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将雏记>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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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抱着鹧应鸟,伤心地在宫苑中徘徊。他反复抚摸着鸟儿余温犹在的小小躯体,把脸埋进它柔软的羽毛间,泪水涟涟地呜咽道:“都怪我!明知道你不喜欢他,却还硬逼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择定了一处树荫之下,拾起枯枝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想要教这只可怜的鸟儿入土为安。刚刚把鸟儿抱进坑里,却见那颗耷拉着的小脑袋猛地一缩,忽然扑棱两下翅膀,踉踉跄跄地跳出了坑来。

  一鸣目瞪口呆地望着它抖擞羽毛,神气活现地左右走了几步,翘了翘尾羽,冲他“唧唧”鸣叫了两声。

  “你没有死!”一鸣喜出望外,一把将它紧紧揽进怀中。鹧应被他搂得透不过气,扑腾着翅膀徒劳地挣扎两下,好容易挣脱出来,一振翅跃上了高处枝头,冲他婉转鸣啼。

  一鸣站起来身来,仰头笑吟吟地望着。莺语婉转,花香沁人,映着一片碧蓝天空,真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想起李长辔,万里晴空骤然豁开一道缺口。尤其想起他最后那副若无其事的笑容,更教一鸣心底发寒。他不愿再回骊云殿去,却仍然记挂着自己的承诺,不想轻易给芄兰夫人增添风险。只是宫闱之大,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李长辔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又几日,太子“病愈”,书房终于开课,而李闵容却又染恙而请休。今日授业的夫子姓许,年纪尚轻而华发早生,翰林生涯清贫而学生跋扈难以管束,又常带愁苦之色,教诸皇子吟诵《黍离》一章,触景生情,长吁短叹,哽咽难续一词,把学生们逗得直发笑。

  诸皇子们对这呆头呆脑的许夫子向来轻视,交头接耳,嬉笑打闹,书房纪律十分松弛。李长辔只是视而不见,凝神静气誊抄一篇道德经。

  这一篇文字平正秀丽,神气不散,他自觉非常满意。然而临近篇尾,天外坠下一只砚台,墨汁泼溅,将他多日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李长辔勃然大怒,抬起头来,正看到太子还保持着丢出砚台的手势,冲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见他怒目而视,装模作样地笑道:“对不起了七弟!手一滑,不知怎的就朝你那个方向丢过去了。”

  太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加之酒色无度,一张脸上尽是疙疙瘩瘩的红面疱。衬着他那矫揉造作的笑容,李长辔一见便心生厌恶,冷冷道:“太子若是病还没好全,便别勉强自己来听课,若是延误了病情一命呜呼,可就划不来了!”

  太子眉峰一耸,身旁几个同党早已吆三喝四的咒骂起来。许夫子在案上啪啪作响地摔着教鞭喝令安静,却起不了丝毫作用。太子同党中年岁最小的十三皇子跃出案前,一把抓起李长辔案上的绢书,大笑道:“看看七哥写得这是什么?好寒碜的字!”故意将那绢书抓揉得脏污不堪,俯身朝他笑道:“听说你想出头想疯了,一天要往父皇、皇祖母那儿跑两趟,回回都吃闭门羹,还是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倒不嫌丢人现眼?”

  李长辔抬眼望着他道:“十三弟,我们做儿女的,总是要将长辈的安康时刻挂在心上,每日请安本就是分内之事,怎么在你口中反倒如此不堪起来。”扫一眼太子,微笑道:“这也罢了,幸好十三弟还不曾做出什么失德忤逆之举,惹长辈们气坏了身体,还不算太不孝。”

  太子闻言大怒,身侧的五皇子嗤笑道:“说的真好听!七弟,你那个惯会做小本生意的娘亲在偏殿里寂寞难耐,怎么没见你往她那儿跑得这么殷勤?”

  李长辔收敛笑容,冷冷道:“我只有常皇后一个母亲,却不知五哥有几个娘?”

  五皇子面上一臊,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宫禁之中,嫡庶等级森严,唯有嫡母常皇后才是诸皇子名正言顺的“母亲”,例如五皇子的生母虽是等第颇高的二品婕妤,在外头他却只能以“阿姨”称之,如今言语失当,被李长辔反将一军,惹得满堂闷笑声四起。

  李长辔正自快意,却听许夫子重重咳嗽一声,高声道:“七皇子,你面色不好,恐怕是身体不适?索性回殿中休养去吧,走,走!”

  李长辔一怔,忍下怒气,站起身来朝夫子行了一礼,拂袖走了。走出好远,仍旧听到身后传来太子及同党的嗤笑声。

  他屏退侍卫,一个人在宫苑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愈想愈是不甘,只盼望能早日成人加冠,出镇封地,做个政令由己的一方之主,将那帮可厌之徒全都抛之脑后。可是又想到若让太子登临大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仍旧是他的臣僚,岂不照样要对他俯首帖耳忍气吞声?

  他在河道旁坐下,凝视着平静无波的河面默默不语。不知坐了多久,却听远处熟悉的粗哑声线响起:“方才还在说七弟去了哪里,原来正躲在河边哭鼻子呢!”

  哄然大笑声响起。李长辔站起身来,正看见太子一党嬉笑着从远处走了过来。显然自李长辔走后,这群人也扯了个谎紧随其后,一路追了出来。

  李长辔心生厌恶,淡淡道:“太子殿下有何见教?”

  “见教……?是的,我自然有许多规矩要好好‘教教’你,却不知——你肯‘受教’吗?”

  太子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在掌中轻抛着,一边慢慢走上前来。其他皇子也笑嘻嘻地从两侧走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将他围堵在身后逼仄的河岸上。

  皇子们的侍从都被屏退了,显然,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都会被这群年少任性的皇子们掩瞒下去。

  李长辔心内涌上不祥的预感。但见太子耸起鼻翼,阴恻恻地说:“李长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李闵容在背地里议论我些什么。你昏了脑子才会跑去巴结那个混血杂种,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谁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

  话音未落,他手中石子便径直往李长辔头脸上砸去。李长辔侧脸避开,却被一哄而上的皇子们七手八脚地摁倒在地,便是一通挥拳相向。李长辔恼怒异常,自然奋力反击。然而寡不敌众,非但面上被太子狠狠扇了两个耳光,眼棱更不知被谁砸破,淌出鲜血来。少年们年轻气盛,无人管束,又有太子摇旗呐喊,更是肆无忌惮,下手越发没轻没重。

  却听五皇子一声惨呼:“丹亭,你揍我做什么?”

  太子正自莫名其妙道:“我?我哪里——啊!”他忽觉后脑一阵剧痛,一颗石子沿着他的衣襟簌簌坠落下来,他捂住脑袋惊得一跳,四下张望道:“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被他这么一喝,皇子们都愕然怔忪,停下了动作。河畔清寂无人,只有鸟雀在茂密的树枝间扑棱着翅膀,高声啼叫着。

  五皇子忽觉后怕,瞥了地上满面血污的李长辔,对太子道:“丹亭,差不多就行了。这小子吃了这顿暗亏,想必再不敢对你不恭不敬了。”

  太子余怒未消,咬着嘴唇道:“就这么便宜了这小子不成!”

  五皇子压低声音道:“若是闹得太大,又传到老人家那儿去……”

  太子撇着嘴,眼看着慢慢爬起来的李长辔,又心生歹意,狞笑着说:“我还得教他再长长记性,知道谁才是老大!”

  说罢,径直排出众人,走到李长辔跟前,一面扯下裤带一面大笑道:“老五老六,快过来帮我摁着这小子!”竟是打算在他面上撒一泡尿才肯罢休。

  几个年长些的皇子已有了几分廉耻之心,见太子如此作态均感到不妥,然而他们一向以太子马首是瞻,一时之间也不好违拗。正自踌躇,却听一阵猝不及防的大笑——笑得嘹亮爽朗、真心实意,却是李长辔发出的。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李长辔,不由疑心他是不是被砸坏了脑袋,神智出了差池。只见李长辔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声,扶着双膝慢慢站起,笑道:“我今时今日总算知道为什么了。”

  太子瞪着他:“什么为什么?”

  李长辔微微笑道:“太子殿下,你既然是毋庸置疑的东宫之主,又何必总和我这个吃闲饭坐冷板凳的庶子过不去?”他眯起眼睛,“除非 ……东宫这个位子,你李丹亭自己坐得心虚,是不是?”

  太子勃然色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李长辔冷冷道:“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在场的各位兄弟也清楚——东宫太子这个位子,原本是轮不到你的。”

  此言一出,岂止太子,就连诸位皇子都是神色大变。十三皇子尖声喝道:“李长辔,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李长辔一面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一面道:“十三弟年岁还小,怕是没有听说?老五,这里你年岁最长,我倒要请教,当年常皇后嫁给父皇三年未得相见,为何有一日便突然宣称有孕,七个月便诞下了太子殿下?”

  五皇子猛地一震,脸上露出了极恐怖的神色,慌忙辩白道:“我——我什么都没有听说——”

  李长辔道:“我可一点也没有提起什么风言风语,五哥何必不打自招?”

  太子脸色发青,转身死死盯着自己一伙人。但见除了最小的十三皇子目瞪口呆之外,其余个个俱是仓皇失措,一脸讳莫如深,回避开了他摄人的眼神。太子愈发暴怒,冲他们咆哮道:“你们呆站着做什么?便由着这个下贱坯子在这里胡言乱语不成——”

  李长辔笑道:“我是下贱坯子?起码我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而你李丹亭,你那没名没姓的亲娘,还不知在这宫里哪座枯井里埋着呢!”

  太子再也按捺不住,暴喝一声就扑向李长辔。李长辔正候着这一刻,侧身一闪,一脚踹在太子胫腿之上。太子被气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已被李长辔诱到了池边,哪里还会注意足下卵石湿滑,几个踉跄,竟失足跌落进了河水之中。

  在场众人大惊失色。这宫中的河道虽然清浅却也有丈余,何况春寒料峭,河水更是冰寒彻骨,失足落下可是性命攸关!诸皇子冲上前去,眼见太子在池中扑腾挣扎,被冻得面色绀青,不断呛水。十三皇子害怕得浑身发抖,冲身侧几个年长皇子喊道:“哥哥们快下去救人啊!”

  李长辔站在一侧,好整以暇地擦拭着颜面上的血迹,笑道:“十三弟,你七哥我水性不佳,怕是爱莫能助。”

  众人惊慌失措,只看向最年长的五皇子。却见他脸色发白,一手按着衣襟,像是预备脱了外衫下水救人,耳畔李长辔的声音又若无其事地响起:

  “就算自恃水性好,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下水救人,没准人没救回来,还要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李长辔弯腰在五皇子身畔,与他一道望向河中渐渐沉潜下去的太子,慢条斯理地轻声道:“为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的蠢玩意儿而送命……值吗?”

  五皇子猛地一震,转过头冲众人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叫人来!”

  众人如梦方醒,慌忙爬起身往外头寻人呼救去了。李长辔被殴击的伤口还在阵阵剧痛,但是他须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笑出声来。把兵荒马乱的皇子们抛在身后,迈着轻快脚步正欲离开,却看见三五个身着缁黑彪兽纹官服、足蹬快靴的侍从迎面赶来,身量剽悍,迅捷如风,正朝河边奔去。

  李长辔唇边的笑容陡然消失了。

  ——这不是皇子们的侍从。他们来得没有这么快,也不会穿着内廷侍卫才配给的兽纹公服。

  远远一望,只见太后及皇后的冠盖仪仗往此地徐徐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