”

  李昀费劲地吐出三个字,脸憋得通红,再被火色灯笼映着,简直像是被火蒸熟了一般。

  裴醉看着那含羞带怒的梁王李昀,心中感慨万千。

  “元晦啊,是不是为兄把你带坏了?”裴醉痛心疾首地摇摇头,“这可不像是守礼遵贤的梁王会说出的话来。”

  “裴忘归!!”李昀终于被逗得忍无可忍,震袖就要走。

  裴醉忍着笑,伸臂揽上李昀的腰,一把将那文弱书生捞到了自己肩上,他微微下蹲,将李昀的双臂交叠在自己脖颈前。

  “抱好了。”

  裴醉两手攀着嶙峋的老树枝干,在地上用力一踏,蹬着树木主干,两三下便借力攀了上去。

  老树枝干结实,裴醉踩着粗枝,将背后的李昀小心地扶到了那枝干分叉处的树窝小平台上。

  他抬手擦了一把刚刚渗出来的冷汗,扶着手臂粗的桑树枝,站在一旁,笑道:“这次,能看见了吗?”

  李昀透过相交掩映的桑树叶,看清了那汉白玉石碑上的方正小字。

  他手撑着磨人的树皮,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大庆开国十三位异姓王。”李昀的神思渐渐飞远,“当年太祖亲手斩了十位,剩下的三位王爷,百年间子嗣更替,真正承了祖上荫萌,世袭王位的,只剩文林王一人而已。”

  裴醉抵唇咳嗽两声,靠着树干慢慢坐下,右手枕在头下,斜倚细枝,仰头看着身旁站立的李昀:“是,所以文林王不能轻易动,否则于陛下声名有损。”

  “其实,若不是父皇非要将子昭拘在承启,老王爷也未必会出此下策。”李昀低声道。

  裴醉缓缓闭上眼,没接话。

  李昀失笑:“每次说到父皇,你便跟个闷葫芦一般。”

  裴醉唇角微微上扬:“怎么,想让为兄说什么?”

  李昀朝着裴醉迈了一步,可脚下一滑,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倾倒。

  他惊呼还没出口,腰就被一双手牢牢地揽住。

  裴醉将李昀压在身下,那书生背后枕着绿叶与枝干,眼中的微慌还没褪去。

  “这是在树上,梁王殿下。”

  裴醉替他拨掉额发上沾着的半片桑叶,无奈笑道。

  李昀呼吸微乱,低低地应了一声。

  “有没有伤到?”裴醉直起身子,用手小心地探上李昀的膝骨和腕骨,“你小时候身体就弱,再加上...”

  裴醉顿了顿,眸光微沉:“...会落下病根。”

  他用大拇指轻轻捏着李昀的脚踝,果然听得一声极轻地倒吸冷气声音。

  裴醉蹙了蹙眉,将他的黑绸皂靴直接扯了下来。

  “忍着点。”裴醉握着李昀的脚踝与小腿,极快地双手一错,清脆的骨头作响,李昀脸色一白,咬牙别开了眼。

  “以后,你少走路。”裴醉眸光微沉,拉过李昀的手,替他擦掉掌心里渗出的冷汗,“学着骑马,坐轿也行。”

  李昀抿嘴浅笑:“哪儿就那么娇贵了?”

  “你的脚踝再多扭几次,骨头就要彻底歪了。”裴醉压着怒火,脸色很不好看,“该死的孙厚弘,收了盖家的钱,比条狗还听话,下手竟一点不留情。”

  李昀听到孙厚弘三个字,唇边的笑意立刻冷了下去。他抿着嘴,忍着胸口排山倒海的呕意,唇色一点点泛白。

  刑部大牢里的腐朽和血腥,阴暗与尖叫,血肉纷飞的杖刑,还有那沾了盐和辣椒鞭子上的倒刺,是无数次午夜梦回,难以剥去的心头噩梦。

  李昀额角的汗一滴滴掉了下来。

  他好像又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用腐臭的脏水,从头到脚浇在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梁王殿下,你就认了吧。’一个拿腔捏调的朱色公服官员,用白绢捂着口鼻,不耐烦地催促着。

  李昀死死地攥着衣襟。

  ‘早点认罪,也少受点罪。’那人手里拿着薄薄一张纸,‘东宫一百三十人,小厮婢女和太子殿下的冤魂,都看着你呢。’

  李昀双手发颤。

  “本王...从没做过弑兄之事。”

  他心中怒火滔天,可被铁链牢牢锁着,他动不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刑部拿着江南盖家的银子,伙同司礼监,把堂堂一朝亲王,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狱。

  所有人,都像江南清林身后的一条狗,尾巴上绑着银票,转着圈地吠。

  “大庆江山,尽葬清林之手。”

  李昀嗓音嘶哑,眼色血红。

  “李元晦!”

  李昀瞳孔一颤,仿佛从那无尽的噩梦里被人叫醒,他神思迷茫,看着面前那人焦急的神色,身体忽得一松,用簌簌发抖的手,去碰触近在咫尺的那双微红的凤眸。

  “忘归...你来了。”李昀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裴醉的眼眉,忽得,眼中倔强着不肯掉落的泪水,像是开了闸一般,无声地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来了,是我。”裴醉嘶哑着嗓子,抬手将李昀揽进了怀里。

  他不敢用力。

  只能轻轻地拍着那人的背。

  “元晦,你受委屈了。”裴醉右手狠狠攥着嶙峋的老树,掌心早就鲜血淋漓。

  李昀扑在裴醉的肩上,闻着那人身上干爽而温暖的味道,眼泪一点点浸入了裴醉肩上的青衫,晕湿了一小片。

  “我...失态了。”李昀小口呼吸,试图平复心情,想要从裴醉的怀里退出来,却被猛地压了回去。

  “对不起。”裴醉哑声道,“元晦,对不起。”

  李昀忍下喉间的酸涩,静了片刻,无奈笑道:“我前几日的努力,算是被我自己亲手毁了。你又开始对我心怀愧疚了?”

  裴醉缓缓收紧了手臂,轻声道:“元晦,我会把江南清林这个毒瘤给割了,还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庆朝堂,好吗?”

  “又想一个人做?”李昀唇角微扬。

  “...好,和元晦一起。”裴醉抬手轻轻抚着李昀背后散落的墨发,在他耳边哑声笑道,“如你所愿,绝不失言。”

  熙熙攘攘的中城街巷夜市中,两个身着最普通的青衫道袍的青年人,略高瘦的一人背着另一人,不起眼地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

  李昀搂着裴醉的脖颈,笑道:“既然我都能坦然面对那些噩梦,兄长不打算说说自己的噩梦吗?”

  “真想听?”裴醉转头,朝他挑眉笑道。

  “当然。”李昀搂得紧了些,“我要知道。”

  “想听什么?”

  “什么都听。”

  裴醉轻轻笑了,缓缓道:“三年前,我初登摄政王位。可从没有人教我该如何去做这大庆唯一异姓摄政王。你的父皇...我名义上的舅舅,临终前告诉我,让我放手去做。”

  李昀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不由得凝了神,仔细听着。

  裴醉手臂稍微用力,将李昀往自己肩上提了提,才继续说道:“他说,不破不立。若大庆毁在我手上,他也没有怨言。”

  李昀怔了怔:“这...不像父皇会说的话。”

  “确实不像。所以,我只当这话是先皇病得昏沉时的随口一提。”裴醉轻笑道,“可这三年来,我坐在奉天殿的太师椅上,每日,顺着他的目光俯瞰文武百官,看见那些满嘴空谈救国的臣子,忽得明白,你的父皇为什么要选我做这摄政王。”

  “他希望我捣毁这大庆朝堂。”裴醉缓缓停了脚步,顺着夜色,遥遥望向承启的方向,“他要我,把所有腐烂的朝臣,全都舍弃掉。”

  “天子要名声,你性格温文仁慈,王安和心中权衡太多,而我,手握兵权,却不懂朝堂纵横术,是最好的人选。”

  裴醉垂了眼,笑道:“不过,他也是在赌。因为他直到死,也不曾完全信任过我。可他,别无选择。”

  李昀手紧紧攥着裴醉的肩,声音发颤:“忘归,父皇他...”

  裴醉笑了笑:“元晦,他是你父皇,你背了个孝字,别忘了。”

  李昀摇摇头,喉头发紧,仍是说出了口:“...他一边利用你裴家的忠君,一边毁了你裴家的名声。不,不仅是名声,他要借你的忠心夺了裴家手里的兵权,甚至是你的性命。”

  “你若真如他所想,成为清扫朝堂的一柄利刀,那本该落在天子肩上的污名和骂名,都要落在了你身上。”李昀声音干涩。

  “林副总兵前两日传来战报,河安与宣府防线被兰泞骑兵突击,险些破了城墙。”裴醉转了话头,“主要原因就是钱粮不够,将士手里的火炮已经变成了哑炮,而兰泞天生游牧,善骑,赤凤营虽有训练,可没有火炮,也难敌兰泞的破攻。”

  李昀趴在裴醉的肩上,心口怒意盘旋,说不出话来。

  “盖顿下狱,盖家衰落,吏部尚书位置空了,崔家和高家相争,这场面,竟和五年前别无二致。”裴醉又想笑又想发怒,最后只是淡淡叹了口气,“元晦,我想通了。外敌难平,内里又乱。攘外必先安内,总是夹缝中求财,只能将大庆拖得更加腐朽。我,必须要出手破局了。”

  “裴忘归!!”李昀怒喝道。

  “我本想多撑几年,试图和缓渡过这艰难时期,可我...可大庆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就算与百官冲突,就算血流成河,也得去做。”裴醉淡然一笑,“你想回朝堂也好。无论是土地清丈,税收改制,还是其他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都放手去做吧。为兄,帮你扫荡所有挡在你面前的阻碍。”

  李昀心里锥疼,几乎要呼吸不上来。

  裴醉微微屈了腿,将李昀放在了地上,伸手扶着李昀发颤的身子,失笑:“怎么了?为兄如你所愿,想与你一同收拾山河,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李昀死死咬着牙,像是一只要咬人的兔子,眼圈通红。

  裴醉眸光一柔,用手捏着李昀的脸蛋,随意扯了扯,弯腰贴近他的脸,哄道:“小云片儿?”

  李昀狠狠拨开他的手,用力攥着裴醉的前襟,将那人重重推倒在墙上。

  他微微仰头,眼泪盈满眼眶。

  “裴忘归,你不愧是天生的将领。”李昀话音颤抖,显然是极怒,“你每一次都有办法,打得我措手不及。怎么,裴家兵法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吗?”

  裴醉眸光微垂,笑意淡淡。

  他抬手,抹去李昀的眼泪。

  “怎么会?我是这世间最希望李元晦余生喜乐无忧的人。”

  “你若不在,我如何喜乐无忧?!”李昀甩开他的手,眼泪也飞了出来,“裴忘归,你明知道,若你真用了手中的兵权直接压制清林爪牙,便是与文官集团正面为敌,你可知,你到底动了多少人的钱罐子,砸了多少人手里的权力?!你真以为蜉蝣不可撼树?!况且,能在大庆朝堂上稳坐多年的人,哪一个没有手段?!”

  “你夺了司礼监的权无妨,毕竟宦官干政本就有违祖制。可你,可你竟想着...”

  李昀气息不匀,几乎噎得他说不出来话。

  他捂着胸口的酸疼,慢慢蹲了下去。

  “我现在知道父皇为什么敢让你做这个摄政王爷了。”李昀眼睛发热,“因为他太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会向着他给你指的死路走。”

  “裴忘归。”李昀声音发颤,“你,你...咳咳...”

  裴醉蹲在李昀的身边,用手扶着他的背,无奈笑道:“你看看,为兄这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急成这样?”

  “胡说!”李昀红着眼,怒道,“你明明就是思虑许久,才能这样脱口而出。你...咳咳...”

  裴醉轻轻叩着李昀的背,看着那人咳得眼泪涟涟,心疼又心头一暖,抬手将他抱进怀里。

  他用手一下下地抚着李昀的后背,温声哄道:“好了,元晦啊,我再不说了,好吗?”

  “你嘴上不说有何用?!”李昀余怒未消,怒气顶得头疼,“杀伐果断的摄政王,若是下定了决心,又有何人能阻?”

  裴醉看他微微蹙眉,双手环着他的脑袋,用大拇指抵在他的额角,缓缓地打圈揉了起来。

  “行了。”裴醉哭笑不得,“这年岁渐长,气性越发大了,为兄真不知道怎么哄了。”

  “我真的...”李昀倒在裴醉的肩膀上,发热的眼睛蹭在那人的侧颈处,“我真的快疯了。”

  “我也是。”裴醉缓缓闭上了眼,“我也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