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子厌>第一章

夜色渐深,城外树林模糊间露出一个绰绰的影子,踉跄着往前走。

血混着夜洒了一地,数只箭矢贯入他身体,有几支甚至从身前露出箭锋。

白飒拿刀柱着地艰难前行,断断续续喘着,只是如此重伤怕是残喘不了多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脑海里浮出这句古训,不过这句话此时听起来仿佛一个笑话,不得不从何而来?君何须要臣死,只要那上位之人心念一动,自己自然痛快提刀了结,大费周章演一出好戏又是何必。

归根结底,不过是主人想杀一条狗而已,惺惺模样做出来也不怕被人嘲笑。

白飒咧了咧嘴扯出来一个自嘲的笑,正艰难前行,足下疏忽,一个不稳倒在地上,硌出一口血来。

十指成爪,白飒扣着地又向前爬了两步,终是耐不住伤痛,眼前的黑渐渐化为死色。

——世事艰险,勿失勿忘。

白飒昏昏沉沉,脑海里飘飘荡荡都是这句他出师前师父留下的话。

观此一生,年少幸,得赏识,入庙堂,奉圣上,伐异己,诛叛首,最后落得不忠之名,肃清于城郊。

白飒想至此忍不住笑起来,没想这一笑扯得他浑身疼痛,惊醒过来。

眼睛适应了半天才看清周围,浅色的尖顶在头上晃荡,周身随之起伏,淡淡的熏香掠过鼻翼,舒适又安逸。

白飒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没死,忍着痛微微靠起来几分。

“醒了?”

有声音带着三分笑传来。

循声看去,一个白衣的男子坐在那里,五官算得上清俊,唇角微微翘起,只是没有血色,白衣一衬更显虚弱苍白。

白飒动动嘴唇,混沌中仍旧搞不清情况,因浑身剧痛,意识到自己并未命丧黄泉,侥幸捡得一条命回来,愣半天才沙哑着挤出一句话:“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对方笑笑:“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那轻松自在的语气,仿佛在闲聊午膳。

白飒挣扎了好半天也没坐起来,反出了一层汗,浸得伤口疼,对方忙伸手虚按住他的胸口:“你刚从鬼门关闯了一遭回来,少折腾点。”

闻言白飒只能安稳躺好,再看对方竟不知如何称呼,遂轻声道:“在下白飒,字景,敢问先生贵姓。”

“尚渝,无字,”尚渝顿了顿,端详了一番白飒,却看对方神色平静,不免有几分失望,转而露出几分傲然之色,“我就是那个江湖盛传,妙手回春的医仙,你那时遇见我还真是走运。”

白飒是朝堂之人,除了有令在身,这皇城都没出过几次,关于江湖事知之甚少,虽有不少王公贵族会请一些江湖人士做自己的幕僚,但白飒与其人相交的机会也微乎其微,说实话别说医仙,就是武林盟主站在这里白飒都不见得认识。

看对方自得的模样白飒感觉有几分违和,但毕竟是自己救命恩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拱拱手:“确是如此,白某感谢尚先生出手相救。”

“小事小事,”尚渝笑道,愈发得意,“凭我的医术,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也能把人给吊活了。”

白飒咳了一声,看看周遭,转移话题:“不知道尚先生现在是准备去何处?”

尚渝伸手挑开帘子,往外扫一圈,回首:“仁亲王府。”

白飒眉头一颤,脸色登时变得更为难看。

他所在的御林左卫被尽屠所负罪名就是与仁亲王私交,意图谋反。

看出来白飒脸色不妙,尚渝出声询问:“白兄是不是不太舒服。”

何止是不太舒服,但白飒还是稳住心神:“不,只是想起一些事。”

“何事?”

白飒微皱眉头,低声:“我这副模样随先生入府怕不太合适。”

虽说御林军鲜少现于人前,出行也常覆假面,理当不会被认出来,但如今这境况,还是小心为妙,毕竟没多久前,御林左卫才被定下谋反罪,现下白飒侥幸生还,若是想活命,更应当远离皇城,尤其远离仁亲王。

尚渝摇摇头,无奈:“这有什么,他请我去看病,我带什么人,什么样去,他管得着吗?”

白飒未想他如此出言不逊,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说了,看你衣服应该是宫中人吧,我救的也不是他什么外人。”

一句话反而又把白飒的心吊起来,愣愣看尚渝,一时无言。

说至此尚渝似想起什么,看轿子一角被血浸透看不出纹样的衣服,先前救人,着灯勉强看出来是官服,也不知道是什么官。

这么想着尚渝开口问:“你以前在宫里做什么的,为何那副模样?”

白飒支吾了两声,编不出谎,只能敷衍:“不是什么要紧官职。”

含糊的语气让尚渝感到不妙。

尚渝眯眼凑近几分,仔细打量白飒:“白兄,你就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好好说出来,尚某指不定还能帮上忙,若你如此隐瞒,他日你再涉险怕是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对方一反方才温和自得模样,眼神阴冷,面上陡覆寒霜,看得人心悸。

即便现在不说,以后怕也兜不了太久,想至此白飒避开尚渝目光,缓了缓道:“在下御林左卫统领,因传御林左卫与仁亲王私通谋反,被裁为叛军箭毙于城郊,在下侥幸,逃出生天。”

这回轮到尚渝吃惊了:“确有此事?”

子虚乌有!白飒想这么吼出声,却无力发声,只低喃:“既然圣上这么说了,那便是了。”

尚渝点点头,心中已有数,恢复了好好先生的模样,微笑道:“白兄尽管放心,此事我自有决断,你只管好好休养。”

谈话间轿子停下来,有人敲敲轿子:“医仙大人,到了。”

尚渝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捡起地上皱成一团的血衣,翘着手一脸厌恶,撩开帘子:“快把这个腌臜物给我烧了,放在轿子里恶心死了,烧掉再来找我。”

白飒:“......”

虽然意识告诉自己对方是在帮自己,但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转手丢了衣服,尚渝回头从随身的包里捡了一个小盒出来,温和笑着问白飒:“仁亲王可认得白兄?”

白飒语气不确定:“应该不认得。”

“哦——”尚渝拉长声,打开小盒,把手伸进去沾了沾,还维持着笑,“那以防万一,就只能委屈委屈白兄了。”

白飒挣扎不能,不得不任由对方在自己脸上胡抹。

这边折腾完,那边烧衣服的人已经回来了,尚渝满意看着一脸红红白白的白飒,拍拍他的肩:“白兄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说完跳下马车,白飒摸摸脸,嗅嗅指尖,似乎是什么药粉。

等了一会儿,轿外传来尚渝的声音:“有劳仁亲王出来亲自迎接在下。”

“尚先生言重,尚先生能来敝府,实属本王之幸。”

白飒屏息,意外于仁亲王的恭敬,如此说来,这个尚渝确有不小来头。

“仁亲王客气,另有一事还想仁亲王与个方便。”

“尚先生但说无妨。”

“昨夜在下在来途于路侧遇一重伤之人,原是青楼小倌耐不住重罚逃出,在下将其救醒,因其哀求,索性带其同来,还希望仁亲王宽谅,给他个休养处所。”

白飒差点又一口血咯出来。

“尚先生不必忧心,本王现在就予以安排。”

“有劳有劳,在下先代之谢过。”

两人声音渐远,想是离开了。

有人来拉帘子,看见白飒先是一惊,只见他脸上红白交错,一双黑眸幽幽看来,缠着白布的上身格外健硕,一点看不出来小倌的样子。

“有劳了。”白飒勉强动了动。

听见白飒开口,仆人才反应过来,忙上去搀扶,不经感慨现在富贵人的口味。

太独特了!

尚渝随仁亲王进里屋,正走着,仁亲王忽肩膀一垮,靠在廊柱上。

见此尚渝大吓,忙上前搀扶:“仁亲王未按时服药吗,快让在下看看。”

仁亲王苦笑了一声摆摆手:“无事。”

话刚说完,一口血咳出来,洒在衣摆上。

尚渝顾不得其他,准备叫人,仁亲王先一步喝道:“尚先生!莫慌!”

这厢只来得及张嘴,声音一下堵在嗓子口,尚渝再看仁亲王,后者虽不改病色,威慑却不减,尚渝只得不再言语。

仁亲王揉揉眉心,借尚渝的力站稳,放软口气:“尚先生见笑了。”

“不敢,”尚渝道,“还请仁亲王尽快让在下看明病情。”

“本王之病可暂缓,先随我看一人。”

尚渝心虽不满,还是随之继续往府邸深处去。

两人兜兜转转,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破屋停下,尚渝嗅见血腥味和臭味,心道不妙。

仁亲王推开门,先行进入,尚渝四下看看也随之进入。

隔着一层纱帘,尚渝看见仁亲王已经走进里屋,坐在床边,低声温柔道:“长风,我把医仙请来了,你很快就能好了。”

尚渝皱着眉撩帘入内,看见床上景象心头巨震,一时僵在原地。

只见床上人全身已被箭矢密密覆盖,别说看不出模样,就连人形都已经无从瞧出,唯有那浸血的衣物勉强靠花纹可以辨别和白飒同出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