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见问全突然悲怆落泪,摸不着头脑,“施主这是为何?”
问全只是摇头,低头不去看那和尚,道:“在下仰慕皇上英名已久,本想借此机会见一见皇上,没想到还是没赶上……”
“原来如此。”和尚了然地点点头,“施主确实是来晚了,早些时候皇上已经离开了。皇上朝事繁忙,一向不会待太久。”
他此一番话,便是坐实了萧远麟与他确实擦肩而过一事。
问全无力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忽觉命运的捉弄感,自嘲地苦笑,任凭泪水滑落到衣襟。来日方长,他总有可以见到萧远麟的那一天。他却一刻也等不了了。
他心中空荡,颇有几分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刚推开门,一道身影就蹦到了面前。
尘境满面喜色地对他说:“问全施主,你刚刚去哪了?”
问全不愿使自己的心绪影响他人,强笑着对尘境道:“小师父怎么如此开心?”
尘境见他笑得有些勉强,挤眉弄眼地对他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一种十分微妙的感应让问全的心忽而揪痛起来,他蹙着眉,“小师父说的是?”
尘境有些遗憾地说:“刚刚皇上让人把院里的和尚都叫到那天的房间里去了。我找你半天,你不在,我就自己走了。”
问全闻言瞳孔骤缩,手指将掌心压出了一道血痕。偏生他还不知道疼一般,将双拳握得更紧。
尘境几乎是雀跃着在问全身旁走来走去,兴奋地说着自己的见闻,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之人的不对劲。
“皇上长得真的好好看,虽然看起来好像有点严肃,说话的时候也是一直冷冷的。不过他就只说了一句话……问全施主,我跟你说,我还发现皇上的眼睛好好看……”
尘境走回到问全身旁,拉住他的手臂,高兴地说,下一秒却被那衣服下透过来的冰冷激得浑身一抖,连忙将手缩了回去。
“问全施主,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脸上的兴奋褪去,忙去看问全的神色,被他脸上的忧凉镇住。
萧远麟自禅房离开后便来这边找他们,问全却刚好离开去找他,真真是阴差阳错。
陈静见问全旁若无人般地坐到窗边的椅子上,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皱眉望着他,却见问全清润的眸中有泪珠掉落。非礼勿视,他忙转头不再去看,觉得冒犯的同时却心里止不住地嘀咕。
“怎么问全施主这么喜欢哭呀?”
他虽不明白问全为何如此情态,但却善解人意地不再出声打扰他,只在一旁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
不知过了许久,这静谧的恍若无人的房间中,突然响起问全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
尘境一愣,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全说的是,刚刚自己说的皇上只说了一句话这件事。
他摸了摸后脑勺,道:“皇上也没说什么,就说叫我们抬起头来让他看看。”
问全没有回答他,尘境偷偷望去,见他脸色好了许多,至少不像方才那般悲恸。
他想了想又道:“其实问全施主你没去也没事,皇上就是看了我们几眼就走了,其他什么也没说。”
虽然皇上走的时候似乎很……失望……尘境记起萧远麟离开时的神情,脑中忽然如拂尘霾,竟觉得和问全方才的神色格外相似。
尘境静站了片刻,心中纷乱,却什么都没说。
角落里问全突然站了起来,朝尘境道:“多谢小师父宽慰,在下有事先离开一下。”
尘境看着问全走过自己的面前,开门出去,步履匆忙。他迷惑地眯了眯眼,是他的错觉吗,怎么觉得问全施主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情绪转变得这么快。而且不是刚回来不久,怎么又要出去?
是自己魔怔了,问全想。萧远麟同自己同在京城之中,若要见他,又何必非要等那么一个不确定的时机。
问全豁然开朗,刚才挥散不去的哀思如抽丝而去,悄然不见了踪影。
他来这承天寺之前早已询问过何岳等人的府邸,却发现早已不见旧日府宅,心灰意冷之下才碰巧得知承天寺一事,到了承天寺来。几次落空,又思心缠连,当然患得患失。
问全脚下不停,一路奔至那日众人聚集的禅房门口,见果然有士兵守在那里。问全紧捏着手腕的佛珠的手才微微松了下来。
那两个士兵一直守着这门口,见过问全一面,记得他的样貌。
见问全喘息未定、秋日下却汗出沾背,士兵道:“到来这里干什么,没事就在房里好好呆着,别惹出什么事来。”
他们最怕这些和尚为了攀附权贵,净给他们添麻烦。
谁知这话音刚落,这位看起来虽然样貌有些许违和,但整体看来却还是淡漠名利的公子一开口就直言:“两位大人,在下有要事想求见皇上一面,不知可否麻烦两位大人为在下指引一下。”
其中一个士兵从问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一脸不耐烦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好几遍了。
他们这几年不知道遇到过多少个像问全这样提出无理要求的人。无非是仗着皇上登基之年所立下的,若是平民百姓却有不可不找天子禀告之事,可以特许直接进宫面圣的圣令。皇上又不似前朝那位招人嫌,很多人就想尽一切手段往皇上跟前凑。
“皇上不是今儿早上才来过这里,你没见过?”
问全苦笑,不待他回答,那士兵又继续道:“就算我们两个能帮你,你也算是不赶巧了。照往年惯例,皇上这几日应当都不会在京城之中。你要真有什么事,就等皇上再召见你们的时候你再说吧!”
问全今日心绪几经波折,但眼下一场欢喜又失落了空,仍不由得怅然若失,竟觉得耳边轻呼而过的风声也像极了悲鸣。
他强打起精神,朝着两位士兵道了一声谢,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走了回去,一路上望着那地上零零散散的落叶。那画面晃晃荡荡的,在眼前飘忽。
半夜,从四面八方的远处传来浑重的钟声。
问全猛地睁开双目。在黑暗中坐直起来,凝心默数。一,二,三……
三下,是太皇和太后的薨礼。他抓紧手下的被子,萧璒与先后早已西去,这钟声又是为谁而响?
正想着,窗外却突然透进微微橙红的光亮。整个承天寺都在钟声响起不久后就燃起了烛火。此处院子不算偏僻,问全还能听得见隔着院墙传来断断续续不停地忙碌的脚步声。这一切都昭示着今晚的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承天寺中也响起了钟声,但远远不止三下。钟声一直持续到连问全对面的尘境也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才缓缓停下。
“发生什么事了?”尘境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
问全神色严肃,沉声道:“宫中有贵人薨了。”
他说着穿鞋下床,摸着黑将桌子上的烛火点亮,火光映照出他肃重的脸。
“什么?”
尘境惊呼,从床上跳下来,鞋也不穿就跑到窗边,推窗往外面张望,只见承天寺大大小小的佛堂中皆是灯火通明。
佛声渐起,缓缓响彻了整个承天寺。
尘境回过神来,难得地露出与平日尽不相同的尘境性子出来。
“阿弥陀佛。看来是太皇西去了。”他道。
问全想起自己找不到的赵府,问道:“太皇是?”
尘境有些惊异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不知道太皇是谁。
“问全施主不知道。皇上还未光复皇室之时就伪装身份,暂居太皇府下。后来皇上登基之后,就直接将当时还是将军的太皇迎进了宫中,以父之礼厚待太皇。”
尘境都说到这里,问全如何还能不知道今夜到底是何人西逝。
“赵厉将军……”他艰难地从口中缓缓道出这几个字,忽觉悲从中来,无语凝噎。
犹记当年赵远自赵府离开时,仍是意气风发、精强力壮的模样。未曾想那竟是问全与他相见的最后一面。
尘境听到他说的几个字,忙压低了声音:“嘘,问全施主怎可直呼太皇名讳?”
故人西辞,问全悲酸交加,朝尘境微微点头,却不知如何回他的话语。
他恍惚着推开门走到院中,抬头望了低压压的暗沉的夜色。不见一颗星辰,黑得让人透不过气。
而此时在承天寺几十里开外的行宫中,遍体乌黑的马车急驶而出,直奔皇宫。
车厢中着一身黑衣的帝王凝视着眼前虚无的漆黑,不发一语。马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在偌大的天地间像一个孤寂前行的黑点。
陈境以为问全只是出去看看,谁知在房中坐了许久也不见问全回来,这才走到门边一看,却见院中空无一人。
承天寺佛堂中早已肃穆诵经已久。太皇名望之高,在这承天寺中同样如此。闭目凝神为太皇超度的僧侣们丝毫没有留意到另外一人的进入。
长发未来得及束起的男子在秋夜的佛堂中,一直跟随着僧侣们直到天亮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