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缚春腰>第37章

  秦如眉穿过人群, 飞快往前。

  人群之后,闻宗的人追赶而上,但今日情况特殊, 闻宗不敢将动静弄大,加上人极多,一时半刻竟追不到人。

  高耸的彩门映入眼帘,绣坊二楼栏杆内站着身姿曼妙的女子, 底下围了许多人,纷纷仰着头看那女子手中的绣球, 眼底皆是惊羡。

  秦如眉带着禾谷绕过拥挤的人群,终于力竭,不得已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此时,身边却忽然多了个人。

  那人朝她疾步走来,见她跑得狼狈, 连忙伸手拉她。

  她一时不防,差点撞进那人怀中。

  “秦姑娘,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秦如眉气息不匀, 抬眼,看见魏百川正望着自己,眼里尽是担忧。

  她说不出话, 摇摇头。

  魏百川见她力竭,脸色苍白,又见禾谷也气喘吁吁, 便引着她们往彩门下走, “秦姑娘,跟我去坊里休息一下, 我给你倒杯茶,你脸色太难看了。”

  察觉到她的拒绝,魏百川动作一顿,疑惑看她。

  秦如眉望着他,恳求道,“魏公子,你有没有……见过阿昼?”

  魏百川对上她的视线,猛地一愣。

  女子眼里是完完全全的、纯然的担忧和焦急,不染分毫杂质。

  魏百川沉默过后,竟破天荒地有些羡慕付玉宵,他此生遇见的人多是利益纠葛,如她这般真正待人一心一意的女子,是头一次见。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付玉宵此人不识好歹。

  能得这样的珍宝,是多大的幸事,不把她好好捧在掌心便罢,竟然舍得抛下她,让她在七夕夜晚、这个万人空巷的佳节独自出来找他?

  魏百川心中怒恨,放柔了语气,“我并未见过淮世侯,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派人手帮你寻找。”

  秦如眉感激一笑,“多谢。”

  正说话间,闻宗竟带人追了过来。

  秦如眉脸色一白,魏百川发现了,将她护在身后,对上闻宗道:“敢问阁下是什么人?”

  闻宗皱眉看着秦如眉,正要说什么。

  可下一刻,离绣坊不远处的溪流岸边,拱桥之上,竟爆发出了一阵哄乱,直接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不止闻宗、秦如眉和魏百川,其他人也被吸引注意,纷纷往那个方向看去。

  那哄乱来得极突然,仿佛和乐太平的盛世,遽然被血腥的刀光剑影狠狠划破。

  紧接着,尖叫声、推搡声乱成一团。

  看见四周暴起的刺客,那些正沉溺声色中的年轻男女,纷纷吓破了胆子,惊恐地往相反的方向逃命。

  秦如眉被魏百川拉到绣坊门下,免去被推搡的危险,杜黎闪身而出,护在他们面前。

  禾谷站在最里面,吓得傻了眼,哆嗦着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谁都没料到,好好的日子,竟发生了这种事情!

  闻宗脸色勃然一变,握着刀剑就要前去,想到什么,留下几个暗卫,厉声吩咐,“带秦姑娘回去,若是秦姑娘出了事情,你们拿人头来见!”

  说罢,闻宗再不停留,逆着惊恐逃命的人群,疾步往拱桥那儿奔去。

  几个起落,人影已然掠出很远。

  秦如眉忽然凝住目光。

  在这条街道的对面,隔着一众逃命如潮的人流,她竟对上了一双宁静的眼睛。

  是个女子,穿一身纯白流仙裙。

  她不认得她是谁,只隐约有些熟悉感。

  见她看来,那个女子朝她微微一笑。

  胸口遽然难受起来,仿佛有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心脏,蓦然,秦如眉预感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往拱桥那儿看去。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个人。

  拱桥之下,无数人尖叫着逃窜,宽阔的拱桥上,小贩的摊子被撞翻,跌入河中,溅起水花。精致雕花的灯笼跌破,火苗飞溅而出,点燃了周围纸扎的天灯,霎时间,竟蔓延成一片火海。

  不知从何处闪出无数死士,反手擒刃,朝着拱桥杀去。

  拱桥上站着一道身影。

  在众多狼狈逃窜的人群洪流中,他极为显眼。

  周围漫天的尖叫声、火苗舔舐天灯的灼烧声中,唯独他安安静静,镇定自如,如同烈火中唯一一抔死寂的黄土,不会被任何风波掀起涟漪,又似高大巍峨的山,风雨袭来,自岿然不动。

  看见四周一个个扑上来的死士,他眼底漠然的冷锐弥漫而出,一言不发,足够让人望而却步。

  秦如眉喃喃道,“阿昼……”

  有什么猛烈撕扯心肺。

  画面,急遽掠过脑海。

  也是在这样一个秋日,也是这样一个人。

  孤身站在姻缘树下,被四周凶煞刺杀的暗卫团团围住。

  而她逆着那泱泱杂乱的洪流中,被人护着离开。

  回头朝他所在的方向望去,她神魂俱颤,几乎裂心。

  ——那人朝她望来的那一眼,带着刻骨铭心的冷漠、死寂和痛恨。

  秦如眉脸色煞白,弯腰呕出一口血,再站不住。

  魏百川把她下滑的身体捞住,惊慌失措道:“秦姑娘,秦姑娘!”

  禾谷大惊,手脚无措。

  秦如眉扶着魏百川的手,朝拱桥上看去。

  那道人影已经被团团围住,看不见了。无数死士扑上,倒下,而后有更多的人不要命地扑上,鲜血四溅,拱桥上蜿蜒而下的血迹,进入桥下的溪流中,染红一片。

  衔青带人杀进重围,跃到付玉宵身边,拱桥之下,祁王带人御敌,很快也血染衣袍。

  原本太平繁华的七夕之景,在一盏茶内演变成人间地狱。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逃命的人惊恐万分,绝望的哭声渐起。

  秦如眉抬起头,望着远处景象,低喃道:“太子,是太子干的。”

  今日这场刺杀,是太子谋划。

  要取他的命。

  她死死攥紧手,想要过去,却被魏百川死死拉住。

  “秦姑娘,现在不能过去,”魏百川情绪激动,声音不由得带了怒意,一字一顿,“那里危险,你过去只能去送死!淮世侯武功高强,有人从旁协助,他不会有事。”

  话落,秦如眉安静了。

  一双被水洗过的眼眸轻轻抬起,望向远处横跨溪流的拱桥。

  魏百川说得没错,他确实有自保的能力,面对前仆后继扑上来的死士,沉稳自如,他的脸上溅了血迹,身上黑袍被血浸透,衣摆一滴滴往下滴血,却依旧冷静到可怕。

  如果没记错,他方才是自己一个人走上了拱桥。

  她猜测,应该是刻意松懈对方的戒心。

  太子狡诈,虽然知道他此举可能是诱敌,却仍忍不住错过这个机会,观察到四周没有埋伏,便放人刺杀,争取一次将他毙命。

  不过还是失策了。

  他不仅早有准备,就连祁王都带着人守在附近。

  魏百川道:“秦姑娘,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秦如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她其实想留下。

  她担心他,怕他在这场纷乱中死去。

  一如两年前。

  那时她以为他必死无疑,虽然他后来活了下来,可经历的种种,想想便知那非人的折磨。

  只是,秦如眉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扯出一个笑。

  情感和理智斗争,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还是回去吧,她确实帮不上忙,还可能成为累赘。

  “多谢你,”秦如眉摇头道,“魏公子,有杜黎跟着我,闻宗也拨了人手给我,不用劳烦你,我自己回去。”

  魏百川看着她,蓦然有一丝奇怪的感觉。

  不过他没多想,目光扫视,见她身边的确有很多人,遂点头,“那好。”

  魏百川松了手,郑重对杜黎一礼,道:“劳烦护送秦姑娘回去。”

  这嘱托的语气让杜黎听得不大高兴,皱眉扫了他一眼,“这是我们属下的本分,无需魏公子担心。”

  魏百川脾气好,只笑笑不说话。

  在秦如眉离开前,忽而又叫住她,“秦姑娘等等。”

  见秦如眉转身,魏百川盯着她的眼睛,字字沉稳铿锵,“如果之后有事需要联系我,派人到绣坊递个消息,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赶来。”

  这话却有其他的含意。

  表面上是让她有事找他求助,实际上却是希望她和他多联系。

  毕竟……他们魏家所求之物,只有她和魏家人知道,而她目前失去了记忆,他们无可奈何,盼着她早日恢复记忆的同时,只能多增加与她的接触,争取她的好感。

  秦如眉沉默片刻,颔首,“好。”

  她被杜黎护送着离开了。

  魏百川望着那道身影在乱象中远去,松了口气。

  拱桥之上,祁王带着闻宗杀了进来。

  脚下堆叠的尸体越来越多,似乎是看对付不了他们,潜伏在暗处的人终于悄然消失,不再让人发起进攻。

  他们的压力骤轻。

  此刻,祁王也已浑身浴血,他疾步赶到付玉宵身边,压低声音,却仍旧抑不住话中透出的惊喜。

  “玉宵,我们生擒了太子的人!”

  这本是件好事。

  他们今日明知有伏,却仍旧按着对方心意“走入圈套”,就是为了抓获太子的手下,有人在手,不怕套不出太子的动向。

  只是,话音落下许久,都没听见回应,祁王皱眉,看向付玉宵。

  却见他转了身,遥遥望着远处一个方向,眼底冰冷,兴许还有其他情绪,但旁人看不透,也说不上来。

  祁王愣住,也循着那方向看去。

  待看清那消失的身影,他认出是谁,顷刻间愕然,“秦姑娘……”

  祁王知道这对身边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年的事情,竟和今日有异曲同工之处。

  祁王回神,咳了一声,皱眉道:“秦姑娘怎会在此?方才乱成这样……还好她离开了,没牵扯进来,兴许是知道你有把握,玉宵,你别多心。”

  付玉宵扯出笑,“是么?”

  祁王颔首,“秦姑娘已经失忆,若非对你有把握,怎可能离开?”这段时间,他对这位秦姑娘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她重情重义,是个坚韧的好姑娘。

  即便她没失忆,也不会动辄谋害其他人。

  付玉宵低声笑笑。

  滴血的长剑没入剑鞘,清脆一声碰撞,他将剑扔给衔青。

  转身欲走,一道女声却朝这里奔了过来,“阿昼。”

  祁王看见江听音,眯了眯眸。

  付玉宵转身,看向她。

  江听音脚下踩上粘稠的血液,捂住嘴,勉强抑制翻涌的恶心,轻声道:“阿昼,你没事吧,我在这等了很久,一直没走,担心你出事。”

  她面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可待她对上男人的视线,却莫名心惊起来。

  她看不透男人所想。

  这一刻竟觉得心中发寒。

  江听音鼓起勇气道:“阿昼?”

  付玉宵淡淡道,“她会出来,你也帮了一手?”

  祁王一震,猛地看向她,“听音?”

  江听音面对诘问,心中空白,竟磕绊起来:“什、什么……”

  付玉宵笑了声。

  “只凭杜黎一个人,不可能放倒那么多暗卫。”

  江听音了然过后,惨然笑道:“阿昼,你又怀疑我?”

  付玉宵平静道:“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没有人会一次又一次让步,听音,奚无昼承你帮扶,这么多年自认待你不薄。这次她没出事,我不追究。”

  “但若有下次,”他道,“我不会再顾念往日情分。”

  江听音脸色煞白,看着男人漠然的神情,唇瓣翕动了下,竟再难说出一句话。

  付玉宵转身离开了。

  江听音低下头,掩面抽泣。

  祁王站在旁边,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听音,你何必呢?七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为何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他的底线?”江听音自嘲道,“他的底线是秦如眉吗?只是她吗?”

  “那我算什么呢?”

  祁王沉默着,抬眼看她。

  过了很久,江听音仰起头,看着头顶的夜幕,扬唇笑起来,“老天有眼,我不相信他们会一直顺遂到头。”

  祁王看得竟有些心惊,“听音,你要做什么?不要自掘坟墓……七哥已经对你忍让,他的耐心已经到头了!”

  江听音摇头道:“我不会再对她做什么。”

  她说完,对祁王轻轻一笑,只是那笑意味深长,随即朝来时的路走了下去,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祁王循着江听音离开的方向,转头看去。

  这条不久前还热闹喧嚣、灯火通明的街道,此时已空无一人,除却高楼上的灯笼还在夜风中轻轻打转,混杂着角落里压抑的哭声,竟已无丝毫生气。

  他撇开心中不好的预感,扫了眼脚边的尸体,皱眉道:“带人收拾干净。”

  闻宗应了一声,带人干活。

  祁王则再次抬眼,看向江听音离开的方向。

  她走得很快,此刻已经看不见人影。

  *

  秦如眉回到麟园。

  屋子里,禾谷见她唇边还有隐约血迹,身上衣裳也沾了灰尘,心疼得直皱眉。

  “我去叫颜舒大夫过来,姑娘好好的,怎么吐血了……”禾谷哽咽着道,“还有,姑娘身上也脏了,我去让人备热水给姑娘沐浴,等会儿换身衣裳。”

  禾谷说完,匆匆就要出去,却被秦如眉叫住。

  “等一下。”

  禾谷擦掉眼泪,转身道:“怎么了姑娘?”

  却见秦如眉坐在桌边,垂眼看着空荡荡的桌面。

  她轻声道:“槐花饭呢?”

  她记得出门前,那个食盒就放在这桌上。

  禾谷也愣住,叫来婢女询问,“姑娘,那几个小丫头看槐花饭凉了,就自作主张先拿去厨房了,方才看您回来,已经叫人放进笼屉里热着,一会儿侯爷回来就能……”

  “不用热了。”

  禾谷一怔,“姑娘,这凉饭不好吃的,吃了也会腹痛……”

  秦如眉已然弯眸,轻声笑起来,“我的意思是,倒了吧。”

  女子的声音轻淡若云,柔和的,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散去。

  禾谷陡然僵住。

  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禾谷对上秦如眉的瞳孔,也在此时,终于望见她眼底如出一辙的清明。

  禾谷踉跄一下,竟失态地向后跌坐在地。

  “姑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