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有春愁>第127章 霜肃番外(六)

  沈肃容随即又示意沈远将日间换好的银钱拿出来,统统给了李氏,“这些亦是我的心意,我换了

  些银钱,想你们平日里头用着方便些,这里还有几张银票,伯母万自收好。”

  他想着,细幺不喜欢他,那他自然无法一直在这处,若要他眼瞧着她嫁旁人,再生子,倒不如直接拿

  刀结果了他省事,也免受这些凌迟之苦的。

  他既要走,想着先头李崇将细幺卖入沈府的事体,故而将身上的钱财皆留给了李氏,又让她小心收

  好,这样倘或李崇那头有个什么他鞭长莫及,李氏手里也有傍身钱。

  至此,沈肃容便起身要走了,李氏赶忙让细幺送一送。

  只细幺却缩在角落中垂了头不作声,连头都不曾抬。

  心下又是一窒,沈肃容朝李氏轻声告退,“无碍,我就这两日便要回京都去了,伯母请留步。”

  说罢,沈肃容转身行至门口,在拉开屋门之际,微微侧过头复望了角落中的人儿,却仍不见她抬首

  相望,心下复叹息,遂开门出去了。

  只沈肃容开门的一瞬,许是屋外涌进的夏风,不曾吹动沈肃容的衣摆,却让细幺那始终低垂的眼

  睫轻轻一颤,随即湮灭在屋内昏黄的烛光下头。

  待沈肃容跨出屋门,饶他如何婉拒,李氏仍旧跟了出来一路相送,待至篱笆栅栏处,沈肃容复朝

  李氏行顿首大礼,“伯母,还望照顾好细幺,我这便走了,勿再送了。”

  李氏低声一叹,虽二人不过相识几日,可为人母的如何瞧不出来眼前这人待细幺之心的诚挚,只

  略略含泪朝沈肃容重重点了头,“原是我家细幺儿没有福气……”

  “是我没有福气才对……伯母,告辞……”

  沈肃容眼瞧着李氏低着头起拉那栅栏,只听得“吱呀”一声,栅栏已关好,沈肃容望着那烛火悠

  悠的屋子怔了神,半晌,低头望着眼前不过是用枯枝垒起的半身高木栏杆,轻轻阖着,恍惚间,好似

  是无端生出荆棘满布将他与细幺这般相隔开……

  沈肃容扭过头,侧转过身,朝小路去了。

  一路上月影环绕,只他委实没有赏月的心境,只叹万事果不是皆能圆满的,连那孤高的玉蟾每晚

  亦要受茕茕孑立的寂寥之苦。

  正走着,不想这石子小道的尽头摇摇晃晃走来一醉汉,乡野间没有灯笼,离得远亦瞧不真切,沈

  肃容随即站定,待那人近了,才瞧见是李崇。

  那李崇想来是如今手里头宽裕了便出去寻酒喝,眼下正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便也就不曾瞧见

  侧身让在一旁的沈肃容,继而步履趔趄得经过了沈肃容身旁,只一刹,便教沈肃容的鼻腔内钻入一股

  奇异的味道来,教他不禁下意识得窒了呼吸,这是什么腌臜味道,旁人许是不知晓,可他曾将这东西

  用在了吴嬷嬷的儿子身上头,再清楚不过的了。

  一时眉头紧蹙,待李崇走过老远,沈肃容才复行至小道上头往村口去,他与沈远二人的马匹皆还

  拴在村外的树枝上,沈远亦步亦趋得垂着头跟在身后。

  二人复行了半刻,沈肃容却不知为何,竟没来由得心神不宁,脚步越发得慢,沈远只当是自家公

  子心有不舍,也不忍去催促。

  蓦得,沈肃容竟忽然停下了步子,沈远见状,正想开口劝慰几句,却不想沈肃容随即调转过身往

  回跑去,步履匆忙,哪里有半点才刚的犹豫不决踟蹰难进之态,只得一道跟在跟后。

  “公子——公子——”

  沈肃容却不管不顾得直往细幺的家中跑去,从未觉得那石子路在脚下竟是这般容易打滑,亦不曾

  觉得那昏暗的小径是这般幽长,待至门口,便见着栅栏已然大敞,教那夏风一吹,正里里外外得直翻

  悠,沈肃容随即便要推开栅栏入内去,沈远慌忙拦住,“公子,咱们才刚从内里出来,这般又去,怕

  是不好罢,若有话,不如明日再说?”

  沈肃容气息紊乱,在被沈远拉住的一瞬竟有些怔神,不过半晌,便听到内里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叫

  之声。

  沈远亦是一愕,沈肃容见状,只将沈远奋力推至一旁遂往内里跑去,待至门前,随即握了拳将门

  拍得“啪啪”作响,却无人来开。

  只听得里头传来那李崇恶鬼一般的咒骂,“你这赔钱货!弄丢了财神爷!我今天要你好看!”

  语毕,便是一声声鞭子嚯在人皮肉之上的“簌簌”之声,继而又是李氏的哭求之声,“莫打了!

  沈公子还留了银票,我拿与你!我拿与你啊!莫打细幺了!”

  直将门外的沈肃容听得心颤不已,只余满眼的慌乱!

  沈肃容随即收回了拍门的拳头,退开两步,而后一脚将那摇摇欲坠的门给踹开!

  入眼的便是那失了人性凶神恶煞的李崇手握藤条使劲往缩在一角的细幺身上抽着,一旁的李氏人

  都快吊在李崇身上了却仍旧拦不住,李崇不见来人,抬手又是一记狠抽。

  沈肃容双目赤红,随即拿起桌上的茶碗冲上去照着李崇的头砸了下去!

  只这一下,竟犹如力拔山兮之势,“啪”的一声,便将茶碗在李崇的脑壳上拍得粉碎,那李崇亦

  是面上一愕,眼眸猝然空而白,随即瘫软了下去。

  后入屋的沈远亦是吓了一跳,忙去抱那躲在墙角呜咽的阿弟。

  再去看细幺,身上的衣衫早被抽烂了,内里已然皮开肉绽,目光所及之处,哪里还有一块好肉

  来,皆是长长短短触目惊心的鞭痕,沈肃容慌忙得将身上的外衫扯下,直扑在她身侧用外衫将她包裹

  好,低声絮絮,“细幺……细幺!你瞧一瞧我,你可有事?”

  沈肃容轻揽着细幺,生怕哪处用了劲头便扯到她的伤口又教她痛一回。

  瑟缩着的人儿顿了顿,缓缓从双臂中探出脑袋来,那双瞳眸沉若潭水一般深不见底,脸上挂满了

  泪珠,先头那李崇那般下了死手好似都不曾听她呼过一声痛,眼下见着沈肃容,只口中喃喃道,“沈

  肃容,你怎么骗人……”

  骤然闻言,沈肃容眉眼中皆是无从所诉的蚀骨之痛,一颗心渐渐下沉,只觉有一双手正径直探入

  他的胸腔之内,将他的一颗心生生得撕扯着,痛不欲生……

  “是我错了!我来晚了!我不该……我不该……”

  不该对你再有纠缠,合该在见着你安好之时便离你远远的,我这样的人,只配活在深渊之中,与

  恶狗夺食,于水中捞月,哪里配得人欢喜,又哪里配得偿所愿……

  正当沈肃容哀痛欲绝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沈远的惊呼。

  “公子——小心——”

  沈肃容心下一顿,遂蓦得转身,竟是那被砸晕的李崇,猩红着双目,满脸血污,竟醒了过来,不

  知从哪处摸了柄镰刀,直往跟前扑来。

  电光火石之间,沈肃容甚至都来不及再去瞧一眼身侧的细幺,遂一个俯身,伸手将细幺完完全全

  得笼在身下。

  接踵而至的便是金属破开皮肉的声音,沈肃容抓着细幺肩背的一双手勐得一紧,只一瞬,便又松

  开了,身后随即传来沈远将李崇踹开的声音,李崇一声痛哼,便又晕了过去。

  沈远慌忙跑上前,“公子——奴才给您寻大夫来!”

  沈肃容却只俯在细幺的身上急促得喘着气,眉头轻敛,鼻尖充斥着久违了的馨香,脑中的思绪不

  自觉漂浮了,他想起她初到他院子,在他书房中临字,握了她的手要教她,明明是怨怪她心不在焉不

  用心学,不想先心神不宁败下阵来的竟是他……

  往事种种纷至沓来,直将他所剩无几的意识拉扯殆尽,耳边渐渐只余轰鸣声,恍惚间好似又回到

  了泸山院的那个书房,他原是瞧她走了神便想揶揄一二,还大言不惭得问她究竟用的是何香料,他不

  曾问出口的是,这香料竟这般轻易得便将他的魂魄给摄去了……

  只这回,那垂眸不语的人儿却缓缓抬起了头,眉眼弯弯,朝他盈盈一笑,明眸皓齿,随即唇瓣轻

  启,沈肃容的心跳动得愈发得快,好似下一秒她便要告诉他那个困扰已久的答案。

  可眼前那个前一刻还在朝他莞尔的人儿下一刻竟眉头紧蹙了起来,唇瓣一张一合,只问道。

  “沈肃容,你如何了?可是要紧?”

  沈肃容的眼皮愈来愈沉,可他见不得细幺敛眉,遂轻轻抬起手,想要探去她的眉间将那紧紧蹙着

  的眉头抚平,却还不曾至眉心,便不省人事了……

  身后的沈远已然慌乱无比,忙将沈肃容抱开,一直被沈肃容护住的细幺这时才瞧见原他小腹那处

  正隐隐渗出鲜血来,他的外衫还在她这处,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的内衫,初初只是腥红点点犹如雪中

  红梅一般,而后那鲜血愈来愈多,直至染红了他整个背脊……

  沈远早已双目绯红,再不敢乱碰他,遂起身朝外跑了出去寻大夫。

  细幺小心翼翼得将沈肃容翻了过来,才瞧见原他身后竟插了一柄镰刀,那镰刀刀口满是泥泞,细

  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伸手朝他前腹摸去,却在堪堪触碰到那处的一瞬瑟缩了回来。

  原他小腹早已被整个贯穿……

  ……

  沈肃容做了一个深而长的梦,梦里有他在京都城郊的私宅,有细幺,有一轮孤月。

  他立身站在门边,看着院中的细幺怔神,而细幺正仰面瞧着那轮玉蟾,月影幽幽,月光甫至她的

  周身,将她的身姿勾勒得曼妙非常,可她却不肯回头,不肯瞧他一眼,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于他,

  好似她合该是月上仙人,原就是他高攀不得之人。

  终于,她回转过身来,却不想眼尾含泪,泪眼婆娑,她朝他悲泗淋漓道。

  “瑾怀,我不想喝那药。”

  沈肃容心腔勐得一揪,犹如万箭穿心一般痛彻心扉,喉间随即哽住,竟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得慌

  忙得点着头。

  可细幺好似瞧不见他,亦瞧不见他如何点头,仍旧潸然泪下得撒痴道,“求你了。”

  沈肃容的心已然教撕扯成了碎片,他不住得滚动着喉结,妄想去应她,可他发不出声音来,只哀

  哀戚戚得呜咽着。

  而后,细幺眉眼微抬,眼眸中满是失望,遂转过身,离他而去……

  沈肃容涕泗横流,他说不出来,遂想伸出手去抓,可指尖触及到的皆是一片虚无,哪里有什么细

  幺。

  沈肃容惊慌失措,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细幺,我们不喝药,我想与你生儿育女……你不要走,

  我再不要那些名利,我只想要你……

  良久,终于从他拼命张合的唇口中吐出一点声音来,“好……好……我们不喝药……”

  可饶他说得再多,细幺都不曾回头瞧他一眼,他想追上去,可身后又有人唤他……

  “公子?”

  是谁?是谁!

  “公子?您可是要醒了?”

  沈肃容心里又急又气,他怕细幺扔下他,便想要追上去,可身后这个人一声声的唤着他竟仿佛催

  魂夺命一般扰得他不胜其烦,他想要回过身去看一看究竟是谁人……

  是谁人……

  ……

  沈肃容醒来之时,沈远正守在床头涕泗滂沱,一时有些恍惚,他好似从不曾见过沈远掉眼泪的,

  现下瞧他双目竟肿得跟个粽子似的……

  一时吓了一跳,遂出声道。

  “沈远,你怎得哭成这样。”不想话出口,沈肃容才发现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骤然闻声,沈远亦是一骇,随即抬了手臂胡乱抹了眼泪定睛一瞧,才见沈肃容真的已然醒了来,

  竟又要狂风暴雨般哭起来。

  沈肃容心下烦乱,又气虚,遂拎起手掌照着沈远的一颗脑袋便轻轻拍了过去,“号丧么。”

  “公子莫要乱说,公子日后是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瓜瓞绵绵!”沈远带着哭腔驳道。

  听罢,沈肃容不禁笑出了声,只觉如今的沈远说起话来嘴竟跟抹了蜜得一般讨人欢喜,“先头总

  觉得你一无是处,如今瞧着倒也不全是,才刚便是你的长处了。”

  沈远“噗嗤”一声,“公子竟还有闲情与奴才玩笑,大夫说公子倘或再醒不过来,便是不大好

  了!”

  “那李崇真是该死!镰刀上头满是泥泞,公子的伤口污浊不堪,导致高烧不退,昏迷了整整三

  日!倘或公子有个什么,教他死个千次万次都不足惜的!”

  闻言,沈肃容眸光一窒,倏地想起原晕过去之前他是在细幺的家中,那李崇也不知抽了多少□□,

  这般神志不清,遂寒了眼眸。

  沈远一旁瞧着,如何不知晓沈肃容如今心下多虑,“公子放宽心,我将李崇送了衙门,敢动都御

  史府家公子,没要他用命来填已然是客气的了,原李夫人是不肯的,还来求奴才高抬贵手,不想竟是

  细幺姑娘劝了李夫人,这才狠了心。”

  “细幺……”沈肃容喃喃得重复着这两个字,好似成了烙在他心头的朱砂。

  沈远抿了唇,“公子放心罢,细幺姑娘身上的伤瞧着骇人,可都是皮外伤,奴才替姑娘寻了大

  夫,又都紧着好药用,眼下想来已然是无大碍的了。”

  沈肃容闻言,心下渐渐松怔,却没来由得疲累,“你出去罢,我想静一静。”

  沈远应下,“公子您睡着,我去小厨房替您煎药,再给你温些米粥来。”

  沈远说罢,遂起身出门去,只听得“吱呀”一声,门便阖上了。

  窗外的日头渐西沉,霞光从缝隙之间掠进,一抹熹光铺洒在床榻之上,亦将沈肃容至于轻褥外头

  的手一齐笼在这点子柔暖之中。

  小腹那处的疼痛原只是隐隐抽痛,不知为何,那里的疼痛愈发鲜明,眼下已然是拆骨嗜血一般教

  人痛不欲生,连一呼一吸之间胸膛的起伏都能牵动那处的伤口。

  沈肃容自然不会呼痛,只眉眼轻敛,眼眸之中是无尽的哀绝之态。

  缓缓抬起手,待至小腹之处时便轻轻得将手落了上头,那上头裹了厚厚的纱布,沈肃容的掌心潺

  热,渐渐的有一股热流慢慢涌进伤口处,倒不曾将那蚀骨的痛意消散半分……

  良久,沈肃容自言自语得低喃。

  “细幺,原当初你落胎,竟是这样的痛。”

  ……

  沈肃容在床榻之上生躺了大半个月之久,又喝了那般多的苦药,却不见细幺来瞧他一眼时,若说

  没有半点失望,自然是诓人的。

  每日于这房中进进出出的皆只有沈远罢了,可回回沈远叩门,沈肃容的心下还是生出妄念来。

  这日,沈远忘了叩门,径直推门入内。“吱呀”一声,沈肃容心底竟倏地燃起一撮火苗来,却才

  看到沈远的一瞬,那才刚附了丁点神采的眼眸便倏地暗了下去,心下那点子希冀复渐渐下沉。

  罢了,原就是他妄想……

  ***

  这日,沈肃容已然好得差不多,原这客栈也委实待不下去,便下了床榻在屋内四处活动,又差了

  沈远将东西收拾一下,这便要回京都城去了。

  沈远原问可还要再去桃花村瞧一瞧,沈肃容默了默,随即哑声道。

  “不用了。”他知晓,倘或再教他多瞧一眼,他怕心下又无端生出无妄的不舍来。他的不舍,于

  她来说,应当都是负担与灾难才是。

  待收拾完,沈肃容与沈远下楼去用吃食,这是自从受伤那日起,头一回下楼。

  沈远自然是没心没肺,瞧着自家公子又是芝兰玉树全须全尾的一个已然又是心花怒放,沈肃容瞧

  在眼里,暗道一句小孩心性。

  这一餐都是让沈远点的,沈远亦没客气,紧着自己爱吃的点了两道,剩下的皆按沈肃容的喜好来

  点了。

  待饭菜上来,二人便用了起来,不过三两口,沈肃容不知为何,下意识得朝门外看去,却只瞧见

  了几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伸长了枝丫,落下簇簇凉荫。

  沈肃容复低下头,不过用了两口,便又无端生起不宁来,目光微动,随即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身旁正狼吞虎咽的沈远一惊,赶忙放下筷子亦要跟着起身,却被沈肃容一下按住肩膀,“无碍,

  你出去走走,你用着。”

  语毕,轻轻撩开衣摆,跨出条凳,向外走去。

  行至客栈门口,沈肃容心下一时竟生出莫名的惧意来,遂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跨步下了台

  阶。外头的日头这样毒,除了屋檐下,便只余那几棵树下有阴凉之所了。

  沈肃容鬼使神差得向那树荫处走去,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待至那树边,顿了顿步子,随即向后

  一跨步,复一个侧身,竟是一个扎着红绸的女娃儿,正是这几日扰得他魂不守舍让他魂牵梦萦的细幺

  儿。

  沈肃容心下一震,眸光一敛,已然是如何反应都忘却了,只定定得望着眼前这个躲在树后的女娃

  儿怔神。

  细幺想来怕是也不曾想到她原躲得好好的,一回首却瞧见沈肃容正门神一般立在她身后,心下一

  骇,随即抬手轻抚胸口,“你怎的又没有声音。”

  沈肃容倏地垂了眼眸,眸中翻着一丝荧荧的光彩,顿了半晌,复小心翼翼得问道。

  “细幺,你来寻我的么,你身上可好些了?”

  细幺闻言,亦垂下视线,不去瞧沈肃容的眉眼,闷声道,“你为我受了伤,我自然心下感激。今

  日刚好经过,便想着瞧一瞧你。”

  “感激……”沈肃容喃喃得重复,那一丝光彩好似浮在水面上头随风飘荡,随即一个浪头打过

  来,连身都不曾翻一个,便倏地灭了。

  “你怎的不好生躺着?可是已然大好了么?”

  沈肃容嗯了一声,“我明日回去了。”

  细幺闻言,面上愕然,“你如何回去?坐马车么?你那伤口可是长好了?马车颠簸万一将伤口又

  颠坏了可如何是好?”

  “我已然好了的,你莫要担心,明日我与沈远二人骑马,有照应的。”细幺的知疼着热之言,饶

  只是因着感激,却于沈肃容听来已然如三月春雨润物无声了,一时心下泛起微微的波澜,眼里划过笑

  意,“你来给我送行么?”

  “明日什么时辰?”细幺不答反问。

  “辰时罢。”

  细幺听罢,也不曾说会不会去送行,只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得转身走了。

  沈肃容目光灼灼得瞧着细幺的背影一动不动,这许是他最后一回瞧她了。细幺初初是不疾不徐得

  走着,渐渐得步子快了起来,至最后竟是逃也似的跑了。

  凉荫簇簇,日头趁着几片树叶不注意,倏地便穿过缝隙落在沈肃容的身上,斑驳又绚丽。

  ……

  翌日一早,云开日出,风光迤逦。

  沈肃容与沈远二人早早得退了房便又在桃花村村口的那颗老槐树下候着了,虽说昨日细幺不曾说

  过会来送他,可他心里头却仍抱着这样低入尘埃的希冀。

  他想着,左右这是最后一回了,待到辰时若她不来,他亦能死心。

  沈远立身站在沈肃容身旁,两匹马儿打着响鼻,闷声嚼着树荫下茂密的绿茵。只沈肃容一人,又

  似那日一般,翘首以盼,时不时得朝村口望去,只待日出渐三竿,沈肃容心下的希冀便又缓缓沉了下

  去,待到辰时末,仍旧不见那人的身影。

  沈肃容的心随着渐渐高升的日头一点点下沉,他想,真是个狠心的小丫头……

  ……

  这头细幺正在屋子里,帮着煽火吹风燃灶台一刻不曾歇过,还不住得催促李氏,“阿娘,快些

  罢,可好了吗?”

  李氏亦是满头的汗,手中活不停,一抔一抔得揉着面团,待面团揉好又要将馅儿塞进去,而后放

  进灶台的铁锅上烘热,如此反复几回已然出锅了好几块,可细幺仍道不够。

  在细幺的连声催促下,李氏只得抹了额上的汗,“莫催了,一早上都不曾歇过的,不如你来

  罢。”

  闻言,细幺唇瓣一嘟踱起脚来,“阿娘怎的寻我的开心,明知我不会弄这些的,原这些馕饼都是

  给沈公子他们在路上吃的,倘或我来做,若是将他们二人半道上吃出个什么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李氏原就是拿细幺逗乐,眼下听她这般说,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娘快别笑了,他们辰时便要走了的,眼下才做了这么些个,他们如何够吃?”

  “火还要大些么阿娘?可还要添些柴火的?”

  细幺虽不会做饭食,可烧火添柴都不曾偷懒,脸上已然教煤炭糊得跟只小花猫似的却浑然不觉。

  李氏瞧在眼里,亦急人之所急得加快动作,屋内一时锅碗瓢盆乒乓响个不停。

  待馕饼做得差不多了,细幺慌忙寻了油皮纸一块一块的细细包了起来,又寻了包袱将这些包好的

  馕饼皆装好,而后便慌忙出了屋,抬头一瞧天,已然快至辰时末,哪里还敢再耽误,拔腿便往村口跑

  去。

  细幺一路狂奔,从没觉得这条通往村口的小径如今日这般弯曲碍事过,那铺路的石子教人双足不

  住得打滑,待至村口之时,细幺已然气喘吁吁。

  可往那老槐树下一瞧,哪有什么人影,只余日光灼灼,都不打个转儿的便往人的面上照来,照得

  人心烦意乱不知所从。

  细幺眉头一敛,遂跑至村口老婆婆那处,“李阿婆,可瞧见一人在这处的,骑着马?”

  那阿婆耳朵不好,二人比划了老半天,阿婆才恍然大悟,“有的,才刚还在这处的,眼下是走了

  罢。”

  “走多久了?”细幺心陡然一紧,焦急道。

  “不久罢。”

  细幺闻言,忙将包袱抱紧转身便往京都城的方向跑去,跑了三两步,遂又往小路上去,想着从小

  路超近,兴许还能追上。

  随即脚步不停得往一处上去,那山路蜿蜒崎岖,两旁又都是锋利的草刃,不多时,便将细幺露在

  外头的小腿割出了一道道口子,渗出点点血珠,远远瞧去,倒似是一道道筛帘,可细幺浑然不觉,她

  心下慌乱得不行,只怕万一追不上……

  万一追不上,她手里一包袱的馕饼要给谁人?他在路上可会饿了肚子?

  万一追不上,她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着那人了?

  ……

  细幺紧赶慢赶,站在山坡顶上之时,终于瞧见了一人于坡下策马而过。细幺面上一喜,慌忙喊

  道。

  “沈公子—— ”

  可想来是策马风大,饶她如何喊都不见马上之人回过一次头,只一瞬,便教细幺的一颗心从才刚

  的雀跃中跌入了谷底。

  转眼间,那策马之人又跑出去好远,细幺无法,只得仓皇得从山坡上下来,可一人双足下坡如何

  赶得上策马奔腾的骏马,细幺无法,遂心一横,径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只见着坡上烟尘滚滚,不多

  时,细幺已经滚至山坡脚下,发揪横乱,面上亦有两道被草刃割开的小口子,红红的,好似下一刻便

  要渗出血来,可细幺却片刻停留都不曾有,忙朝着马儿跑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沈公子——”

  细幺的喉间已然干得发苦,心下好似被一抔火在炙烤着,连鞋都跑丢了一只,可回应她的终于只

  有马蹄扬起的尘土……

  细幺已然力竭,渐渐得趔趄着步子慢了下来,终于,策马之人消失在了视线中,再也看不见了。

  没来由得,亦不知哪里来的心气,呼天抢地大声喊道!

  “沈肃容!你怎的又骗人!”

  可是再无人应她了,亦无人驳她,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将她呼喊皆淹没在的层层山峦中……

  心下仍旧火烧火燎,嘴唇早已煞白,呼吸急促,忍不住便要大口大口得喘了起来,心下那火烧火

  燎之感好似在笑她,笑她白白忙活了一遭,累了阿娘做了这些馕饼如今要给谁人吃?

  慢慢蹲下身子,细幺抱住胸前的包袱抽噎起来,教人听来听来凄入肝脾哀哀欲绝……

  身后渐渐传来脚步声,一道月白的身影缓缓上前,待站至细幺身后便站定不动。

  半晌,才听得他颤巍得轻声道,“我何处又骗你了?”

  骤然闻声,细幺那弯曲的背脊不禁颤抖了起来,好似才刚无人说话,全然是她发的臆想,少顷,

  她徐徐侧转过身来。那人丰神俊朗芝兰玉树,又生了一双顶漂亮的眉眼,阳光撒下来,将他的眼眸照

  熠熠生辉,她甚至好似在他微微敛着的眉眼中瞧着了她自己抱作一团的身影来……

  待细幺回转过身,沈肃容才瞧见她的脸上,小腿上,竟都有细细的伤痕,心下陡然一紧,仓皇上

  前一步,“你怎的伤成这样?你可有事?痛么?”

  细幺的小脸缓缓皱成了一团,却对沈肃容的问话视若无睹,不管不顾道,“你说辰时才走,我辰

  时末出来便不见你人,我追了你那样远,你却连头都不稍回一个来瞧我,你——这般骗我——”

  初初只是在诉苦一般的抽搭,可那排山倒海的委屈蜂拥而至,而后竟渐渐呕心抽肠得嚎啕了起

  来。

  手中的包袱不知怎的亦变得烫手,随即倏地朝面前人砸过去,却教他接了个满怀,一个都曾掉在

  地上。

  ……

  沈肃容心下戚戚哀而无人可诉,细幺的哭声教他又是心疼又是欣喜,他渐渐弯起眉眼,缓缓上

  前,小心翼翼得展开双臂,终于将那早已哭成泪人儿的小丫头搂进了怀里……

  他心下已然颤抖不已,连拢着心爱之人的指尖都不住得发软打着战栗,口中不住得安抚。

  “细幺,我没听到你唤我,我若听到了,定然——”

  怀中的人儿闻言,探出脑袋,顶着一张灰头土脸的面庞,撒痴打断道,“那先头跑得那般快的人

  是谁?你既不曾听到,又回来作甚?”

  噗嗤一声,沈肃容扬起唇角笑了起来,“是我错了,我实在舍不得你……差了沈远去接我母亲,便又折返了……我心下想着,你不喜欢我便不喜欢罢,我就待在你身边远远瞧着你也是好过我一个人 的……”

  “细幺……你也舍不得我罢……”

  “哪个舍不得你,你好不要脸,想得倒是美……”细幺吸了鼻子,闷声道,“日后你想走,上了马去谁也追不到你。”

  可沈肃容眉眼的笑意却再也遏不住,渐渐铺展开来,再不理她的口是心非,“细幺,你可要骑马,我教你!”

  说罢,也不理细幺应不应,转过身翻身上了马,又弯下身子朝细幺伸出手来。只细幺却心下忸怩垂着头不肯动,沈肃容已然笑开了眉眼,随即抬手抄起细幺的腰肢,一个天旋地转,便将她好好得置于他身前,一手揽着细幺,一手握着细幺的手再拉紧缰绳,只一句。

  “坐稳了!”

  随即一扬马鞭便朝远处奔去,耳边便只余呼啸而过的飒飒风声。

  “细幺,待你及笄,我定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得迎你进门。”

  闻言,细幺的心下没来由得一阵心潮澎湃,随即热泪盈眶喜极而泣,仿佛“三书六礼”这桩事已然教她等了一辈子……

  火伞高张焦金流石,分明是最热的夏日,可马儿奔腾,周身凉风冽冽,身后有一宽厚的胸膛护着她,细幺想,足以。

  何其有幸,岁月并进。

  (全文完)