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缚春腰>第30章

  男人不语, 负手在后,神色淡淡。

  江听音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望他,只觉得如今的男人, 竟已锋芒外现至此,无需如何动作,只看着她,周身矜贵让人不敢逼视。

  从前皇姑母便嘱咐她, 一定要博得他的好感,这样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 她都会安全无虞,甚至得登尊位。

  当时她尚小,对此将信将疑,但这么多年来,亲眼见过他经历无数波折却终能重新站起,甚至一次比一次更加强大后, 她已经坚信这个事实。

  江听音痴痴望着那道身影,朝他走去。

  夜里虽有灯火照明, 草地却暗, 她裙摆长,不小心被草间一块石头绊到,踉跄一下, 差些跌到地上。

  衔青一愣,看了付玉宵一眼,飞快过去扶她。

  “江姑娘。”

  江听音见居然是他来搀扶, 欢喜减退不少, 推开他的手,看向付玉宵。

  他仍旧波澜不惊地看她。

  “阿昼, ”江听音感觉他似变了很多,心中紧痛夹杂委屈,“你变了。”

  现在他对她已如此寡情了吗?就连看她跌倒,他也无动于衷。

  付玉宵只道,“怎么在风里站这么久。”

  男人的嗓音平静低沉。

  江听音扯出一个笑,说服自己,努力安心——看,他还是关心她的,他没有完全被那个女人蛊惑。

  “我有话想问你。”江听音道,“你还打算报复秦如眉吗?”

  说出这个名字,她的呼吸不自知地紧绷起来。

  实在是她太害怕了,这阵子他异常的反应、对她冷淡不少的态度、还有从魏百川手中带回秦如眉后滔天的怒气,都让她不安。

  她是女人,知道这并不只是单纯不愿意让仇人落到对方手里而已,也可能是……在乎。

  他这样在乎秦如眉。这叫她怎么冷静。

  她在麟园住了这么久,知道他日日会在夜里去见秦如眉,甚至那个女人还不知道此事。

  她却只能借着和他商议政事,和一些形形色色的男人待在一块,才能勉强每日见他一面。

  付玉宵只道,“这是我的事情。”

  江听音心中紧揪,摇头道:“难道你骗我?”

  “阿昼,你当初不是恨极了她吗?”

  “我当初确实恨她。”

  江听音立刻问:“那现在呢?现在你也和当初一样吗?”

  付玉宵微微眯了眸,并未说话。

  衔青感觉不对,委婉提醒道:“江姑娘,您今晚有些过激了。”

  江听音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

  她低声道,“曾经我就知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将来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我虽不高兴,却也接受了,因为自古以来都这样。可现在这种情况让我更害怕——你甚至只喜欢她一个。阿昼,难道你对那个女人心软了吗?你再次喜欢上她了吗?难道你忘记她从前是怎么对你的吗?”

  “她曾归附过太子,阿昼,你向来理智,为何会对仇人手下留情,放任自己弥足深陷?这终会害死你。”

  付玉宵嗯了声,“说完了吗?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

  说罢,似乎不欲多待,转身离开。

  江听音难以置信,急急追了两步,拉住他的衣袖,“阿昼。”

  付玉宵停住步伐。

  漆金衣摆在宽阔的草地上轻轻摆动,江听音望着他,心中悲苦,眼泪滚落下来,“她受了委屈,你就一直陪着她,那我呢?我这两日受伤,你只过问了一句,却一次都没来看我。”

  付玉宵抬眼看她,“你为何受伤,自己心里清楚。”

  江听音对上他的视线,那其中淡漠的了然,竟让她心中一震,须臾,背后生寒。

  怎么可能,他都知道了吗?

  她登时慌了,“你怀疑是我把秦如眉的行踪透露给怜贵妃?”

  付玉宵没说话,她惨笑起来,一字一顿道,“我怎会做这种事情……阿昼,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付玉宵盯了她片刻,却没说什么。

  许久,淡淡留下一句。

  “没有最好。”

  男人说完,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衔青也跟随着一同离开。

  偌大的园子,江听音孤身一人站在草地上。方才手上如风般划过抽离的绫罗衣摆,那微凉的温度,仿佛抓住了一捧流水,想要握紧,却是徒劳。

  她失魂落魄地站了很久,终于脚下一软,跪到地上。

  隐没在角落里的丫鬟云娥急忙赶来,搀扶起她,“小姐……”

  江听音一动不动,注视着虚空,喃喃道,“云娥,他变了。”

  云娥面露不忍,却不知说什么。

  江听音的手攥紧野草,涩声道,“她不过一个低贱的贫家女,至多便是曾救了他一命,他为何如此待她……她甚至背叛过他,替太子做事!可他如今却将她留在身边,甚至不惜赌上性命。”

  云娥安慰道,“小姐,无论如何,侯爷没有对您说一句重话,即便是您把消息给……”

  对上江听音的目光,云娥瑟缩了下,讷讷低头,不敢再说。

  江听音冷冷一笑,“是她自己要跑出付家,怪得了谁?兆州遍布太子和怜贵妃的眼线,就算我不把消息透露给怜贵妃,他们照样也会知道秦如眉的下落,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至于之后,有那么多人去救她,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她真搞不懂,一个毫无地位的贫家女,为何能受到这么多人的喜欢?

  还有阿昼。

  想到这个名字,江听音心中一疼,不甘与委屈翻涌而上。

  云娥把江听音搀扶起来,小声道,“小姐,我们在兆州待了很久了,真的不回宫吗?您日日跟在侯爷身边,与那么多人周旋,实在辛劳。”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辛劳,”江听音道,“只有他心疼,他心中才会有我的位置。”

  “昨日皇后娘娘派人传来消息,”云娥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最近皇上病体欠安,却只允怜贵妃一人侍疾,宫中流言蜚语甚盛。太子的人又加紧寻找麒麟印玺,目前已经杀了不少人了。兆州人命案子愈多,百姓惶惶,大家都不安。”

  “这里太危险了,小姐,您日后是要登上那尊贵之位的人,不能受到半点伤害。”

  江听音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忽而低声问道,“你觉得太子和他,谁会是这场夺位之争的胜者?”

  云娥愣道:“小姐,不还有祁王吗?”

  “你懂什么,”江听音轻笑,“祁王没有夺位之心,不过是助他罢了。表面太子和祁王分庭抗礼,各划一地对峙,实际上是太子和他。”

  云娥纳闷道:“坊间素来传祁王明智,他却舍得把帝位拱手让人?”

  “就是因为他明智,才会只一心一意辅助阿昼。”

  “为何啊小姐?不是说祁王明智吗?”

  江听音注视着不远处一盏盏在黑夜里闪烁着昏黄灯火的石灯,微笑,“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无人能与阿昼抗衡,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从很多年前起,便有不少人明白这个道理。皇姑母也看穿了这一点,不然不会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得到阿昼的好感,让他喜欢上她。

  如今他虽然还未得胜,可事实却是,这一路走来,他非但没有被杀死,反而一日比一日强大。

  终有一日,他会回来,夺下那个位置,而她江宛才配得上他。

  她才会是他正妻,未来的中宫皇后。

  云娥抿着笑容道,“小姐,太子最近派人来的次数多了些,也似有意向您示好。反正,无论最后是谁登上那个位置……小姐都会是皇后。”

  江听音却皱眉,“是这样不错,但我更心属阿昼。”

  至少他身边除了一个秦如眉,没有其他女人,若是奚承光……

  听说他如今已有六七房妾室,甚至已有一女。

  如此滥情,怎比得上他。

  回想那日奚承光落在她身上觊觎的目光,她便觉得反胃。

  云娥道:“入秋了,夜里凉,奴婢搀小姐回房休息吧。”

  江听音点头,又朝方才付玉宵离开的方向投去一眼,“阿昼没去她那里吧?”

  云娥摇头道,“侯爷最近忙碌,方才奴婢瞧着应当往书房方向去了,再者,下午侯爷一直在秦姑娘……”

  接下去的话不敢说出口,云娥胆怯地望了望江听音,闭上嘴。

  江听音几乎切齿,眼泛寒芒,“怜贵妃居然没杀了她,只给她喂了失忆的药……”

  云娥道,“听说当时太子赶到了。”

  “又是奚承光。”江听音闭上眼睛,“秦如眉这个女人是不是狐狸精转世,怎么这么多人喜欢她?”

  云娥惊喜道,“小姐,说不准秦姑娘失忆对您是好事,这样她便构不成威胁了。”

  “不,”

  江听音道,“她失忆,若阿昼还恨她便罢,若阿昼动摇……这不就是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云娥焦急道,“那怎么办啊。”

  “秦如眉怎么有资格把一切都忘了?”

  江听音冷笑,“这根本不是惩罚,只有记得一切的人才会痛苦,而忘记的人根本不会!”

  平复怒意,江听音凉了眸光,“我不会让她一直失忆下去。既然是怜贵妃动的手,太子那边的人……那药应该是邬宁制的,过两日我就去找奚承光。”

  “不行不行,小姐, ”云娥吓了一跳,“如果侯爷知道会生气的。”

  江听音勾唇,笑中一丝苦涩,“我倒希望他生气。”

  那样才说明他在意她,心里有她。

  云娥似懂非懂点头,“夜深了,小姐我们回去吧。”

  *

  付玉宵确实没有回秦如眉的屋子。

  自从秦如眉住进麟园后,他便将书房改了地方。因他平日若与她离得太近,总是控制不住分神。

  那件屋子偌大,卧室和书房却只隔着一扇屏风而已。

  他和她共待一处时,被扰乱到什么地步呢?

  她一个动作,一句低喃,甚至安静时一个呼吸,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注意力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原本清晰的思绪便乱了。

  怎会这样。

  彼时他意识到此时,心中愠怒,起身过去,拉过她质问。她却只蹙眉看着他——“我就喝了口茶……不能喝吗?”

  那时他看着她不解的模样,哑口无言。

  不能和她待在一起。

  不然他什么都做不了。

  衔青看着停下脚步、久望某个方向的男人,沉默片刻,低声道,“侯爷,要不要再去看看秦姑娘?”

  付玉宵一僵,反应过来,脸色陡沉,“谁要去看她。”

  语罢,冷冷转身离开。

  衔青哽了哽,只得缄默,飞快跟了上去。

  *

  此时才过三更,夜幕低垂,屋中却点起了碗口大的烛。

  烛火幽幽,照亮拦在门口的高挑女护卫。

  杜黎道,“不行,侯爷吩咐过,天亮前不许出去。”

  禾谷哀求道,“杜黎姐姐,姑娘她又梦魇了……能不能劳烦你通传一声,让侯爷过来。”

  “不行,”杜黎冷冷横她一眼,“侯爷规矩在这里,我只按规矩办事。”

  禾谷咬牙,“侯爷心疼姑娘,若知道此事,也必定会通融的。”

  身后跟着的两个婢女也附和应声。

  杜黎神情冷漠,移开视线,听而不闻。

  禾谷蓄了一汪泪,急得只能擦眼泪,转身回去。

  “去打些水来,要温的。”禾谷吩咐婢女,两个婢女当即应下,匆匆去了。

  禾谷快步走回床边。

  床上女子侧躺着,身体蜷缩,额头布满汗珠,纤细的手紧攥被角,深陷掌心。

  她在哭,无助痛苦的声音。

  “走,快走……”

  禾谷看得心疼,小心翼翼试着把她紧攥着的手打开,可根本做不到,女子握得太紧,五指几乎刺破掌心。

  “姑娘,别抓了,出血了!”禾谷急哭了。

  秦如眉却没有反应,紧闭着的眼尾沁出泪水。她在哽咽,语序颠倒。

  “走……”

  “你会死的。”

  “别来……”

  婢女打水回来,禾谷擦着眼泪,挤了帕子给她擦汗。

  终于,这一夜带着血和泪熬到头。

  天明的时候,禾谷爬起来跑到门边,恨恨推开杜黎,在杜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飞奔出去,寻找付玉宵。

  途中遇见麟园的管家,管家听了她的话,只摇头道:“侯爷刚走。”

  禾谷心中绝望,立刻追出去。

  好在终于在偌大的麟园门口看见了付玉宵的马车。

  彼时,男人高大身影正立在马车边,矜贵不可方物。

  那站在他身边,一颦一笑温和柔婉的,不正是江听音么?

  禾谷暗中皱眉,想也不想,奔到付玉宵身边,“侯爷!”

  “我已让人联系皇姑母,一定能找到青娘……”江听音转头看见禾谷,话音骤顿,笑容逐渐消失。

  付玉宵看向禾谷,眉眼顿冷,“秦如眉怎么了。”

  禾谷急切道,“姑娘做了一夜的噩梦,求侯爷去看看。”

  江听音身后的云娥眼睛一瞪,劈头盖脸道,“做个噩梦罢了,有什么干系。侯爷事务繁多,这番时间紧迫正要出门,哪有时间去看你们姑娘?”

  付玉宵视线淡淡碾过她,云娥陡然僵住,畏惧地闭上嘴,缩了回去。

  江听音预感不好,阻拦道:“阿昼,你今日……”

  话还未说完,付玉宵已迈步回去,身影迅疾,只留下一句。

  “和铭川他们说,今日商议推迟些。”

  禾谷面露欢喜,也飞快跟了进去。

  江听音浑身僵硬,站在马车边,面上一动不动,却几乎咬碎牙关。

  穿过层层院落,途中,衔青低声问道,“秦姑娘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会做噩梦。”

  禾谷摇头,“我也不知,但大抵和侯爷有关。”

  衔青追问道:“秦姑娘可有说什么?”

  禾谷努力回想着,“姑娘好像说了什么,不要去之类的话。”

  衔青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震然。

  人在梦中呓语之言皆真,即便忘记过往,可一些深入骨髓的记忆也会在无意识中透露而出。这话的意思……难道秦姑娘当初并非想害侯爷?

  禾谷察觉他异常,不由疑惑地看他,“怎么了吗?这话有什么不妥?”

  衔青忙摇头,“没什么。”

  付玉宵走进屋子前,扫了杜黎一眼,杜黎背后发凉,咬牙扑通跪下,一声不吭。

  秦如眉已经醒了,她未挽发,靠坐在床头,绸缎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前,蜷长的睫半垂着,澈然的瞳孔没有聚焦。

  见她还在,付玉宵脚步方缓。

  只不过看见她面上神情,他眉心登时皱起,问旁边的婢女,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身上,“怎么回事。”

  两个婢女畏畏缩缩道,“侯爷……姑娘刚刚醒了,却一动不动,奴婢们叫她也没反应。”

  是没反应。

  他都已经出声,她却还没发现他。

  禾谷识眼色,对两个婢女挥了挥手,带着她们一起出了屋子。衔青也退了出去。

  付玉宵走到床边,冷淡的嗓音,“醒了?”

  她还是没反应,失魂落魄。

  付玉宵不禁沉了声音,“秦如眉。”

  她这才瑟缩了下,慢慢抬起素白的小脸。

  视线里多了他。

  她睁大眼,似有些不敢置信,看他片刻,确认真的是他,下一刻,欢喜地爬起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因她站在床上,而他站在地上,她刚好比他高一些,正正好扑进他怀里。

  她像是很害怕,手臂用力环绕住他。

  带着温度的温香软玉,急切地,宛如归巢的鸟儿,充盈满怀。

  付玉宵原本到嘴边讽刺的话就这样停住。

  秦如眉抱着他,先是惊喜,后是委屈,很快哽咽了起来,“我以为你死了……我好伤心。”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原来她的噩梦,是他的死亡?

  “你怎么不抱我,你抱抱我,抱抱我。”她有些不安,蹙眉催促。

  付玉宵淡淡道,“你要我死,却还要我抱你?”

  她想也不想便道,“我不要你死!”

  原以为,这句话会融化态度冷硬的男人,可话音落下许久,付玉宵无波无澜,半点反应都没有。

  秦如眉心觉纳闷,从他身上下来,退后站到被褥里,手捧住他的脸,仔细地看他。

  付玉宵不透情绪的眼,注视着她,问道:“为什么?”

  “你若死了,我就没有夫君了。”她嘀嘀咕咕,“就没有人给我洗衣做饭。”

  “……”

  付玉宵冷笑,“原来我就是给你洗衣做饭的?”

  “不是,”见他恼了,秦如眉急忙解释,却因着急磕绊起来,“你还可以,还可以……”

  还可以什么?

  怎么办,她想不出来了。

  付玉宵见她踯躅,嗤笑一声,用力扯开她的手。

  “别走……”秦如眉急了,连忙抱住他,像只黏人的猫儿,手脚并用,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她憋了很久,埋首在他胸前,瓮声瓮气憋出一句,“你还可以陪我睡觉。”

  付玉宵眉梢一挑,却冷淡道:

  “其他男人也可以陪你睡觉。”

  她有些茫然,抬头看他,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心中竟不受控制地多跳了一拍。

  喃喃道:“我不要别的男人陪我睡觉,我只和你一起睡觉。”

  懵懂纯净的稚儿,并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得很理所当然,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睡觉么,就是两个人并排躺一块,一起盖被子,就是一起睡觉了。

  也不懂这话,是无形的邀约。

  付玉宵眼底暗色浓了些,“只和我一起睡觉?”

  她亮着眼,点头如捣蒜。

  “你、你不生气了吧。”她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声道。

  “我考虑一下。”

  “……”

  秦如眉不由懊恼,失落地垂下眼,片刻,她松开他的脖颈,赤足站到地上,转身回去,“可我只能做这么多,你如果还是生气,那我也没……”

  话还没说完,她吓得低呼一声,竟被扯了回去。

  手被男人握在掌中,打开,付玉宵抬眼盯着她,眼中极寒,“怎么回事。”

  她看着自己手上的血痕,难为情地抿唇,羽睫不自在地眨了眨,看向天边,嘀咕。

  “小猫抓的。”

  付玉宵怒极反笑,一字一顿道:“秦如眉。”

  她当他傻子?

  “好吧,我自己抓的。”她害怕了,悄悄看他一眼,“还有,我不叫秦如眉,你为什么总是叫错我的名字。”

  他没理她,“衔青。”

  站在门外的衔青立刻送了药膏进来。

  秦如眉赤足跪坐在床,手被男人握在手里。他神色冷漠,皱着眉,动作却轻柔。

  她看看他的动作,又抬眼看他。

  最后,她看得入了神,歪着头,自下而上看着他,剔透的眼睁大,打量他的每一寸眉眼。

  他嗤笑,“好看吗?”

  她不好意思,微红了脸,坐回去,小声说:“好看。”

  比她自己还好看呢。

  见他没有说话,她再次抬眼,无声观察他。

  须臾,她仿佛下定什么决心,抿着小小的笑,壮着胆子探身过去,环绕住他的脖颈,闭上眼睛,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

  这个动作,仿若亲密依赖的小兽,心思再简单纯净不过——满溢的喜欢,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便用最直白的动作表达。

  柔软温暖蹭着自己。付玉宵的身体僵住,竟无法再动一寸。

  良久,他粗噶着声音道:“做什么。”

  她笑盈盈地揽住他,顺势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嘀咕,“夫君,你对我真好。”

  付玉宵一声不吭。

  “你会一直对我好吗?”她天真地问。

  他沉默许久,淡淡道:“你不是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她轻声道。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坐回去,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很忙,很多事情要处理?是不是有人为难你?没关系,我帮你打坏人,你是我的夫君,这辈子我只对你好。”

  他虽然让人对她三缄其口,闭口不谈他的政事,可她却能感觉得到。

  她是失去记忆,可最基本的感觉还在。

  他很累的。

  他休息时间不多,还要拉着她……时间便更少了。

  秦如眉脸颊滚烫,一双鹿儿一般的眼睛却满含莹亮,希冀地看着他。

  付玉宵嗤笑,“路都走不稳,就想飞。”

  她被打击到,黯然垂眼。

  见他阖上药盖,准备要走,她不由着急,直起身体道,“你要去哪里?”

  付玉宵淡淡扔了一句,“打坏人。”

  怎么用她方才说的话。

  他嘲笑她。

  她难为情地红了脸,却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走,“夫君,你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付玉宵沉默,须臾道,“松手。”

  她为难地蹙眉,却不想照做。

  他垂眼看她,“怎么,你不让我走,是要我留下来陪你睡觉?”

  她一愣,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意味深长的视线,脑中登时浮现出那些羞人的画面,忙着急地松了手,脸颊更烫了,“不、不是。”

  “夫君……”她不自在地躲避他的视线,看向别处,小声道,“我帮你对付那些人。”

  她担心他。

  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不需要。”

  他说着,指腹摩挲过她小巧的下颌,嗓音低沉,“你只要做好一件事。”

  什么事情?她不解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在家里等我。”

  她一愣,看懂他眼里的神色,立即脸颊滚烫,推开他,轻呸一声,“臭流氓。”

  “晚上等我回来,嗯?”他道。

  她忿忿的一句不要才出口,望见他微眯的眼眸,马上改口,乖巧道,“可是我在家里没有事情做。”

  麟园虽大,可比不上外面有趣。

  她还是想出门。

  付玉宵大掌轻抚她后脑的发,“你不是想要槐花?我让人移几棵槐树回来给你。”

  来不及追问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只听见槐花二字,她眼眸莹亮:“真的吗?我可以亲手种吗?”

  “随你。”

  她好奇道:“夫君,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要槐花?”

  他不语。

  好像……依稀从前是她说过,而他记在心上了。

  她满心欢喜,探身,自下而上亲了亲他,“夫君,你真好。”

  付玉宵放在她后腰的手一顿,感受着那不堪一握的柔软,抑制心中绮念,扯开她,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出了门,杜黎还跪在外面。

  衔青看了杜黎一眼,低声提醒,“侯爷。”

  付玉宵这才注意到旁边跪着的杜黎,冷冷扔下一句,“自去领罚。往后她的消息直接通知我,再有下次,问罪的就不只是你。”

  杜黎咬牙,额头磕碰地上,“是。”

  付玉宵走过半月拱门,想起什么,侧头道:“弄两棵槐树回来。”

  跟在后面的衔青愕然,“侯爷,兆州不兴种植槐树。”

  他想也不想,“那就去其他地方找。”

  衔青一愣,立即颔首。

  却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慢慢皱起眉。

  槐树,槐花……秦姑娘怎会记得这个?

  心头不安的预感腾起,越来越浓烈。

  走出麟园大门时,衔青抬头,看见头顶一轮圆日逐渐隐藏于云层之后。

  谁也说不准秦姑娘什么时候恢复记忆。

  颜舒穷尽毕生所学,治疗秦姑娘固然是好,可若秦姑娘当真想起了一切,届时,该怎么办?

  横亘在侯爷和秦姑娘之间的,并不只有那道天堑。

  不仅仅是恨而已。

  *

  付玉宵回麟园时已是夜晚。

  星垂夜空,他似是一心赶回,衣摆飞卷间,携着街道的香火气。

  再过节日便是七夕,街上一片通明,灯明如昼。

  他想,也许可以带她出去看看。

  在起战事之前,带她一起出去走走。

  解下披风,换了件常服,付玉宵直接问,“她人在哪里。”

  无需指名道姓,门外的婢女已知道问的是谁,低声道:“侯爷,姑娘在园子里。”

  听出婢女话中不对,他动作一顿,皱眉。

  “她怎么了。”

  婢女紧皱着眉,似也为难,“姑娘状态不对,奴婢不知怎么说。”

  付玉宵直接出了门。

  走到空旷的园子时,他看见远处两道身影,站在旁边的是禾谷,跪坐在地的则是她,在她们面前,两株郁郁葱葱的槐树在夜风中摇曳。

  他走过去,走到她身后不远处时,停下脚步,微微眯眸。

  她跪坐在地,没穿鞋袜,白皙玲珑的足底沾满了泥巴,衣裙上也遍布泥痕,甚至连发丝都是凌乱的,此刻专心低着头,手里不知在摆弄什么。

  玩成这样?

  禾谷看见他,忙过来见礼,“侯爷。”

  他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禾谷踯躅道:“姑娘说要自己种。”

  付玉宵没再说话,走到秦如眉身后。

  不远处石灯的光晕投射在她纤秀的身子上,让她看起来有几分误落凡尘的出离感,这种感觉让他心头不安,仿佛她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付玉宵徐徐沉下脸色。

  衔青在后面咳了一声,秦如眉终于回过神,注意到旁边有人,慢慢仰起头看他。

  也到这时候,付玉宵才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竟是一抔泥土。

  泥土上面有一株槐花。

  只不过,那一株槐花已经破败。

  他愈发看得皱眉,“在做什么。”

  “槐花……”她轻声道,“阿昼,槐花。”

  一时间,她竟只是喃喃着重复这一句,仿佛被魇着了一般。

  付玉宵预感不对,眉宇深皱,握着她的手腕,逼她站起来,注视着自己,“要槐花,树上多的是,执着一株烂掉的做什么。”

  他嗓音低沉,字字清晰,呼吸却急促了些。

  鹰隼般锋芒内敛的眼,紧紧盯着她。

  那似乎是一种对未知事物不确定的、脱离掌控的敏锐感。

  秦如眉怔住了。

  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她懵懂转头,看着地上那一株跌进泥土的槐花。

  槐花没了。

  她看回他,唇瓣轻轻翕动了下,说不出话来。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丢掉所有尊严,像个稚儿一般,失声大哭起来。

  “它死了。”

  “阿昼……槐花死了。”

  付玉宵盯着她,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望着她的眼里竟是惊怒和沉痛。

  不远处的衔青如被雷劈,看着秦如眉,脸色渐渐白了。

  禾谷也惊呆了,面对付玉宵看过来的视线,忙解释道:“侯爷,姑娘今日一直没出什么问题,和植栽师傅一道栽好了槐树,是到傍晚……”

  “直到傍晚天色暗了,姑娘看见树上跌落的槐花枝,忽然改了神情,坐在地上,竟一个时辰都没说过一句话。 ”

  怀中纤细娇小的身体依旧在哭,隐隐轻颤着,几乎力竭。

  付玉宵把人敲晕了,拦腰抱起。

  他神色冷漠,扔下一句,“叫颜舒过来。”

  衔青立即应声,飞快去了,禾谷忙跟上付玉宵。

  屋内烛火摇曳。

  颜舒收回诊脉的手,从床边站起,看向不远处坐在桌边的男人,微低着头,是个恭敬的姿态。

  “侯爷,姑娘身体无碍。”

  禾谷愣住,忍不住道:“可姑娘傍晚的时候反应奇怪,怎会……”

  颜舒也有些纳闷,按理说不该情绪波动这么大,“兴许是秦姑娘这两日服的药起了作用,毒性在减退,也……”

  她顿了顿道,“也在逐渐恢复记忆。”

  禾谷一惊,须臾,看向始终沉默的男人,埋下头,不敢说话。

  她是知道姑娘和侯爷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的。

  若姑娘全想了起来……

  付玉宵却很平静,“嗯,知道了。”

  屋中只剩偶尔烛芯轻轻爆裂的动静,有些窒息的宁寂中,颜舒看了付玉宵一眼,低声道:“颜舒退下了。”

  禾谷对上颜舒示意,明白过来,忙也告退。

  屋中剩下床榻上泪痕尤在的女子,和沉默着坐在另一边的男人。

  付玉宵盯着床上的纤细身影。

  须臾,他起身,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

  走到床边,付玉宵俯瞰着昏迷不醒的女子。

  粗粝的大掌,慢慢抚上她的脸。

  他眼神渐沉。

  原以为他已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秦如眉,或是秦双翎……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