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铩羽>第十四章

  举办庆典的地方离王宫不远,是一处靠着小山的庭院,是父王看中这位置依山而建,他在时用作行宫,赵瑾拿来无用,也和雅园一样充了公。

  只是承先王荫,蓟城达官贵族倒是都很看重这处庭院,平日世家联姻或节日庆典都会便在此处办,此次也不例外。

  赵瑾到时,宴席已然开始,众宾欢乐,场中歌舞大行,投壶对诗者有,饮酒论道者有,一派极乐相。

  有人眼尖,一眼就看到门口的赵瑾,喊道:“君上!君上来了!”

  众人还以为他也是来参与宴席的,倒也没怎么做贼心虚的意思,纷纷起身道:“恭迎君上。”

  接着便有人上来,想将赵瑾引去上席,赵瑾却未动,斟酌片刻,还是道:“燕国此次水淹攻法虽大胜,但楚国……”

  然而,隐在他心深处的对楚国子民最后的怜悯,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

  若他非国君,他的善便是大善,若他非在乱世,他的善便是兼济天下。

  但两国交战,他是一国之主,对楚,他与楚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善是伪善。

  对燕,水攻之计已用,他的善是多此一举,是优柔寡断。

  一道破空声传来,一支不知道从何来的利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挡在赵瑾身前所有人,正中赵瑾胸口。

  巨大的冲击力将赵瑾狠狠往后一推,他不可控地向后倒去,视线迅速模糊,手脚也没了力气,分明是胸口中箭,五脏六腑却好似有火在烧。

  这是一只毒箭。

  他看到众人在他身前组起人墙,有人大喊卫兵,有人喊太医,场面混乱不堪,杨兆万分惊恐地唤着君上。

  他一向严肃,此时却仪态尽失,脸上悔恨与惊慌交织,好似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情绪,都用在了此刻。

  赵瑾意识模糊起来,他还能醒过来吗?若是就此死去,燕国该怎么办,他的小上卿该怎么办。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说不谈生死,可生死如今却来的这么快,他不想就这么去了,他不想……

  在他彻底失去感知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萧怀正重读赵瑾寄来的信,顿觉心口一下钝痛,接着是没有缘由的心悸,他踉跄着坐下,一直稳稳系在腰间的玉佩,却不知为何掉了,他去抓,却只堪堪触到了边缘,玉佩撞在地上,一声脆响后,一道几乎能让玉佩一分为二的裂痕横在玉上。

  他的美玉碎了。

  萧怀愣在了原地,他的直觉从未如此准过,蓟城出事了,他的允祗出事了。

  短暂的空白后,紧接着是巨大的恐慌,他不顾一切的向外冲去,马钊见他冲出军帐,直奔马厩,牵马就往外走,赶紧拦住,问道:“上卿这是去哪?”

  “别拦我!”萧怀几乎是低吼着道,打开他的手,失心疯般想要策马速回蓟城,可马钊死都不放疆绳,也吼道:“上卿就这么走了,燕秦谈判当如何?君上如此苦心经营,走到这一步,难道是让你如此胡闹的吗?!”

  萧怀被骂醒了几分,对于赵瑾来说,燕国永远都比他自己重要,让他将燕国步步为营走到此境的努力付诸东流,那比杀了他还来的难受。

  他不是不懂他,可如此不祥之兆,到底预示着什么?还是只是巧合,不,一定是巧合,不会的,允祗在蓟城,燕国都城,怎么可能轻易出意外?他从来都鄙夷存侥幸心的人,此时却将所有借口都找了一遍,存的是赵瑾平安的心。

  萧怀手中的疆绳捏了又放,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放下,颓然道:“是我的错,让将军劳心了。”

  马钊却不在意劳心不劳心,只是觉得他实在反常,要知道这位上卿,及冠之年便有如此功绩,平日谈吐皆是一副胜券在握游刃有余之态,何时见过他如此,他在怕什么,到底是什么,能让他如此失态?

  可不论他怎么问,萧怀都是一副魂不守舍样,不作任何回答。

  一切在第二天有了答案,楚民无故暴动,马钊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楚国义士高冶在目睹家乡被毁,楚国上下动乱,被燕占下大片土地后,愤然踏上了寻找是为罪魁祸首的燕王之路,发誓要取他性命。

  可追到赵瑾与马钊会师之地,赵瑾已然回了蓟城,为了混入燕国,他入大山,走沟壑,入境后,散尽其财,才搭上去蓟城的商车,抵达蓟城后,又困于燕王宫防卫森严,自己没有进去的机会,只能隐在一座小山中等待时机。

  为了躲过蓟城门士兵搜查,他不得已将弓箭弃置,只留下一水囊无色无味的剧毒药,隐于小山中,一边等待时机,一边利用山上树木,为自己磨出了一组弓箭。

  一日晚,他眼见小山旁庭院中烟火大盛,其中人言语,分明是庆祝燕大胜楚,而只字未提楚国苦难。

  高冶恨得几乎牙根咬碎,楚都多的是一族绝户之惨状,蓟城却灯火通明,这帮无耻的侩子手,居然心安理得聚众欢庆这惨绝人寰的胜利!

  上天好像也看不下去燕对楚的暴行,他的努力终于换来垂怜,燕国那只会躲在王宫中的君王,居然在这日来此参加宴席。

  高冶在臣子们高喊恭迎君王时便举起了箭,他精学箭术数十载,以自己箭术为傲的同时,不屑于一切暗中刺杀的小人之道。

  可此刻他的箭上,背负的不是他的一己私欲,而是数万万死在那场大水中的楚民,这只箭不是见不得光的,而是射向侩子手的光明箭,便也不违他坚守一生的箭道。

  一切都是那人罪有应得,一切都是他应该的赎罪。

  箭离弦那刻,他见那楚国仇敌正好开口说话,他听不清,也没有兴趣听,燕王出现在这场庆功宴里,能说的话也无非是此战大捷。

  箭命中时,他见院中乱作一团,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狂喜,而是平淡下来,就连被燕军捉获时,他也是无比的镇静,大仇得报的人都是如此吗?

  不,不是的,影响他的是那燕王的神情。

  他分明看见,那燕王说话时,脸上带着的,是悲悯而不是喜悦,他在悲悯谁,楚民吗?可若是他真有此心,又为何会用水攻计策,他在这一刻好似迷茫起来,坚定的信念好似被燕王那一抹神色动摇了,他真的是绝对正确的吗?

  还是说,在此乱世,谁都没有绝对的对错?

  高冶被捕后,狂怒的蓟城民众在其被压往刑台时,不可控的上前,想将其直接当街打死,押送军队本就此人怀恨,并未多加阻拦,到刑场时,高冶几乎剩下一口气。

  行刑官没有丝毫拖延,当即丢下斩牌,侩子手举刀那一刻,高冶忽然挣扎着动起来,呼喊道:“或终有错,未负楚国!”

  而就如几乎无人会在意赵瑾心中所想,并没有人来关注他临死前的感悟,侩子手手起刀落,这个刺杀燕王的人当即尸首分离。

  刑场上鲜血横流,刺杀者生命终结的同时,燕王宫中一盆盆污血被宫女们端出,赵瑾面无人色,太医们倾毕生所学,挽救着这位年轻君王。

  燕王遇刺一事一阵风般,从蓟城吹向燕国边城,再去往楚境,楚民听得此消息,本已置于死地的心死灰复燃,楚有此义士,燕王命数已将尽,民又有何惧?

  楚之大地震动,无论是燕是秦,都扛不住被逼至绝境的楚民的疯狂报复,民不惧死,军中厚甲利器便也不被放在眼里,楚民拿起街边棍棒就能为兵,上至七旬老人,下至黄毛小儿,都知道这血海深仇不可不报,楚国上下一心,全民皆兵,用人海战术逼走了觊觎楚国的两方强盗。

  燕秦谈判自然不了了之,马钊率兵退回燕境,萧怀未作一刻停留,赶往蓟城,昼夜不歇,终于在三天后,赶到了燕王宫。

  见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赵瑾的那一刻,他终于是撑不住了,摔倒在地上,却又在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刻,强撑着起来,过去到赵瑾身边握住他的手,赵瑾的手凉的传进他的心里,让他如坠冰窟,只不过半月不见,为何会到如此局面?

  赵瑾先前随口一言,居然成了真,此一计的孽,真的报在他身上,那时候的惊慌不是没有缘由。

  萧怀心抽着疼,出策的是他,为什么不是他中此箭?燕国可以没有上卿,但不能失去明君,他握紧他的手,第一次祈求上天,他愿以任何代价,换赵瑾回来,换他平安。

  可无论他如何心诚,回应他的,是太医的落泪,赵瑾身上的毒是出名的无解药之剧毒,他们能治愈的只有箭伤,毒却不再有希望根除,燕国珍藏于国库的所有名贵药材,唯一能起到的作用只有为赵瑾续命。

  君王垂危,楚地未平,燕国一手定天下的棋,被忽如其来的一箭击得粉碎,欲高飞的燕被折断了翅膀,狠狠地摔进尘埃,落得个铩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