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雪恨>第三十四章:但愿人长久
 

  贺熙朝襟怀坦荡,其余人则各怀心思,特别是沈临,他只拜托了钱循前去开解,并不知帝后与钱循设的相思局,后来自家弟弟也未提过一字,故而此时对他两人进展一头雾水。

  沈临一面怕沈颐死脑筋,仍是要去太昊宫,一面又担心若是留在长安,贺熙朝秋后算账,惹来无限麻烦。

  至于皇帝和他的好同科所盼望的藕断丝连、破镜重圆、重归于好之类,他倒是从未想过。

  乐坊已经退下,贺熙朝又悠然道:“不说当年惊鸿一舞,就说这乐坊,比起广陵侯府的也逊色不少,蹈之以为呢?”

  可不是么,出自广陵侯府的舞姬个个能凌波起舞,更难得的是,不论刺客还是道士,均是武功超群,能于百米外取人首级。

  可钱循经这一年历练,早已非吴下阿循,极有眼色道:“广陵侯府封邑江南,歌舞更具本地韵味。上次又是贺相亲至,自然倾其所有以宴贵客。”

  沈勋捻须笑得尴尬,沈临木着脸不搭腔,就连在别处饮宴的女眷们今日也是非同寻常的沉默,也不知是否广陵侯府上下对着贺熙朝都有些心虚。

  沈颐放下酒盏,“既然云升兄喜欢,不论是乐坊还是舞姬,回头父亲给你送去便是,这有何难?我听闻府上便有个乐师,箫吹得很是不错……”

  轩辕曜被酒呛住,频频咳嗽,换来一旁皇后大大一个白眼。

  贺熙朝却似乎不解其意,对他端了端酒盏,笑道:“却之不恭,贺某便收下了。”

  钱循震惊在当场,心道还能这样?

  沈勋的笑已经完全挂不住了,只觉心中发苦,沈临不知当时江上弄箫的典故,还在低声问,“大壮不是不管府中事的么?怎么我都不知咱们家有这么厉害的乐师,他却知道?”

  好在为了让诸位臣工也能回家团聚,大宴一般不到戌时也便散了,缓解了好侯爷的尴尬。

  晋王下阶至贺熙朝身侧,行了个子侄礼道:“舅舅,父后请您留下赏月。”

  因贺熙朝这一房尽数回了云中,每到中秋除夕这般阖家团圆的节庆,贺熙华总是心有不忍,不是让其父贺鞘邀他过府,便是让轩辕曜开口把他留在宫中,今年也不例外。

  只可惜贺熙朝与往年相类,仍是推拒了。

  晋王年纪不大,对当年之事却知之甚多,一想起万家团圆之际,自家舅舅却饱受情伤、孑然一身,想想就可怜,不由撒娇道:“宫中虽人声鼎沸,但论起正经主子,也不过咱们三个,实在冷清极了,舅舅就留下陪陪我嘛~”

  他已是个半大孩子,如此作态让贺熙朝头皮发麻,忙道:“谢殿下关怀,只是臣今夜要去大报恩寺参禅赏月……”

  他后来说了什么,晋王记不真切,只因他眼尖,瞥见回廊处有一颀长身影于桐荫处静候,宽袍广袖、芙蓉玉冠,身份呼之欲出。

  “参禅事大,舅舅且去罢,小王再如何自视甚高,也不敢和世尊如来佛抢人不是?”晋王笑眯眯拱手,“今日花好月圆,望舅舅境界能有大突破!”

  说罢,他眨了眨眼,径自往内宫去了。

  贺熙朝摇头笑笑,“人小鬼大。”

  “不然也不会从那么多宗子里脱颖而出,被选为储君不是?”沈颐喝得不少,如玉脸颊微微泛红,趁着无人在左近,悄悄去拽住他的衣袖。

  他这个拉拉扯扯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贺熙朝也未挣脱,而是顺势带着他走上御道往宫外去,“方才是搪塞他的,当真去大报恩寺么?”

  沈颐摇头,“不去,慈恩方丈如今看到我就头疼,大好的日子你且放过他吧。”

  每年仲秋朝廷皆会取消宵禁,大办灯会,贺熙朝有一瞬间想去东市走走,可又看到自己黛紫官服和沈颐紫棠道服,却又有些扎眼了。

  还在犹豫,却被沈颐拽到了自家马车上,再看车上已备了常服,贺熙朝不由心中感慨论起揣摩人心、体贴小意,沈颐敢说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

  沈颐已三两下换好了衣裳,见他愣着,直接上手为他更衣,二人呼吸相闻,彼此都是一阵心猿意马。

  “我有些后悔了。”沈颐轻声道,“但凡有心,处处都是良辰美景,灯市也无甚可看的。”

  贺熙朝缓缓握住他手,挑开车帘,对车夫吩咐道:“沿着灯市绕一圈,直接回府。”

  沈颐在他手心里挠了挠,又低声在他耳边道:“在下是广陵侯府的乐师,愿为贺相……驱驰……回头便让侯府将在下的庚帖,不,身契送来。”

  贺熙朝无奈地将他拥在怀里,一起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淘气。”

 

  按玄启例,中秋群臣有三日休沐。

  八月十九重开大朝会,朱雀大街被各类车马堵得水泄不通,钱循苦着一张脸坐在自家马车上,生怕迟了。

  好在没过一会,他就发觉后头正是自家上官沈临的车驾,瞬间多了几分有恃无恐。

  “蹈之。”如今他与沈家上下都挺稔熟,沈临见了他都挺和颜悦色,“令夫人何时生产?届时和我打个招呼,你自回府去,不妨事。”

  钱循自然感恩戴德地应了,却见沈临愣了愣,随即对天挥了挥手。

  钱循一转头,就见不远处赫然是自己曾登过的七层宝塔,而沈颐赫然斜倚着阑干,在二楼伫立。

  “大壮打小便孝悌至诚,懂事得很,”沈临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后来入了道门,又沾惹上那些是非,有阵子便左了性子,生人勿近。如今看着,又有些小时候的模样了,还知道守在这看一看兄长。”

  钱循下意识地觉得不对,但看他在兴头上,也不好拆穿。

  直到沈颐忽而身子前倾,对着远方张望,沈临这才觉察自家弟弟似乎压根就没看见自己,心中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朱雀大街尽头,有一伟男子打马而来,巍冠博带、雄姿英发,正是贺熙朝。

  他本纵马疾驰,靠近从云塔时,不知为何勒住缰绳,放缓了步调。

  二人一在马上,一在塔中,遥遥相望。

  然后在交缠的目光不得不分开时,相视一笑。

  钱循听着身旁沈临痛苦的哀叹,年余来沉闷心绪才彻底放松下来。

  纵然有些真相会被掩埋,可没有什么是时光不能抚平的。

  哪怕是爱恨。

 

  ------END----

 

 

 

番外一上:佳节又重阳

 

  经历了先前种种,近日长安城可谓是风平浪静,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九月初一大朝会上,贺熙朝正式入阁,拜为门下侍中,虽仍有贺氏苦主或是顽固老臣反对,但多数人对此均无异议——毕竟皇后小贺安分,宰相大贺无嗣,贺氏主支又在云中务农牧马,三代内都不可能恢复元气,忌惮这般的外戚,还不如多烧一烧赵氏沈氏这样暂不会熄火的热灶,或是寻些小错参政敌几本。

  玄启节庆比天启多上不少,重阳亦有一日休沐,让群臣得享棠棣之谊、兄弟之好。

  钱循本想如早年般约上几个同科一同登高,可想起身殒的陈如希、贬谪的王臣任,难免闷闷不乐,便暂别了月子中的郑氏,独自打马往玉台山去,想顺势去玉台寺为一双子女求个平安符。

  孰料才到山脚下,便瞥见好几座车驾,马不疑正站在一棵刺桐下等候,见了他便遥遥招手,“蹈之兄!”

  钱循颇为惊喜,“不疑兄……嫂子!”

  马不疑哈哈一笑,“叫惯了的,也不必改,或者你喊不疑姐,喊他姐夫亦可。”

  钱循从善如流,“不疑姐,姐夫呢?”

  “可一点不巧,我是专门在这等你的。”马不疑示意他同行,“今日重阳,皇后与贺相往终南山去了。正好洪泽那边贡上一船上好的湖蟹,陛下便相约几位同科品蟹饮酒。本以为差你一个,结果你府上说你也往玉台山来了,我便想着快马过来,在这等着碰碰运气。”

  先前的惆怅被抛诸脑后,钱循欣喜道:“陛下已上去了?那咱们可得加快些脚程。”

  好在皇帝等人也未走远,不过一会便追上了。

 

  轩辕曜正和赵之焕赵之灿兄弟谈天说地,一看钱循便笑着唤他过去,“幸好巧遇蹈之,否则咱们同科便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已成为次相的中书令赵之焕打趣道:“陛下这么说,倒是臣这么个外人多余了。”

  “哪里的话,此处有你的嫡亲兄弟和弟媳,哪里就……”轩辕曜眼力极好,不知是瞥见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隐约笑意,“这玉台山确是闻名遐迩,今日人也到得齐全。”

  钱循气喘吁吁地爬上最后一节台阶,这才发觉玉台山顶竟已有人在此饮宴,再定睛一看,竟是广陵侯携二子登高。

  在其余人调侃的目光下,钱循苦哈哈地向顶头上司行礼,实在不明白为何重阳佳节要遭此厄运。

  沈临边向皇帝赵相行礼,给钱循马不疑回礼,心里也不痛快,任谁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还得见着平日日日得见的上司僚属,都会觉得日月无光。

  沈勋沈颐父子约莫超脱,倒是落落大方,甚至还邀请众人在广陵侯府的席面落座。

  轩辕曜便从善如流地让御厨添上带来的御膳、御酒,与众人把酒言欢。

  这时赵之焕等人才发觉,原来皇帝真的只带了数只螃蟹一坛酒,不禁纷纷暗自庆幸——若是未遇到广陵侯府,人手一只螃蟹一杯酒熬数个时辰,就算是御膳,也未免过于难熬。

  轩辕曜一杯酒还未下肚,老侯爷甚至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颂圣的场面话,众人就见一只有些眼熟的黑色鹞子翱翔而过,紧接着便见常年跟着贺熙华的金吾卫开路,大小贺兄弟二人连同晋王顺着山路悠哉而来。

  两拨人打了个照面,轩辕曜不假思索地将手中杯子偷偷塞到袖中,宝相庄严,“梓童,旲儿、云升,今日合该我等一同度此佳节。”

  皇帝开口,沈勋只好捻须一笑,起身行礼,“见过二位殿下,相请不如偶遇,若不嫌弃府中水酒鄙陋,还请入席。”

  不论赵氏兄弟还是天子同科均有默契,不约而同地调整了席位,将轩辕曜身旁空出两个位置留待皇后储君,又将沈颐与赵之焕中间空出一个,留给方入阁的贺熙朝。

  这座次从尊卑上倒也没什么问题,只可惜不少人心中有鬼,便显得微妙起来。

  大小贺从山的另一边来,显然未想到会有这么多熟人,又见他们雷厉风行地腾出位置,一时都有些踌躇,贺熙华甚至已经在搜肠刮肚地找借口遁走,贺熙朝只匆匆瞥了沈颐一眼,沉默不语。

  只可惜晋王仍是半大孩子,最喜热闹不过,立马在轩辕曜左手边坐了,笑眯眯道:“恭敬不如从命。”

  贺氏兄弟无奈落座,心中均觉得这孩子怕是白疼了。

  贺熙华瞪了不省心的皇帝和储君一眼,又从皇帝的袖中将他的杯子取出来,亲自为他斟了杯酒,低声道:“若不是前阵子你胃疾犯了,我何苦拦着你?今日大好的日子,你稍许克制些。”

  贺熙朝坐在沈颐身旁,似乎已可嗅到他身上淡淡檀香,却又见对面沈勋满脸尴尬、沈临铁青神色,又是好一阵不自在。

  正自纠结,却觉那檀香忽而近了,再看沈颐正靠得极近,低着头往自己衣襟上系茱萸,刚想挣动,就听沈颐低声道,“旁人有的,你也要有。”

  贺熙朝这才发觉今日匆忙间忘了配上茱萸,难为他方才只一眼便留意到,心头一软,“嗯”了一声。

  在场之人没有不知情的,只谁也不曾当众点破,此时除去广陵侯府,均是带着笑意看热闹。

  其间以轩辕曜为最,只见他一边帮晋王剥着螃蟹腿,一边在贺熙华耳边调笑,“梓童为何不与你哥哥嫂子坐在一处?”

  虽然他声音不大,也并无旁人听闻,但贺熙华仍是受惊般左右看看,又瞪了他一眼,无奈道,“无妄道长乃是方外之人,陛下休要乱说。”

  轩辕曜见他耳垂发红,得逞般笑笑,还想再打趣几句,就听一直默不作声的赵之焕悠悠道:“中孚,说起来令弟本就是天子替身,又有了皇后与贺相这层关系,如今可算是亲上加亲了,让愚兄好生歆羡。”

  轩辕曜的笑硬生生地卡在脸上——百密一疏,他竟生生忘了这层关系!

  沈颐是轩辕曜替身,贺熙朝贺熙华是兄弟,这么算起来,简直有如他本人娥皇女英了一般,光是这个念头便是让他几欲呕吐,头皮发麻。

  大小贺的面色也谈不上好看,其余人等胆大的拼命忍笑,胆小的唯恐天子震怒,谁都不敢多说一言。

  沈颐坦然一笑,“贫道若是不曾记错,当年贺相遁入空门,缘由之一便是代皇后在佛前祈福,为贺氏赎罪,如此看来也可算作皇后在佛门的替身了。”

  贺熙朝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解释,忍不住也勾起嘴角,又听沈颐悠悠道:“如此看来,我与贺相可谓有缘,更何况……”

  “无论天子还是替身,唯有世间最好的,才可与之相配。”

 

 

番外一下:一杯今日醉

 

  许是有皇后在场,众人也未喝到尽兴,说了些笑话也便散了席,回宫的回宫、回府的回府不提。

  贺熙朝本打算回门下省再熟悉下公务,刚至山脚,就见广陵侯府数辆雕车一字排开,沈临在打头那辆边等候。

  沈临皮笑肉不笑地行礼,“扬州一别已有半载,家父惦念不已,正逢重阳佳节,想请贺相过府一叙。”

  虽官阶高于沈临,可贺熙朝仍是侧身避开他的全礼,“侯爷盛情,贺某敢不从命。”

  说罢,贺熙朝利落上了自己的铁青马,毫不迟疑地在沈勋车外扈从。

  “贺相,让外人见了,成何体统?”沈临大惊失色,却听自家老父亲在车内笑出声来,“这里既没有外人,那就依着我们广陵侯府的体统。”

  敢情广陵侯府的体统就是没有体统?可沈临也只敢腹诽,顺带瞪了和自己同乘一车的弟弟一眼。

  沈颐却依旧一副道门仙尊的模样,十足的无辜。

  沈临翻了个白眼,再不想管这些断袖的破事。

 

  沈府夜宴自是不俗,精巧可口比起先前在扬州那顿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升兄方方拜相,犬子在朝中还需你多加照拂。”沈勋举杯。

  沈临虽觉得这称呼不伦不类,但也自觉跟着祝酒。

  “道友有两个儿子,且不知指的是哪个?”沈颐明眸一转,“这杯酒贫道该不该陪呢?”

  他面皮简直厚到了极致,沈临蹙眉看了看屏风后的女眷,实在不知是否该将旁人屏退。

  贺熙朝惯来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还不待他们家掰扯清楚,已将杯中酒饮尽。

  沈临想了想,终究还是请女眷们移驾后院,堂前只剩下他四人。

  “上次把酒言欢,仿佛还是在广陵。”沈勋悠悠叹息,忽而起身,对着贺熙朝便是一揖,“说起来勋沉迷道法,倒是颇有几件对不住贺相之事。其一,是治家不严,乃至混入刺客,请君恕罪。”

  不独贺熙朝吓了一跳,就连沈氏兄弟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老父的意图,沈颐心有所感又心如擂鼓,生平第二次(第一次便是在白露那日的清思殿)发觉平生的辩才无碍全都化为乌有,只能巴巴地望着。

  “刺客之事,本就不怪侯爷,而且侯爷先前便已致歉,实在无需……”

  沈勋打断他,“其二,是教子无方,让那不肖子做出那等诪张为幻、鲜廉寡耻之事,不仅伤贺相至深,更让我广陵侯府蒙羞。”

  说罢,沈勋竟长揖在地,“子债父偿,犬子过错,我侯府愿一力偿还,乞垂贺相宽宥!”

  他这一出实在突然,沈临脑袋一懵,耳边又听扑通一声,幼弟已跪了下来,面白如雪地抱住了沈勋的膝盖。

  贺熙朝亦是惊惶不安,也跟着躬身恳求:“侯爷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当年之事乃是造化弄人,阿颐亦有苦衷……”

  沈临刚被这声“阿颐”恶心得一抖,又听老父颤颤巍巍地提高了声量。

  “贺相不必为这孽障开脱,若不是他为天子替身,我立时便能打杀了他!”沈勋许是气急,一脚踢在沈颐心窝上,将他踹出数米。

  贺熙朝一惊,也顾不得旁的,赶紧冲过去将他搂在怀里,解了衣襟便要验他伤口。

  沈颐疼出虚汗,却仍是挡了他手,贺熙朝先是一愣,随即眼神闪烁地侧过身挡住其余人视线,见胸口只有些发红,并未青黑,才放下心来。

  他将沈颐扶回椅上坐好,端肃了面色,一步步走到沈勋面前,这些年为避嫌为避祸刻意隐忍的气势再不隐藏,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侯爷不必试我。十年前也好,十年后也罢,阿颐对我虽有算计,但也不乏真心,算起来怕还是真心多一些。他既曾亲口承认对我有情,他如此说,我便如此信。本就谈不上相负,又何谈宽宥?”

  “不论旁人如何看,十年间他一如往昔,故而我待他亦将始终如一。请侯爷成全!”

  贺熙朝就那样对着沈勋直直地跪了下去,沈颐本就红了眼眶,立时便跪在他身侧,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沈勋,满是恳求,“求父亲成全。”

  从头到尾站在一边,没能插上一句话的沈临默然看着,忽而想起那座从云塔,作为兄长,是要弟弟做七层宝塔上贵不可言的囚徒,还是做那个殷殷张望、倚栏而笑的寻常青年?

  沈临叹了一声,也跟着跪了下来,沉声道:“请父亲成全。”

  沈勋目光定定地看着贺熙朝,神情凛冽,那一瞬间哪里还像是那个糊里糊涂的修道侯爷?

  可下一霎,他突然放声大笑,拉起贺熙朝,勾肩搭背地往席上走,“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们何苦又是跪又是求的,来来来,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贺熙朝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又被按到了席上,灌了满满一杯酒,被沈勋这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

  沈临掸了掸衣裳起身,对仍瘫坐在地的沈颐低声道:“行了,父亲压根没使力,哪里伤得了你半分?他已经心疼了,你且起来吧。”

  沈颐撇撇嘴角,站到桌边,为众人布菜行酒。

  贺熙朝本想让他坐下,可见沈勋沈临都未做声,心知老侯爷仍是想拿捏个赔罪的姿态,可看着他委屈模样,连珍馐玉食都觉得失了滋味。

  “说起来,先前中秋大宴时,老夫应允,要将侯府的乐师送给云升。”沈勋拍了拍手,便有人取来收拾好的数十个箱箧,整整齐齐摆在那里,“捡日不如撞日,我看不如今日宴罢,云升就把人领回府去吧。”

  贺熙朝强笑道:“侯爷盛情……”

  “他虽是乐师,但与老夫情同父子,日后还望云升好好待他。”沈勋从袖中取出一张有些发黄的帖子,低声道,“方才你们也算拜过了,旁的虚礼咱们便不讲了,这是庚帖,我找人算过了,虽早年有些波折,却是个大吉的良缘,你且收好。”

  贺熙朝起身,珍而重之地收下,再看一旁的沈颐眼眶微红,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大壮,坐下吃吧。”沈临叹了口气,“从前送你离家入了道门,一去十年,后来好不容易回京又开始闭关,没过多久好日子,想不到还要送你……”

  他实在没法把出阁两个字说出口,便掩饰般地轻咳一声,对贺熙朝正色道:“从前恩怨一笔勾销,日后既为家人,我侯府自会与你守望相助。”

  贺熙朝举杯,“谢过父亲,谢过兄长。”

  重阳那日,西北男儿贺熙朝在广陵侯府喝得酩酊大醉。

 

 

 

番外二:倾城祓禊辰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

  三月三,群臣皆有一日休沐,长安城也解了宵禁,于是那日无论乐游苑还是曲江池,挤满了相约冶游的青年男女,处处清歌妙舞,满眼撩人春色。

  与往常一样,天子仍然选了三月三为殿试之期,又在杏园大开筵席,宴请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

  从前朝起,科举主考便由德高望重的宰执担任,但实际选用人才的副主考则多是朝中大儒、士林清流。

  今年却与众不同,三省宰相尽数推却了主考之位,皇帝不得不将舅舅崔简请出主持大局,才化解尴尬局面,难免引得众位进士议论纷纷。

  “赵相去年便是考官,今年依例推拒,葛相的内侄今年赴考,他不得不避嫌,你说贺相又是为何?按理说他初登台阁,正是立威时候……”

  “贺相因了出身,惯来谨慎,哪里会去趟这个浑水,招来结党之嫌?听闻他闲暇之余,几乎足不出户,每日在府内吃斋念佛,原本以为入佛门是为了皇后的权宜之计,如今看来却不似作假。”

  似乎有个出身高门的进士笑了声,“你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的贺相也不似从前那般刻板,也晓得笑傲风月、及时行乐了。”

  “此话怎讲?”

  “先前中秋大宴,广陵侯府不是送了贺相一个乐师么?听闻得了那乐师后,贺相对其是爱若至宝,几乎到了‘同卧起’的地步,每夜若不听那箫声,都夜不安寝呢。”

  众进士均会意一笑,其中一人怕是贺氏苦主,低声道,“想想珠镜殿那位,咱们贺相好这口倒也不稀奇,横竖生不出孩子来……”

  “你们这就不懂了,咱们贺相这才是人在花间坐、佛祖心中留。”

  “可算是不负如来不负卿?”

 

  而此时众人议论的主人公也不负众望地怠惰了一日,十年来首次出外踏青祓禊,而他也果真古怪,并未去烦嚣的曲江池共襄盛举,而是驱车至灞河之滨。

  从天启朝起,朝廷在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一到暮春时节,碧波粼粼、杨柳依依,漫天柳絮宛如飞雪,故而有关中十景之灞桥风雪。后因时人常至此折柳送别,连无边春色都难销离愁之苦,亦将此称为销魂桥。

  “大人,”一黑衣劲装护卫悄然而至,低声禀报,“道长已至灞桥,正在送行。”

  今日本来说好要去青龙寺赏花,孰料嗣汉天师府虚靖真君忽然要归返龙虎山,沈颐与其交情不错又是长安道门执牛耳者,于情于理均须相送,故而临时将祓禊之地改为灞桥。

  而此时他心心念念之人华冠鹤氅,嶷然立于群道之首,端懿高华、不涴尘埃,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声“云中白鹤、神仙中人”。

  这般的沈颐并不为他常见,却依旧让他心折。

  好在沈颐心有旁骛,而天师也并非拖泥带水之人,寒暄了没几句便折柳作别。

  贺熙朝心知沈颐总有办法脱身,便将车帘放下,将手头一点卷宗看完。

  好在沈颐并未让他等太久,不过半盏茶功夫,车帘微微一动,伴随着阵阵檀香,沈颐已坐在他身侧,笑意盈盈。

  他褪下了高冠华服,只着一身青衫,头上只插了根青玉云鹤纹簪,腰间系着环佩和那根玉箫,整个人葱茏翠绿,像极了这大好春光。

  贺熙朝不禁在心中想象,倘若当年他不曾冒用白雪词的身份,而是用本来面目,自己可会为这惨绿少年动心?约莫还是会的吧,毕竟情之所钟,哪里只在那张面皮?

  “方才趁着天师未至,我略一回想,倒是想起一处风致颇佳、且颇为清静的所在,”沈颐直接使唤车夫驱车,“这灞桥风雪看着好看,方才站了半晌,吃了一嘴柳絮,这风雅实在消受不起。”

  贺熙朝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快漱口,免得伤了心肺。”

  沈颐就着他的手用了,兴致勃勃道:“骊山有一白鹿观,观外有一饮鹿泉,泉边有一牡丹沟,如今长安城内的牡丹未到全盛之期,但因在温汤左近,此处的牡丹已然开了。对了,看花台北还有个瓜园,也不知是作何原理,每年这个时候瓜也已得了。”

  贺熙朝早就过了恣意享乐的年岁,听了也不过点头称是罢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是到了缭墙之外,果见那山谷之中遍植牡丹,如今开了一半,已是云蒸霞蔚、蔚为壮观,更为紧要的是,二人一路游赏,只见寥寥数个游人。

  沈颐引路至一泓深潭,隐约可见一个泉眼,“曾有人在此见过一头白色的神鹿,那白鹿竟口吐人言,说是来自汉代,待人们想要捕捉之时,这白鹿便隐匿在密林之中,再无踪迹了。故而前朝修建白鹿观,又因那白鹿在此饮水,定名为饮鹿泉。”

  “博闻强识。”贺熙朝将自己的披风解下,铺在一块大石之上,揽着他的腰坐下,半倚半靠在一棵青松之下,“既有得道高功,又有清泉如流,今日若要祓禊,倒是便宜。”

  沈颐伸手触了触泉水,讶异道:“这水并不很凉。”

  贺熙朝垂首也去摸,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下水去,还来不及发怒,就见沈颐自己褪了外衫,也跳了下来。

  看着贺熙朝眼中的怒气极快地演变为无奈,沈颐笑道:“世人说你凶神恶煞,我却觉得你脾性极好,好歹也气久一些么?”

  “先前气了十年,气不动了。”贺熙朝心里想的是,对着你哪里还气得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水虽不是沧浪之水,但因靠着温汤,既清冽又温补,对身子颇为有益,正好濯污祓邪。”沈颐凑过去搂住他脖子,“再下个休沐得到清明了,你中间还得值夜四次……”

  贺熙朝入阁后,并未如朝野想象那般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反而比赵之焕还要超脱几分,让皇帝都颇为奇怪。

  究其原因,一是贺熙朝身份特殊,不愿出头,二是他如今对权欲看得极淡,成了宰相也算是一展男儿抱负,其他并无所求,就算恋栈也不过是为了护着堂弟和储君,至于其三嘛……

  贺熙朝如今也不太在意是否会被旁人撞见,干脆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值夜怕是躲不掉,但休沐嘛,偷得浮生半日闲,总有法子的。”

  “从此宰相不早朝?”沈颐葱段一般的手指在他胸口点了点,又被他捉住。

  贺熙朝吻了吻他的额头,“这天下又不是我的,何苦费那许多心思?”

  “嗯?”沈颐嘴角含笑。

  “可你却是我的。”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

 

 

 

番外三:忽梦少年事

 

  身段高挑纤细的少女斜靠着窗,左手边是先前自己赠她的和田玉棋,右手边是一套曜变天目。

  少女脊梁挺直,正对着一残局凝神细思,那面目本就美极雅极,又因其气度与疏阔高致而显得格外冷清。

  “今日阿宜在府中做什么?”说话的青年声音清朗,带着温存笑意,正是少年时的自己。

  少女颇为惊喜地回头,一双灵秀美目亮得惊人,“今日这么早便放衙了?难得那帮老古董这么识趣。”

  窗外粉色杏花开得烂烂漫漫,将少女的脸映照得恍若红霞,仿佛方才的清冷空寂尽数是场幻觉,“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打打棋谱煎煎茶罢了,又不似大人每日里要去做那些经天纬地的大事。”

  见许久无人搭腔,少女凑近细瞧,蹙眉道:“公子有心事,遇到麻烦了,可要妾为你分忧?”

  “都是些朝堂上的事,连我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你又如何能为我解忧?”

  少女的笑忽而变得诡谲,“以进为退,远离是非。断尾求生,弃帅保车。”

  “你的意思是远离长安,再图他法?”他似在沉吟,“断尾求生我懂,可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要做到弃帅保车何其难也?”

  “难也不难,君不见天启苏氏之故事乎?”少女狡黠一笑,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让你去调鼎居为我带的杏仁酥、茯苓糕呢?”

 

  天地颠倒,时空流溯,陡然之间物转星移,已从春光明媚的黄昏到了子夜。

  这日宦途劳碌,帝党贺党、士族寒门照常斗成一团,顶简单的差事应是扯皮到了三更半夜。

  实在不想回府,兜兜转转仍是去了别苑。进了别苑内院才猛然想起,这个时辰再去寻她,孤男寡女怕是说不清楚,可一颗心又空空荡荡落不到实处,总想去看她一眼,哪怕只说上一句话。

  怀着这般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终是站在了佳人暂住的西厢之外。

  可他双脚甫一踏入,他便后悔了——夏夜燥热,佳人生长于乡野之间,颇有天然之趣,并不十分讲究男女大防,竟未休憩于内室,而是将贵妃榻搬来院内,身边也未留个人伺候,竟就这么安寝了。

  他一时竟不知该责备她贪凉,还是提点她记得规矩,沉默片刻后看着她轻薄衣衫,仍是将自己外袍脱下,踱近几步,想要给她披上。

  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佳人睡姿豪迈,衣襟大开,不仅露出了精致玲珑的锁骨以及其正中的那颗朱砂痣,更露出了大半平坦的胸膛。

  略带沙哑的嗓音,远超出常人的见地,过于高挑的身形……

  他该暴怒该恶心该无所适从,可他心中涌起的更多还是怜惜——家破人亡,不得不男扮女装周旋于权贵之间,这等坚忍不拔、胆略气魄,如何不让人心折?

  他忍不住想伸手抱抱他,可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场景却再度旋转起来。

 

  听闻白雪词惨状,他心急火燎地纵马向大慈恩寺而去,却险些撞倒一个老者,他急急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回避,却发觉另有一老妪来不及闪避,眼看就要伤于马蹄之下。

  就当他准备跳马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马蹄时,一道身影忽然掠过,轻巧地将那老妪带到数尺之外。再看过去,发现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漂亮到雌雄莫辨的少年。

  还来不及道谢,那少年对自己遥遥笑了笑,转瞬便消失在人海之中。

  那笑的意味如今想来未免太过复杂,而那少年的脸孔慢慢被岁月打磨得英挺俊秀,最终和某个他极其熟悉的人重合起来。

  少年看着他,笑得有些悲哀,那笑越来越勉强,最终满是哀凉,落下泪来。

  胸口剧痛。

 

  贺熙朝惊醒时,沈颐正趴在他胸口,睡得正熟,正好解释了方才胸口如同被大锤砸过一般的闷痛。

  许是他挣动了一下,沈颐也迷迷糊糊地醒了,“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顺势值夜呢。”

  “将近子时,吵醒你了?”贺熙朝将锦被往上拉了拉。

  沈颐抬头看他一眼,留意到他惨白面色和额头虚汗,蹙眉,“魇着了?”

  贺熙朝摇头,“谈不上魇着,只是梦到些从前之事。”

  一听到从前,沈颐便有些心虚,打着十二分的小心瞥他一眼,“我知晓几个穴道,常按按对入眠有益。”

  “我梦见那时候被个小骗子骗,说什么白雪词是花名,”贺熙朝伸手捏捏他的脸颊,“更喜欢旁人喊原先的乳名阿宜,你当时为何不直说你的乳名是大壮?”

  沈颐在他掌心蹭了蹭,“杜家就是再不讲究,也不会给自家女儿起个大壮这般的小名呀,那我不是立时露陷了?”

  “其实当年我就知道你是男非女,”贺熙朝突兀道,“我已经觉察到你怕是杜氏余党,对我使了美人计。”

  想不到当年最为介怀之事压根就是一场误会,对方根本在意的就不是男女之别,沈颐心下猛然一松,又隐约有些酸楚,不由嘴硬道,“我后来也未刻意遮掩,你心细,察觉也不奇怪。”

  二人相知日久,贺熙朝扫他一眼也就知道他此时所想,略带宽慰地吻了吻他,“想起来年少时真是莽撞,我爹当时打我,哪里是因为我要娶一个官妓。”

  他在沈颐耳边轻声说:“我告诉他我要娶一个沦落风尘的男子。”

  沈颐自诩性情跳脱,一生做过无数离经叛道之事,可设身处地想想,也觉得贺鞅老贼有几分可怜,“你当年被打得半死,实在算不得冤。”

  想起那一言难尽的亡父,贺熙朝面上阴郁稍纵即逝,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促狭,“当时五弟落井下石,说什么你是男子,就算迎入家门也会有秽乱后宅之嫌,你知道我当时如何作答的?”

  沈颐有不祥的预感,“怎么?”

  “彼时我排查了一番,杜家旁支确实有个与白雪词年岁差不多大的小公子,入宫充作宦官,未到八岁便夭折了,名曰杜宜……我那时还以为你就是他,逃出去化身为白雪词,以残缺之身复仇,既如此,哪里还有资本秽乱……”

  “我是不是宦官,你还不清楚么?”沈颐气急败坏地在他脖子上狠狠吮了一口,满意地看到一个红痕,“且看某人明日如何上朝。”

  贺熙朝眸光深了深,猛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明日清明休沐,本官哪里也不去,就在府里陪着阿颐,如何?”

  沈颐本想挣动,却看了看对方因案牍劳形和梦中惊悸而微红的眼眶,主动亲了上去,“是我擅自入梦,害你一夜难眠,实在对不住。”

  欠你的,有的是时间慢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